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在我开始觉得上课越来越索然无味了。
可敬的师者将人类几千年来思考的精华公正又无私地倾泻在传承的一代人身上,他们那些夸张又好笑的动作、生动而枯燥的言语以及课本讲台上或清晰或拙劣的字迹,使劲儿搓捏糅合成一项布施恩泽的传递仪式,像是奥运会前一棒一棒传递燃烧着的火炬,庄重而神圣。
然而求知的欲望在于满足对未知的好奇。
但他们只会讲一些简单重复的东西:当它们在我脑海里已经开花结果,那么再经历一次漫长的萌动发芽就显得多余。我时常呆坐在下面,“聚精会神”地体会着他们是如何在浪费我的时间的。
虽然他们是无辜的,可说实话,这有点讨人厌。于是,我决定按照我自己的计划来。
在中考之后的那个暑假里我就已经将高一的数学、物理、化学和生物自学完了,寒假里我不但巩固了一遍下学期的课程,然后又自学了一些高二的课程。我打算在上课时接着自学高二的课程,放弃那些平平淡淡地讲题授课。
有时候觉得跟周围这群傻瓜一起上课真是让人感到很糟心。他们上课听不懂,老师又得重新啰嗦一遍;作业不会写,老师就得占用自习课的时间来讲解;下课还得在教室里吵吵闹闹,不让人安静地学习。这四周的男男女女,戴着不同样式同一作用的眼镜,在那镜片后面,不仅仅只是求知的眼神,还有愚蠢呆笨的目光,我时常傲慢又无礼地想,在那些浅显易懂的瞳孔后面,究竟是不是一团豆腐渣似的大脑,条理混乱、纹络复杂。
亲爱的同学们在考试卷子发下来后,沉默而沮丧的背后是后悔,他们会因一道题而责备自己,会因上课打瞌睡而错过一道题责骂自己,会因每天没有三十六个小时或者四十八个小时以便有更多的时间拿来学习而懊恼不已。可贵的是,他们的雄心壮志从未因此衰减分毫,只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攀爬着高峰,成就自己的英勇之路。
每当有同学问我这道数学题怎么解,那道物理题如何求,还有化学里的方程式、生物中的细胞分裂等这些白痴的问题时,潮起在心中的不是自己会解这些题目的骄傲与别人求教我时而膨胀起来的虚荣心,而是不耐烦,非常、非常的不耐烦。真的!你能想象出当一个人正航行在思维的汪洋中抓捕鲨鱼时,突然被一个大浪拍翻小船的糟心吗?我们都知道正在沙地上画几何图形的阿基米德不耐烦被破城而入的罗马士兵打扰而丢掉了伟大的性命的故事。是的,就是这样的一种遗憾与痛苦。对于一个思考者来讲,他们就像《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不停的在耳边嗡嗡嗡、嗡嗡嗡。麻烦之处在于我作为同学,还不能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愤怒样子,可能是心中的善良让我不忍心拒绝他们求教时的可怜样。所以,我总是用最快、最简洁的方法讲完,而且绝不会给他们讲第二遍。
这群傻瓜蛋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在恶狠狠地剥夺我宝贵的时间,还是以一个竞争对手的身份,多么的无耻啊!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的讲解,我能学会不少的新知识,能解好几道题出来,可是他们却用一个无用之极的“谢谢”就对付了我的“牺牲”,我甚至都分辨不清是发自心底深处还是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就脱口而出的一个词语。当在模拟考试卷上拿到我为他讲解的那道题的分数后,也只顾着自己洋洋得意,完全忘记了我的功劳。那脸上虚伪的笑真让人看不惯。
钟无盐与我之间的关系也似乎只是一种交易。我浪费时间给她讲题,她用她温煦的爱情回报我,她慷慨地赠予我她湿润的嘴唇,她柔软的胸脯,她小巧的手心,她抱住我时身体的颤动真实感。尽管对我来说,这些都可有可无,我也并不主动去索要这些东西。所以,我从没主动地吻她的唇,抱她的腰,牵她的手,感受她的体温。但这是她给我的报酬,我每次都能理所当然地接受。
每个周六的天气都不一样,有时阳光明媚,有时细雨霏霏,有时阴沉怒容,有时电闪雷鸣。多亏了钟无盐,我才会得知这个让人莫名兴奋的事实。
学校本是正常双休,但领导们却鼓励学生周六去教室里自习写作业。为了不让这条“制度”显得太畸形,老师并不会去教室里强行督促学生们的积极性,给辛劳可敬的人一点实质性的关心,而学生们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大部分学生义正言辞地选择不去,自称在家里用功学习,剩下的学生觉得教室就像是一间教堂,在教堂里面做礼拜会更能彰显出他们的虔诚,于是在睡饱觉后姗姗来迟。或许意志坚定的苦读者维持本心,不贪恋早晨懒觉的诱惑。
