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朗曾的国都芝丁。
今天是每年的审判之日,高爽的天空中白云如絮,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
每至秋分,国内各级法官和律师赶来芝丁,观看帝国法院刑事案件的最终审判——或者说,表演。
在这个扇形下沉式法院审判的案子,历经层层批示,几乎没有悬念留存的余地,想必今天也是一样。审判进行得极流畅,好像用快刀去斩嫩笋。挥刀的大法官们没有感受到一丝阻力,身着白色麻袍的嫌疑人们被带进又被带出,像首尾相衔的鱼群,以至于之后为了节省嫌疑人走近扇形顶点处的时间,这些法律人别出心裁地让下一位嫌疑人在一旁候场。
裁决如流,也许这是真正法治国的样子。
一边的书记员找准机会,甩甩酸麻的手,看着自己的记录,又在心中满意地感叹一句:伟大的狄多大帝万岁。
检察官举证的声音停住了,会场中还残留着话筒余音的嗡嗡声。台下嫌疑人抬着头,目光却看向地面。全场所有人都看着她,书记员也看着她,想到八个字“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这并不一定代表她样貌好看,事实上书记员面对每个嫌疑人都会冒出这八个字。书记员趁着难得的停顿翻看了一下嫌疑人的名字——舒若,下一个是尼兰,再下一个是迪赛…名字没什么意义,不过是处决时的代号或是释放的通行证,他只是好奇。
舒若不说话,因为好像实在没什么可说。
因为好戏开始了。
候场的尼兰突然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那天舒若和我在一起…”话未讲完,就被法院里蓦然腾起的议论声淹没了。坐在正中的大法官之一用力敲了敲法槌——“肃静,肃静!”,江河般奔涌的声音才渐渐捏成了细流,归于平静。
观众们安静下来,八位大法官的议论开始了。《阿巴朗曾帝国刑事诉讼法》中有一条“有罪之人所言不足为证据”,那是当日立法者们引以为傲的一条。不像那些激进的左派,居然还想着保护罪犯的权利。臣民们普遍认为,被刑法审判的人,早已丧失为人的底线和资格。通俗点讲,就是“烂透了”,有谁会掰去霉点,吃食物剩下的部分呢?人也一样,从里面开始坏,到了表层产生污点时,已经不可救药了。据说法医们剖开被处决的尸体时,连血都散发着恶臭。
于是当下亟待解决的问题从舒若的有罪与否,变成了尼兰是否有罪。若尼兰有罪,他为舒若所做的不在场证明无效,舒若也就没有翻案的可能,若尼兰无罪,则他的证明成立,舒若也就无罪。
法庭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而又有趣起来,当下的审判休庭,舒若被安排坐在了候场席,尼兰的审判紧急开庭。
两天前的芝丁看守所。
餐厅里人声嘈杂,到处是端着盘子找座位的白袍,如果不看到门口叉腰而立的两位警察,你绝对不会将此地和看守所联系在一起。在文明法治的阿巴朗曾,非犯人的人生活总是幸福美好的。哪怕是暂时搬进看守所的嫌疑人,因为还未定罪,他们仍然享受着非犯人的一切权利——除了自由稍稍受到限制。
舒若躲在稍显宽大的麻袍里,机械地扒拉着盘子里的饭菜。对面的椅子向后动起来,视线沿着椅背往上,碰到一张男人的脸。舒若动了动嘴角,权当笑过。男子的白袍上别着他的姓名:“尼兰”。他倒是食欲不错的样子,坐下来之后虽然慢条斯理,但是看起来吃得很香。
“两天后就是最终审判了,我看了下名单,正好排在你后面。”
“现在居然还会关注这种事情吗?”
“人生就是由意外组成的必然啊,排得那么近,干脆说说话吧”
门口的警卫向这一桌看了看,尼兰笑着朝他们点点头。
“好吧”
“虽然你在我之前审判,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听到你案子的内容。我还是挺好奇的,无意冒犯,但像你这样的女人也会犯罪——还是刑事案件吗?”
