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儿弯是隐在大国西南部众多山陵里的一块儿小村地。这里别的不兴,就多杉木。杉木一多,那些个兔儿野儿自然也跟着密了起来。当地的村民便是靠着这些个用不完的自然物产,世世代代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过着。任它外边儿乾坤大挪移,一旦到了这儿,全不作数。
要说当地儿有什么特色,当属村口那片渡桥。若说渡桥,又不得不从钩河讲起。钩河之所以被称之为钩河是因为,这条来自大西部的神秘河流偏偏在经过胡同里儿弯这块小地方的时候突突地拐了一个弯儿,愣是将这绵延了几百里的“大、长、直”给戳了个窟窿,然后一溜烟似的又往南拐到其它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胡同里儿弯恰巧落在这直道转弯的第一道上,从此落了这名儿。又销村民们不喜追究,因此这其中的是是非非也没个人考究。连带着,这钩河也跟着改了心性似的,几百年来都是和和气气的,竟不曾闹过一次性儿。方如此,才有胆子大的小伙敢仗着自个儿水性好,再凭借着一股子冲动劲,一口气泅到河对岸去,来回给拉了两条大粗绳子,再往上钉上几块板子,硬是把钩河两端给接通了。
这么做其实也没什么大的意思。既不是村民们不够吃不够用,需要往外儿谋出路;也不是嫌弃那村头的船夫老得撑不动道,一天只掌一回船。纯粹啊,只是年轻的小伙子把持不住内心的火热,向心尖上的人儿求欢呢!渡桥,渡桥,不为渡人,反求交心。一时间,倒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笑话。不过也应了这桥的方便,村里的人多了条生活的路子,为了表达对造桥人的感谢,一伙子人便决定在桥旁立碑。取了恩人姓,又问过本人意思后,才敲下了“渡桥”二字。而这造桥的一家子,为了还礼,又反过来主动担了“维桥”的任务。
这桥一看便是一辈子。除了平日里上山打猎,造桥的便只往渡桥上或踩踩或摸摸。起初,只有造桥的一个人来。后来有了儿子,就一并带着来;直至很久以后又有了孙子,便改牵了孙子来。日复一日,风雨无阻。而村里的其它人一见到造桥的一家子,都爱问好。杜家便是在这样的难为情中愈发受到尊重。从原来的“杜兄弟”到后来的“杜叔好”直至现在的“杜老爷”,造桥的杜大壮可谓是享尽了福气。而这种福气到了他太孙杜鹏程手里,却被口水炮弹狂轰乱炸没了。
杜鹏程是在某个雷雨天的午后,从他娘李寡妇的肚子里钻出来的。杜鹏程的老子死于他出生的第三个年头,是村子里有记录的第一个从渡桥上掉下去死了的人。关于他老子的死,村里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说是杜鹏程他老子上辈子欠了杜鹏程一条性命,因此杜鹏程这辈子投胎成他儿子讨债来了。若非如此,哪有老子死了,做儿子的不哭反笑的?
这档子事还是从救了杜鹏程性命的李大婶嘴里溜出来的。话说杜鹏程他老子爹死的那天,正赶上李大婶每月在桥底下摸石子的惯日子。事情经过大概就是杜鹏程他老子爹背着自家崽子检查渡桥的时候,这狗娃子不肯安生,死命闹腾,害得他老子一个不稳,从桥上翻了下去,没了声。一个会水的大男人竟这样没了还不算,反倒是这狗娃子,倒和装他的草框子一起,稳稳当当地在桥面上挂着。尤其是李大婶捞他的时候,还在傻笑,吓得这可怜的妇人几天几夜睡不好觉,一并去了。
因此,村里人都不大待见杜家的这个后辈,怕惹麻烦。杜鹏程越长确也越发奇怪。每日天不亮定往桥心上跑,呆呆地坐上几个时辰,然后再失心落魄似的,慢腾腾地往家里头走,任谁叫唤,也不应。可这般模样到了家以后,再一出来,却又好了!大家私底下都说这狗娃子得了嗔病。李寡妇也曾问过,只是不说。除此以外,杜鹏程打猎、插浑,无一不通。不仅扛的柴火比别人多;就连围猎设陷,也比别人心思活络。尤其是这泅水的本事,比起他太爷,竟能一趟套出两根大粗绳子,活生生将那渡桥扎胖了一大圈,创下了杜家新记:十六岁!