一个天朗气清的周六,我看到路旁那一树据说是梅花的枯木开花了。我坐在教室里,身边坐着我的女朋友,从上午九点钟开始,被她缠着聊天、问题、聊天、聊天……我分不出多少的心思去宠幸学习。
我本没有周六来学校自习的习惯,除非是用“必须”的强制性要求。因为考虑到来去学校不但会花掉我两个小时,且待在人声嘈杂的教室里效率会变得低下很多——周六的教室里会有交谈声、打闹声、音乐声,他们甚至还会在教室里放电影看。
有吃了豹子胆的同学竟然还提议大家要不要看一部情色电影,在场的女同志都沉默着不吭声,自顾自地埋头写作业,也不知道她们是真没听见男生们的污言秽语,还是听见了装作没听见。
这些纯洁的正值青春华年的姑娘们会因看到电影里亲吻的镜头而修饰上天然的可爱脸红。
“这么简单的一道题你都不会啊?”我看着钟无盐笑吟吟的脸,觉得她根本就没在认真,还以一种玩闹的心态来拉扯我陷进去。我立时加重了语气,脸上露出严肃的态度。“你有认真地想过这道题吗?”她的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让我很是生气。
“有啊,我认真地想过啊,可是想不出来嘛。”她目光里一点委屈的样子都没有。
“那你真够笨的。”有时候我真忍受不了她的蠢笨,就像一个大人成天被小孩子缠着问各种愚蠢的问题,总有那么几次会感到厌烦的。“还当物理科代表呢。”
我扯过一张草稿纸,然后照着题目画了一个简易的图形。“听着,遇到这种力学问题,首先想到的就是‘受力分析’,挨个挨个地将它所受的力全都画出来,重力、支持力、各种摩擦力,有时候是多个物体,那就先分析整体,然后拆开分析个体。读完题目我们就应该知道这是一道涉及到三个小滑块的弹簧力学题,所以就这样来分析。”我画出几幅不同状态的图形,分别标出各幅图解上的受力情况。
“先分析第一种情况,”我将笔指在第一幅图上,“小滑块有一个初速度,然后碰撞上了第二个小滑块……”
一道轻微却清晰的吸鼻子的声音响在耳旁,它打断了我的话,我扭过头去看钟无盐,骇然地发现她已经哭了。晶莹的眼泪珠子不停地从眼眶里冒出来,顺着脸颊,流到下颌,往下啪嗒啪嗒地掉着,像是突然泛滥成灾的两条河流。
一时之间我呆愣住了,在我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她就推开凳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教室。我抬眼注意到那群看热闹的家伙都在盯着我,各种各样的表情都有,随即我赶紧起身尾随住她。
她一边哭一边快步走到我们平时吃晚饭的那个角落里,面朝着砖墙,白玉似的双手不住地抹大颗大颗的珍珠粒儿,喉间也开始发出刻意压制住的模糊哼叫。
钟无盐的肩膀应和着哭泣一抖、一抖,她伤心地撇着嘴巴,轻声哼哼着大肆流泪,那些不知道藏在何处的宝贝此刻变得这么的廉价。
“你怎么啦?”我不了解她哭的原因,将手搭上她的肩膀问道。
她不回答我,也不看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着。
我皱起眉头,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她这么悲伤地哭泣。“你怎么啦?什么事情让你这么伤心,你可以告诉我呀。”
她还是不理我,只是背对着我,默默地用手抹眼泪,那么多决堤的水花都打湿了她的衣袖。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事情来让她止住这令人心碎的情感。
我沉默地杵在她的身后,感到异常的难受。
十二岁的时候,姐姐在学校的招生办公室里流泪哭泣,当时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难过的流泪。流萤眼眶里喷涌而出的泪水不仅滴落在了地上,还流进了她张开的嘴里,她自己一个人尝着流泪的味道。当母亲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闷声的哭泣还是能很清晰地听见,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睹了一场哭戏。事后,我还曾不止一次地拿这事儿来嘲笑她好哭。
后来,每次看到流萤沉默着不说话,看到她脸上那种平静的表情让我感觉心里发慌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次她哭的场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懂得那次姐姐为何而哭了。