“听起来还挺令人高兴,但是好像有点歧视的意味在里面呢。”
“那你愿意聊聊自己的案子吗?比如你是因为什么进到这里来的?总不会是杀人放火之类的体力活吧?啊请不要紧张,我只是问问,不想说也没问题。”
“没事,不过你还真猜对了。别那么震惊的样子,我哪里看起来像做不来这事?没错,是把自己搭进去了,但人我也的确杀了。”
“细节可以讲吗,感觉很有意思啊!”
“知道什么叫等价交换吗?”
“哦抱歉,忘记了。我和你一样,也是杀人。真巧啊,两个后天就要被定性成杀人犯的人,居然坐在这里吃饭聊天,还毫无忏悔的神色,果然是坏到骨子里了。可是再怎么讲,你也是无法那么开心地笑出来才对啊,我脸上粘了什么吗?”
“不我只是笑你,说话的腔调和我杀掉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为什么呢?又是怎么做到的?哦还有一个最想知道的事情,那个人是谁?”
“一个帝国议会的议员而已”
“女人真是要么不犯罪,一犯就是大罪啊”
“而且还跟首相和狄多大帝关系不错…别摆出那样的表情啦,搞得我都紧张了。”
“我杀的是阿巴朗曾海商协会副主席”
“你也不赖啊。我趁他在乡间别墅里度假时杀了他,为了等待时机,我整整在树上待了四天。第四天黄昏时,书房一盏小灯亮着,窗户开了窄窄一条缝,他仰面半躺在自己的真皮转椅上,也许是睡觉,我从窗子里慢慢滑进去。”
“‘滑’这个动词蛮形象。”
“谢谢,但请先让我说完。我沿着墙挪到他的转椅后,准备动手时一摸腰间,自备的刀却不见了。惊惧之后才看到头顶正好有一把宝剑,也算是幸运了。也管不得它开没开刃,先取下来看看再说吧。轻轻拔剑出鞘,我发现的确是把很锋利的剑。正在我庆幸的时候,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我。你可以说我还是不够镇定吧,我就猛地把剑朝他左胸捅下去,力气大到皮椅都刺穿了,再拔出来,可他的眼睛还有神。我疑心伸手一探——”
“镜像人?”
“聪明,所以补了一刀,才算完成。临走时光线已经很暗了,我把剑柄上的指纹擦了擦,准备从窗子出去时才发现我的刀插在了地板的缝隙里,只刮擦掉一点点清漆。所以还是很幸运的吧?”
“和你差不多,不过我是毒死人家的。那又是怎么被抓住的呢?”
“只是被怀疑啦,大家都觉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吧,被怀疑的人多少都是有错的,肯定是自身有什么不对才会招来的。而且据说检察官那里有十分确凿的证据了。”
“等等你的案子难道也是初审吗?”
“嗯,因为性质恶劣吧,直接就在这样的法院审判了,真是殊荣呢。哦还没和你讲原因,没什么要紧的原因,你就当我自己认为这么做是对的吧。”
“尊敬的女士和先生,我们很抱歉地提醒您,用餐时间即将结束…”尼兰正准备说下去时,扫兴的广播声传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那么明天再说吧,再见。”
“再见。”
第二天的用餐时间,尼兰在同样的位置找到了舒若。
“今天轮到我来讲了。昨天听你讲时,我内心就不停在感叹真的很巧。但是我真正想找你说的不关于案子……嗯你讲?”
“你在动别的心思?”
“嗯对,你也知道帝国刑事诉讼法里那条吧?我在想如果我们互相可以证明对方在案发时不在场,那么就可以一起无罪释放。不存在一个有罪一个无罪损害立法司法的情况,所以要不要试一试?”
