五月入新疆,春天刚睁眼。道旁柳树始变软,恰似洛阳二月初。
大漠春临,虽然晚但发力强劲。铁路边偶尔抢眼的淡紫色小花,小河沿突然冒出的几团灰绿的草儿,都在突破里宣扬新生。山水苍茫,草色遥看,挡不住的气息和物事都在挤占着荒寒,让它退到能退的地方去。
春风度,阳关远。我坐在火车窗边,万里河山呼呼入怀,力道和勇气正万马奔腾。
北疆还在苦寒中吗?我要去的南疆春已叩门,春味日新。十多次到这无边雄阔的所在,从没有雷同和厌烦,总让我心意猎猎,想长歌关山。
风仍冷,到达焉耆时,却是雪花迎人。不想耽搁,我打电话叫来早已结识的司机,送我到北大渠乡。那里有三十多年前从我老家奔赴而来的老乡,他早已在书信电话里对我深深呼唤。
不大的村寨。几户人家外,是无边的原野。这里土壤不错,水源有指靠。老乡亲人般地迎接对待我,我们在村外指点那一带开阔,期待春来早暖。小麦壮实而欲立身,马上那一百多亩要栽上青杨。
我当然不是来参加劳动,但既然赶上就不会后退。夜里,他屋里的暖气仍然很热。星子眨巴着眼睛,空悬的一轮皓月似乎比关内小了许多。
“一百亩?到哪里去买树苗呢?”我问。
“不用管,天明你就知道了。”他答。
我们都睡了。又一次,我把我踏实的梦境安放边地。
天明吃罢饭,他儿子的拖拉机拉来了树苗,都不小,有两三米高。这么大还要去栽?我皱了眉头。
他搬来铡刀,坐下。我不解。他告诉我,要把这些小树都截成二三十公分的树种,一节节插到地里去。
第一次知道,让小树变成更小的的树,一棵成十棵,长更多的根芽。很兴奋,我们开铡,我手起刀落,他利麻送上,一根根小树棍在眼前堆积,如我在家铡草喂牛。他说话,说我老家故事,说边地异俗,劳作里心是更近了。
第二天,我们去插小树苗,如南方的插秧。地软土润,垄畦齐整。大概掌握住密度,速度并不慢。他们提醒我休息,我哪里肯落人后?
看着这小苗往远处伸展,我似乎感到了它们叶子的哗哗。小苗扎根向上,铺展生机向远,就是春天的大手笔了。地大天远不是夸张,而显乏力。
渠水不再凉彻入骨,渠上草间渐多新绿。有几只燕子在斜掠,我不敢抬头看。我嫌新疆荒远,它们却万里横绝,难道非要看这最新最远的柳色吗?
我到我要去的地方去,一去半年。
当我又回到这片土地时,百亩的新杨已经比原来我们铡断的小树还要高了。幼杨成林,英武如少年。我抚摸它们的身子,好想接通了故地的血脉。它们的叶子划着我的脸颊,茸茸里让人想闭目小睡。倏然间,我感觉新疆绝不是荒漠了。
更远的地方,也是青杨钻天,气势昂昂。
因了曾经洒过汗水,手上起泡,对这小树的感念越加亲切和深切。劳动的教益,写进了旷远。
我回乡。几年里,我不能离开故乡。
站在歪哥和我姨挖开的泉眼边,站在那棵尽人都知的柳树下,我一遍遍想着的,却是焉耆乡下的的青杨。我和老乡经常联系,他告诉我那里的变迁和不变。他从来不提那些青杨,他不知道我对它们的牵念吗?我起初很不理解。几年后想通了,也许对他而言,育新苗装点春色滋润生活是年年都有的作业,正如我的日常稼穑。我因为没有经过才少见多怪,才对那树那地念念在心了。我想象着那些小树的命运,他们是长成大材做梁做柱了,还是劈做木板锯成木条做桌做凳了,抑或做了柴火,蒸馍熬粥了?这在他看来有点矫情甚至可笑,但在我却是正经思想内心生发。我想焉耆的远古,想那里近代播迁的回族与清廷的恩怨,觉得那片土地值得我频频回望了。
日久心懒,慢慢地我也疏于问津那里的情况了。人各有事,联系也只探问着孩子的成长和人事的演变。前段,老家有近门的亲戚结婚,焉耆老乡派孩子归来,在我这里住了几天。
我俩睡在一张床上,仿佛当初我和他父亲在他家的模样。深夜长谈,自然拉扯到那年春天的遍插绿色。我叹息那些青杨也许早都不在了,我不知何时能再入大漠?他猛地坐起:“二叔,没有。卖那批小树时,我爸从中挑了一棵,栽在我家大门外的渠边,你去时下车的地方。爸说,如果你二叔来,他会认出它,它也认得他。现在,它已经快一搂粗了。”
我久久无言。
我从新疆回来已经十年。
小伙子三天前走了。两个小时前他发微信,告诉我安然到家。他说那棵青杨远远地迎接了他。他觉得自己回故里这一趟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