现今,我十六岁,我以为我长大了。可我仍然像一个小孩子不懂无盐这么大滴大滴地掉着泪珠儿的原因是什么。她脸上不休不止的洪水让我想起了流萤哭泣时的模样。
心里蓦地一阵揪心似的难受,像是有一只苍白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心脏,在狠狠地挤压扭动,让我透不过气来。
“别哭啦。”我听到我的声音很温柔。“我的心里好难受,好难受啊。”我将双手搭在无盐的肩膀上,她颤抖的身体被我清晰明白地感受到了肆掠的情感。
我犹豫着要不要像当初妈妈抱着姐姐那样,抱着钟无盐。
钟无盐转过身,用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望着我。接着她突然一头撞进我的怀里,双手死命地抱住我的腰,将脸埋在我的胸口,开始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起来。
悲惨可怜的声音像是压抑了很久的火山,突然之间就喷发了,飞烟遮天蔽日。
“呜呜呜……”
让我撕心裂肺的声音,让我痛苦不堪的眼泪,让我爱怜深情的面容。
我搂住她的背,紧紧地搂住她。我们的身体第一次贴得这样的紧。
“我就是很笨,很笨,很笨的嘛。”钟无盐泣不成声地嘶叫道:“我讨厌物理,我讨厌数学,我讨厌化学,我讨厌生物,我讨厌那些枯燥的题目,它们总是让我心里感到恐惧。可我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强行装出开心的样子,要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我喜欢数学,我喜欢物理,我喜欢化学,我喜欢生物’。每天我跨进学校的大门,走进教室的门口,我都感到压倒性的惊慌失措,像是一个孤单软弱的人面对着纷踏而来的千军万马,硝烟密布的战场让我好害怕呀!好害怕……呜呜……我上课时暗示自己,我写题时暗示自己,我下课时也暗示自己,我看见数学老师、物理老师、化学老师、生物老师的时候暗示自己,我对自己说‘我喜欢他们,他们不是我的敌人,我不需要害怕他们,我要好好地学习’,我是蠢、笨,笨到不适合当物理课代表,但为了证明我内心的勇气,我勇敢地竞选了物理课代表,我相信我会逐渐地喜欢上它们的。我一直在很努力地、很努力地喜欢它们啊。可是我的心里依旧是那么的压抑,那么的难受,那么的害怕。
“我遇见了你,你那么沉着冷静自信的学习状态在影响着我。每次我和你抱着物理作业去办公室,我都觉得你是在保护我,这样想,我就不会害怕走入那个‘恶魔’肆虐的地狱了;每次我和你抱着物理作业回到教室,我就很开心,我又一次成功地克服了自己内心的恐惧。我暗暗地发誓要向你学习,我要喜欢上它们。每天晚上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假装着以‘喜欢’的态度去想着它们,然而想着想着就想到了你的身上,我在黑夜里看到你写作业时的背影,看到你抱着作业时的淡然,看到你在教学楼下荣誉榜上面无表情、不骄不躁的照片,看到你对我说上几句话时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猜测着那双漆黑的瞳孔里有多少我的影子。我思考着你会不会保护我,像一个忠勇的骑士那样,我想你能不能教我,我相信你是可以教我的,你可以让我喜欢上它们。我相信你可以的。我绝对相信你的……
“但是我没办法以一个整天说不上几句话的同学关系来让你保护我,我怎么能呢?所以,我就向你表白,说我喜欢你,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你,不知道我是不是别有用心。我用一个恋人的身份利用你,但是你却丝毫不介意……我想我可以做到的,可是我做不到啊,我根本就做不到啊,我还是无法喜欢上那些公式、方程式、力学分析,我受不了它们,一看到它们心中就会腾起一阵畏惧。我在心里责问自己,为什么我做不到喜欢上它们呢,我是不是很笨?我是不是很蠢?我讨厌这么笨这么蠢的自己。你讲题时脸上的不耐烦让我害怕问你题目,我害怕你说我笨,你说我蠢,我害怕你说这道题目简单,然后用一种轻而易举的姿态就解决了我花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都解不出来的问题。每当我看到教学楼下的荣誉榜时,我都觉得你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明星,我一个又笨又蠢的女孩怎么配得上你呢?