“我都打算坦然认罪了,但你又有这么一出,试试也无妨吧。”
“想清楚了?这个可是伪证哦。”
“原来也是死,想不出比死更重的刑罚了。”
“那我们在庭审现场就如此这般地讲,为彼此作证。”
随着尼兰和控方的问答一步步深入,场外的舒若时时听着庭上的一切声音,准备寻找最合适的时机站起来。接着,刚刚审判舒若时的场景在此时再次上演,大法官成了最头疼的人。
经过讨论和结果为3:5的表决,大法官们最终决定继续舒若的审判,并让检察官呈递关键证据,以期待尽快走出困境。
“我们提取现场的宝剑上的血迹,发现了两种DNA,一种来自死者,另一种来自犯罪嫌疑人舒若。”
“血迹并不能完全证明舒若就是凶手,此前她也曾受到议员邀请,来到别墅与之见面,”舒若的律师不肯放弃。
“如果你们检查临窗的地板,就会发现有一块清漆被蹭掉了,而且议员是镜像人——这些都是舒若自己告诉我的,是她要求我为她伪造不在场证明”,尼兰的突然倒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舒若脸上的表情也是看不清楚,据说有一丝丝微笑,不知为什么。
庭审现场的这一幕叫谁都看不清楚了,尼兰大概是觉得局面急转直下,难以控制,便出卖了盟友——不知称“友”是否合适,只求自保。
“公诉人,情况属实吗?”
“属实,而且这些都是未向外界公布的细节,除我们和嫌疑人外几乎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
后来舒若定罪就很快了,行刑也就在下周进行。按照阿巴朗曾的习惯,杀人者会以同样的方式被处决,臣民们对这一条也很满意。
对于尼兰,情况却乐观了许多。虽然他的不在场证明不成立,但是副主席并未被他真正毒杀,而是在数小时后的另一次暗杀里丧命。再加上他刚刚的及时“醒悟”,说明他心中仍存良知。还有一点是法官和公诉人不好意思提出,但是也确实影响其裁量的,尼兰的帮助,让对舒若的审判和定罪继续流畅起来,保存了司法的颜面,让在场都松了一口气。实在是功莫大哉。
“缓刑执行”四字一出,尼兰知道,自己和无罪的区别也就不大了。不由得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但他真的没有杀死副主席吗?连他自己也不确定。
一周后,行刑现场。台下人头攒动,这也是阿巴朗曾的习惯,组织民众观看行刑,让他们近距离体会死亡的恐惧,养成良好的法治观念和守法习惯。尼兰也到场了,远远地看着穿白袍的舒若。当有些生锈的剑身没入舒若胸口时,她也看到了尼兰,脸上似喜似悲。尼兰看到血在白色上晕染开,低头回身拨开人群,离开了。
“果然出任务不找情侣还是明智的,如果尼兰和舒若是情侣,两人难分难舍,害怕互相亏欠,恐怕都要牺牲。”
“你怎么知道不是?”
“尼兰毒死议员了吗?”
“其实那点剂量已经足够了,只是没有马上死。待命在外的舒若有两个任务,在尼兰失败时继续杀死议员,在尼兰成功时,伪装出自己杀死议员的假象,让他无罪。”
“她觉得对于世界而言,尼兰比她更重要。”
“还不如说比起尼兰,她爱得更多一些呢。”
“是吗?恋人之间,活下来和为理想而死的人,谁更痛苦呢?”
“不谈这些儿女情长了,先为我们的英雄默哀吧”
“然后再想想怎么继续瓦解这个帝国,建立真正的法秩序…”
尼兰在隔壁听着屋子里的彻夜长谈,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爸爸爸爸,然后呢?这个故事有点点无聊…”
“是啊,不过等你长大就懂了”,尼兰倚在床头,给女儿讲睡前故事,“女孩子一样可以做英雄的啊,那位大姐姐为了心中真正的法治成了英雄”。
“那为什么我没有在教科书上读到她呢?”
“就像爸爸也没有出现在教科书里一样,新政府具有合法性之前,有些手段是见不得人的,替他们为这样事情的人,自然也是见不得人的。”
“噢…那我也想当一个英雄!”
“没有英雄的人们不幸,而拥有太多英雄的人们更加不幸。爸爸不希望你成为英雄,不希望你遇到太爱的人。成为英雄一般都是死后的事情,太爱一个人让双方都会痛苦,所以诺诺你将来只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男孩或者女孩就行了...”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守住了。 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