村里又热乎了起来。
然而杜鹏程还是李寡妇一个人的杜鹏程,村里面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和他好的。杜鹏程也不伤心,还只管往桥上跑。
这日,杜鹏程刚从桥上回来,远远便看见一个黑影从院子里翻出来,后面还跟着他娘,在屋口久久地站着。
“阿娘,刚婶子叔来做什么?”
李寡妇没想到杜鹏程绕进自家院门时突然张了口,心里一惊。“你什么时候好了?”
“别人说我痴,阿娘也这么想我的吗?”杜鹏程当下便黑了脸,径直往屋里去,坐在凳上。
“怎么会呢!嗨,不说这茬,啊。你也知道,自从你李大婶没了,你婶子叔一个人过日子,不是缺这便是短那。刚啊,借针来了!我说给他补,他倒不好意思。”
“那我以后多去他家走动走动。只是……”杜鹏程说着便站起来往李寡妇身上依,“阿娘你也该穿严实些,哪就这么糊涂?”说着便伸手将李寡妇胸前的两颗纽扣给扣了起来,然后又拦腰抱住,头一把枕住,不动了。
“你这孩子,今儿是怎么了?快起来,被人看见不笑话死你!”李寡妇一连推了几次,奈何杜鹏程个子大了,只能由他去。
“阿娘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杜鹏程说着便在他娘脸上啜了一口。“阿娘快去做饭,吃完好打猎!”
李寡妇就势把门一掩,这顿饭反倒吃了好几个时辰。直到红日半斜,杜鹏程才勉强上山打了几只野味,半路上还遭到李婶子叔打趣他老大不小了还不肯成家立业,整日就知道守着个老子娘。
李婶子叔还没来得及给杜鹏程做媒,自己反先成了人家后爹。村里人都笑话杜鹏程那早产的弟弟和他是真兄弟。李婶子叔每每听到这等子话更是气得牙痒痒,因此也就不大愿意亲近。若不是长到了“百岁”(当地“百”与“十”同音),按着村子里的习俗,老子必须带着小子走一遭渡桥,李婶子叔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做这事。
恰在李蛋“百岁”这天,胡同里儿弯又出了怪事:李婶子叔当着全村人的面儿掉进钩河里,没了。一如若干年前杜鹏程他爹死的那时候一个模样,都是好端端地突然间往下掉,留下崽子在桥面上晃荡。只是李蛋不像杜鹏程那般没心肝,小娃娃当下便坐瘫在桥中央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是杜鹏程有胆量。连忙叫人把李婶子叔捞了往家里抬,由李寡妇张罗后事,而后自个儿又以长兄的身份扛了蛋子过了桥,才算完事。
好不容易平息了一阵,却不想杜鹏程也倒下了。原是李蛋闹着要吃对面山上的野枣子果,却不想杜鹏程去了以后却被自个儿埋的雷管子给炸没了嘴、腿,当场没死,可惜扛回家后没挨过去。出殡时也没几个人。村里只是可怜李寡妇,刚没了丈夫又走了娃,唯有李蛋一个人守着她,跪在坟前。
李寡妇嘤嘤地哭着,李蛋也低着头嘀咕着。
“蛋子,你嘀咕呢?”送葬的老汉看不下去,一只手贴在孩子背上,一只手便去签孩子手。“好孩子,来,起来,别跪疼了。要是难受,你就哭出来,哭出来就会好的……”
“伯舅爷……我都看见了!蛋子,蛋子没有了爹……什么都没有了……”李蛋像是中了邪似的,抬起头念了声便又低下头去,痴痴地没了声。
“蛋子,你哭糊涂了!”李寡妇心里凉了大半,扑上去搂着掐着,哭得更厉害了。“你倒是给我哭,哭啊!”
李蛋只是不哭,撇下他娘一个人散了。从此也没人见着,只是村里突然间也少了座桥,多了些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