“我不怪你,我浪费了你的时间,你本就应该对我发火的。可是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我喜欢你啊。”
钟无盐的泪水打湿了我的毛衣,原本滚烫的热泪渐渐冷却下来,浸入到我皮肤上,胸膛上的凉意让我的心里发酸发苦。她自白式的倾述翻动了我埋藏在心底的情感,我真的太残忍了。我不该对我亲爱的女孩这个样子的,我应该好好喜欢她的,做一个合适的男朋友的。
“爸爸花钱让我进全年级最好的班级,接着又逼我选理科,他威严的模样让我的心就像是被针扎,痛得浑身无力,我感到好绝望。但我一想到你,我有你的保护,就会冒出一丝丝的安慰。每天早上醒来,我对着镜子刷牙、洗脸,我想着今天能看到你的笑容我也就感到开心,想着你会在清晨给我一句好听的晨语,我就会对着镜子咧开嘴笑。每天,我都会给自己一个最好的状态,为了在校园门口遇见你,然后灿烂地给你打一个微笑的招呼。我要你做我忠勇的骑士,帮我抵抗着四周的魔鬼。我想在你的保护之下,感到很放心,感到很安心。”
哭泣声渐渐止住了,但她还是不受控制似的小声抽噎。
我轻轻推开无盐,盯着她漂亮的深棕色眼睛,在她猝不及防之下吻住了她的唇。我尽情地吮吸着她口里的气息,尝到她残留在嘴角的悲伤与痛苦,我贪婪的样子像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奸商,充满攻击性地蹂躏女孩儿的两瓣唇花儿。
此后,我舍弃了大把的宝贵时间来重新经营我与钟无盐之间的感情。
我发觉我是多么地怜惜她,怜惜她,像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宝贝。
我真的喜欢上她了吗?我自问。
但心底若有若无的害怕开始加快吞噬我理智的步伐。
恋爱多么的美好,怎么能让人感到这么的害怕与惊慌呢?它怎么比学习知识还要难啊?
2
送给姐姐最恰如其分的礼物就是文学书籍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她会喜欢什么。然而我不知道该挑一本什么样的书送给她。
“我帮你吧,我也比较喜欢看书。”钟无盐双手撑在滨江公园锈蚀的铁栏杆上面,眺望着长江对面笼罩在夕阳之色中的城市。
“那我们现在就去买吧?”
“你看长江水面上的颜色,好不好看?”江边的晚风吹偏了她泼墨般的黑发。长江里低沉的货船号子声随风而来,它们开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涤荡开出一层一层倒影,宛如一副生动的画。
“好看。”我脱口而出,但根本无心去欣赏它们,“过一会儿后就会消失了啊。”
“它会存在过。在你的心里,在我的心里,说不定就会是个永远。”
我听不懂她在讲些什么。“是不是每个爱看书的女孩子都喜欢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不是。”
“我觉得是。”
“真的?”
心中完全没有什么关于“课外书”的主意,我又不想去了书店后随随便便就在书架上拿下一本来。同时,我还要计划出怎么将礼物送到姐姐的手上的方案。如果坐火车去,得花掉我十几个小时的时间,还不得不等到第二天才回来,也就是说,我必须得在外面过一次夜。如何说服父母呢——我对能说服他们不抱有任何的希望。无论是学校那儿、父母那儿我都过不了关。
还有个问题就是钱,我没有那么多的钱来承担我的交通费和住宿费。我可以向铁二哥借钱,但自从上高中以来,我和他在不同的班级上课,接触得少了,感情自然也就淡了,偶尔碰见也就仅仅止于一两句可有可无的聊天,怎么能让我再厚着脸皮去向他借钱呢?
