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中的舞蹈总让人印象深刻。
你可能已经忘记了《低俗小说》的所有情节,但一定不会忘记约翰·特拉沃尔塔和乌玛·瑟曼在酒吧大跳扭扭舞的片段,那可真是神来之笔,更是对影片“荒诞”主题的一种升华。
电影中的舞蹈,是剧中角色情感的外化表现,是用肢体动作来表达内心翻涌的情绪。
这其中最关键的,便是“起舞的时刻”。
剧中人“因何起舞”,决定了舞姿是否自然、是否曼妙。
今天要和大家一起欣赏的这三场“舞戏”,全部来自贾樟柯的电影,而且舞者也都是同一个人——贾樟柯的夫人赵涛。
这三部电影分别是《站台》、《三峡好人》和《山河故人》。
我们观看的重点,是这三段舞蹈的动机,即所谓的“起舞的时刻”。
从这个角度切入贾樟柯的电影,也能够一窥他这些年在创作上发生的变化。
《山河故人》中沈涛的独舞
我们先来看贾樟柯在2015年的作品《山河故人》中的舞蹈。
它出现在影片的结尾部分,已经年老的沈涛(赵涛饰)一个人站在冰天雪地的故乡,脑海中突然响起《Go West》欢快的旋律,她伴着乐曲略显僵硬地扭动着身体,脸上带着释然的笑。
很多观众都被这一幕深深打动了,它似乎在诉说着一个女人,在经历了“山河崩坏、人世变故”后,仍然选择倔强的生存。
歌曲《Go West》选得也很好,复古,激昂,极具煽动性,有燃点、更有泪点。
坦白讲,在第一次看的时候,我也被狠狠地煽了一下。
但冷静下来后才发现,这段舞蹈的安排与贾樟柯之前的作品比起来,还是要逊色不少。
其中最大的问题在于,它的设计感太强了。
这种“设计感”首先来自赵涛的表演,可以看出,她的身体在故作老态,而脸上又摆出一副回春的表情。这样的表演,浮于表面,又痕迹过重。
再来看“起舞的时刻”,人物其实缺乏一个顺理成章的动机,而只是任性地跳了起来。
这段舞蹈并不是情绪到达后的自然流露,而更像是一串必须要完成的既定动作。
或许贾樟柯早已想好了这个结尾,所以他把歌曲《Go West》作为一个煽情的符号,小心翼翼地埋在电影中,让它反复出现,只为了最后一刻的爆发。
这种做法很讨巧,却很有效果。只要音乐一起,舞蹈一出,字幕一上,观众很容易被感染。
可是,却失去了贾樟柯电影中最珍贵的那份“自然”,那份“去表演化、去设计感”的真诚。
我之所以会这么说,恰恰是因为有《站台》在先。
同样是赵涛,同样是独舞,《站台》中的这段舞蹈就要自然得多。
《站台》中尹瑞娟的独舞
《站台》是贾樟柯在2000年的作品,讲了山西汾阳一群小镇青年们的失落。
这群文工团的年轻人,也曾是风华正茂的一代。他们坐着汽车到各地的村子里去演出,无论到哪儿,都有最大最亮的舞台在等着,就像是世界的中心。
而赵涛扮演的尹瑞娟,便是文工团中的一员。
时间来到80年代,改革开放后,商品社会迅速袭来,文艺开始走下坡路。
物质极大地丰富后,精神却被远远地落在后面。他们的演出不再有吸引力,文艺梦到了破碎的边缘。
而尹瑞娟和大多数人一样,是那种在命运面前十分顺从的人。于是她听从父母的安排,回到汾阳,成为了小镇的一名税务员,开始了平静单调的生活。
这段舞蹈,出现在一个晚上,尹瑞娟独自在办公室整理着文件。突然,收音机里传来了苏芮的歌曲《是否》,她静静听了一会,不知不觉地开始随着音乐开始舞蹈。从开始的漫不经心,到渐渐投入,直到最后的奋舞。
整个过程,就像是音乐在引着她一步步掉入到了那个失落的梦里,重新找回了那份在心中掩埋许久的冲动。
我们看这段舞蹈,赵涛的表演极为自然,不急不缓,也不过分夸张。
在整段舞蹈中,音乐、情绪和舞步的变化,都在同一个节奏里,始终保持着同步。
而这个“起舞的时刻”,也是很自然的。它不过是一个失落的人被偶然听到的音乐唤醒,并投入的重温旧梦的过程。
浑然天成,没有丝毫设计感,只有人物潜意识最真诚的流露。
舞蹈本该是这样,它理应是一种毫无准备的即兴发挥,而不该是蓄谋已久的既定动作。
如果说《站台》中的舞,是赵涛跳给心里的自己的;而《山河故人》的舞,则明显是跳给屏幕外的观众看的。
更为惊艳的是,在这段舞蹈的最后。贾樟柯一个镜头切回到现实,只见尹瑞娟一个人骑着电动车,穿过风尘仆仆的小镇,去往上班的路上,而音乐并没有间断,仍然在唱着《是否》。
这种“旧梦与现实”的对仗,搭配上“是否”的诘问,形成一种美妙的互文关系。
终究,梦做过一段,就会过去,人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里,尹瑞娟还是要回到那间冰冷的办公室,继续没有梦的生活。
《三峡好人》中废墟上的舞蹈
最后我们来看看贾樟柯在2006年的作品《三峡好人》中的舞蹈,这一段不是独舞,而是两个人的舞蹈。
片中的赵涛扮演一个来自太原的女子沈红,她来到位于三峡的奉节县城,寻找自己失联两年的丈夫。
而丈夫似乎在有意躲着她,后来,沈红得知丈夫早已飞黄腾达,并且有了新欢。
这段舞蹈出现在两个人见面后,沈红执意要走,丈夫追上来,他们走到一处乱石丛生的废墟中,远处天桥上是正在跳舞的人们。
丈夫伸出手,沈红犹豫了片刻,回应了他,两个人轻轻拥抱,然后伴着旋律,亦步亦趋,开始了沉默的舞蹈。
《三峡好人》是一部偶得的作品。
在拍摄纪录片《东》时,贾樟柯被三峡的气息和人群感染,有了拍摄的灵感,后用了很短的时间筹备、制作,便有了《三峡好人》。
而这段舞蹈,也是偶得的。
离散多年的一对夫妻,女人要一个答案,男人还一份愧疚,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跳舞。
而语言,也都在这段舞蹈里了,它比两个人一字一句的对白,要更为有力。
背景是风光无限的三峡,而对于眼前的他们来说,这份天然的馈赠,却过于奢侈了。
他们无暇享受,只能在现实的废墟中舞蹈,来诉说彼此的无奈。
最终,沈红编了个谎言,离开了这里;而丈夫也没有打扰这份谎言,默许了分离。
这段舞蹈,即是重逢,又是离别。看得人心碎。
如果非要让我在这三段舞蹈中,选一个最喜欢的,我会选择《站台》。
它比《山河故人》更为自然,比《三峡好人》更有感染力。
其实我最怀念的,也是那个时候的贾樟柯。
那时的他刚刚拍出了《小武》,而《站台》是他的第二部作品,比《小武》要更完整、也更娴熟。
他还是那个关心着社会边缘人的文学青年,用镜头记录下他们的生活,仿佛撕开了时代的一角,却看到最深的真相。
他的名言:“当一个社会急匆匆往前赶路的时候,不能因为要往前走,就忽视了那个被你撞倒的人。”
这也是他的电影一贯关注的主题。
或许,期待着一个导演的回归,对他本人也是件残忍的事情吧。
但我还是忍不住,会这么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