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向钟无盐借钱。我不知道她是否有钱,但就平时的表现来看,她的样子俨然是一位千金小姐。或许我该向她借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是我的女朋友。我在心里说服自己,而且我只是“借”,以后会还给她的。但男人的自尊心使得我无法开这个口。
“你的钱够了吗?”她像是知道了我的想法,开口问道。
“不够。你能借我点吗?”犹豫了片刻后说道。
“多少?”
“两百。”
“加上你自己的,两百也不够啊,一千吧。”她的笑在两道泪痕里闪闪发亮。
“一千我绝对用不完的。”
某个淫雨霏霏的周六,我和钟无盐去书店买书。一把黑色的大伞撑在头顶,绵绵的雨丝劈啪啪地包裹在周身,我们小心地避开地面上的积水,然而溅起来的雨还是打湿了裤脚与鞋面。
她向我推荐了威廉·毛姆的《人生的枷锁》,自己则买了一本钱钟书先生的《围城》。
“你应该在扉页上写一句话。”她请我在书店的咖啡吧里喝咖啡。
“写什么话?”我端起精致的杯子,小心地喝了一口还在冒热气的深棕色液体。“哇……好苦呐!怎么这么苦啊?”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她哈哈大笑着望着我的窘态,“你的样子太好笑,皱起来的眉毛特别好笑。”
这女孩儿的笑声吸引来不少埋怨的目光,都用一副谴责的神情看着她。我嘘了一声,钟无盐像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止住,偷眼看了看周围。
“书店里开一家咖啡馆,可真够奇怪的。”我往前倾半个身子,小声说道。
“你有一双专注的眼睛,专门发现问题之所在。”她也小声回应我,同样凑近来。
她的这句调侃让我红了红脸,我觉得她是另有所指。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近距离的对视让我很是尴尬,立马缩回了脖子。
“其实吧,你想写什么都行,一般都是些祝福之类的。”钟无盐一手拄着下巴望着我,一手捂着杯壁暖着,“但理应写一句有内涵的、有寓意的话。”
“理应……”
“应当如此,不然就浪费了送书的意义了。‘送书’可是一件很高尚的行为。”她认真的样子看起来像是流萤沉默时看书的时候。
我挪开咖啡杯子,拆开书的封皮,打开第一页,瞬间扑面而来一股新书的油墨气味儿。在我脑子里徘徊不定的是那些奇妙的公式,没有一句有哲理的话自动跑到我的笔尖上让我下笔。
“你写不出来?”她凝视着我。
“写不出来。”
“那我帮你写!”无盐从我手中接过书本,然后从笔袋里拿出了一支钢笔,捏在手里开始思索着。
“怎么,你写钢笔字吗?”闪闪发亮的金色笔尖儿上面还残留着浓黑的墨汁儿。
“不可以吗?”
“不是,只是从没有见你写过,有点惊讶。”
钟无盐在草稿纸上胡乱画了几笔,像是确认钢笔出不出墨水。“我晚上无聊的时候就会练习写钢笔字,这样可以让我静下心来。从初中开始以来,从楷书到行楷,再到行书,写了二三十本了吧。我写的钢笔字还不错哦。”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她在草稿纸上写下了我的名字,三个小巧的黑色楷体字赫然跃上纸面,使得原先驳杂的草稿纸因这三个字变得珍贵。
“的确写得很好看呢。”我没有吝啬我的称赞。
“可惜啊,高考时不让写钢笔字。”
“怎么?”
“开学第一天,我在本子上练习写钢笔字来着,班主任看到后说以后不要写钢笔字了,高考不能用钢笔,让我从现在就开始改正过来。哎呀,话题一下子扯远了。”无盐又开始思索起来。我也在心中想着一件事情。
蓦然,她提起笔低倾着头开始认真地在扉页上滑动着闪亮的笔尖儿,优美地游走了一分钟,三行行楷字跃然纸面,像是三排南飞的大雁,映衬在白云里间。
“我们一个肩膀上扛着法律,另一个肩膀上扛着道德,行走在人生的路上。”
我看完这句不清不楚的话,感到莫名其妙。“字写得很好看,但这是句什么话?”
“我自己想出来的!怎么样,厉害吧?”她扬起脸为自己邀功。
希望她不会介意。一阵沉思束缚住我,我作下莫大的决心又喝了一口味苦的咖啡。
这次是一大口,是很大的一口。以至于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惦念着这种苦味,它也成功地施展出了它的魔力或是诅咒,让我经久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