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的来意,你应该知道。”霍还香的目光,透着刺人的冰冷,直直袭向齐先吾。
“我知道。”齐先吾当然知道,该来的总是要来,你躲也躲不掉的。
“既然知道,还不拔剑?”
齐先吾明白,善者不来,她敢于站到他的面前,就表示有恃无恐。他想起了王唯我和铁拐仙的死,是她的杰作吗?
“所有参加了二十年前一战的人,都要付出代价!”霍还香冷冷笑着,象个罗刹,美丽而血腥。“听说你隐居的这几年,自创了一套精妙绝伦的剑法——消隐十三式,所幸已有传人,不然的话,这么好的剑法失传,可惜了。”
齐先吾苦笑了一下,八年前下决心不再理会江湖中的恩恩怨怨,以为退出去,就是种解脱,未曾想到头来,还是不得不去面对。是否这只手命中注定,离不开剑?是否江湖中的事,归根结底,要靠剑来了断?
宋少群一式“大隐于市”,剑快得无法形容,只有流星划过天空的千分之一瞬间。这一招,他在前面的比赛中使过,但未用全力,这一回施展,却比上次快了许多,只因他的对手,是简一城。
简一城执剑的手轻轻一挥,象展开一幅图画,这个简洁的剑势里面,包含着多少繁复的变化,只有他本人知道,也只有宋少群,体会最深。因为他的眼前,仿佛同时绽放千百朵青莲,他那么快的一剑,竟被生生挡住,剑上的劲道,也象绵绵春雨落在莲花丛中,给吸了个干干净净。
象炸破了个银瓶,简一城的剑光,是银瓶里的水,溅到空中,便成了飞花,飘飘洒洒,亮丽夺目,看得人沉醉,唯愿长眠不觉晓。
宋少群没有眨眼,他知道哪怕眯一下眼,那数不清的剑花中任意的一朵,都能取了他的命。
他决定避其锋芒,以一招“龙隐于泽”,欲擒故纵,疑阵重重。果然,简一城不敢乘胜追击,相持住了。
宋少群喘了口气,好强的对手!刚刚出山,就碰上这么强的对手,令他斗志昂扬,他忍不住长啸一声,群山回应。
简一城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激烈的光芒。表面总是谦逊有礼的他,可能也不了解,骨子里,他原来是孤傲得要命。只因没有值得一战的对手,他才虚怀若谷,他的谦恭,其实是一种轻蔑,狮子无须在羊群中咆哮,以证明自己的力量。只有当遇见另一头狮子,他的本色,才得以展现!
宋少群,就是另一头狮子。
12
齐先吾在即将单膝跪地的一刹那,用长剑撑住了身子。胸口有点痛,摸一摸,凉凉的,一手的血。多久没流血了?他记不得了,在胜利的峰顶呆得太久,连挫折是什么滋味,也忘掉了。太顺利,未必是件好事,就象现在,齐先吾看见了自己的血,也看见死神真真切切地走来,站在一边,带着嘲讽的笑,静静盯着他。
“知道你为什么会败吗?你的招式无懈可击,我也破不了。可惜你的心早已归隐,你的剑已丧失锐气,这样的剑法,再高明,也杀不了人的。”霍还香望着身前飘落的一角青衫,黑梅在风中舒卷,那是她被剑气割断的衣袖。
齐先吾无语,他不得不承认,霍还香的身手,比他想象中要高得多。
“知道这二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霍还香突然有股倾述的欲望,她望着远方的海面,潮水般的往事,纷至沓来。
那一天,是黑道领袖方文晓,成亲的吉日。
对霍还香来说,同样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不是因为她做了方文晓的新娘,而是因为那天,是她生命的一个转折点。
方文晓待她很好,一味地宠着她,呵护她,要不是她的心早已被仇恨冷冻,他的温情,定会让她感觉另一种爱的存在。
她要方文晓教她功夫,他没有拒绝,而且教得尽心尽力,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她练得很刻苦,可能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刻苦。她聪明绝顶,遗传决定了她天生是学武的好料子,加上名师的指点,后天的努力,她的精进速度,快得惊人。
方文晓把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不知是喜是忧,如果霍还香稍加留意的话,就会发现他注视她的目光,异常复杂。可是她已浑然忘我,根本不去关心身外的事。
过了五年,霍还香开始实施她的复仇计划。单枪匹马当然不行,她需要帮手。霍木天的残部,有的投靠了方文晓,有的占山为王,成了没气候的流寇。找到他们不难,但要让那些人替她卖命,仅凭父亲曾是他们的领袖这点,还远远不够,人为财死,钱财自然是少不了的。来见方文晓之前,她早已为自己留了后路,将霍木天宝藏的一部分,转移到别的地方。如今,这笔财宝终于派上用场了。
仇人的名单很长,她先从容易的下手。行动进行得很隐蔽,连方文晓也蒙在鼓里。十年过去,霍还香欣慰地发现,那张名单上的人,已所剩无几。她相信,过不了几年,一定能用这份染满了仇人血的名单,祭奠父亲的在天之灵。
报完仇怎么办?她几乎不去想这个问题,她的生命,一直靠仇恨支撑,失去这种支撑,还有活下去的意义吗?偶尔想起这个问题,她就觉得,到了那天,一定是世界的尽头,她的世界尽头。
三年前的一天,她突然收到一封信,信是匿名的,但她由字迹辨出,写信人是她父亲生前的一个亲信。那个人,因为写了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小时候曾教过她书法,所以她只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笔迹。霍木天死后,此人投奔了方文晓,但随后便不知所踪,她数次向方文晓打听,方文晓都推说不知。
信中说,他就是那个背叛霍木天的人。霍还香一直千方百计寻找那个谋害父亲的罪魁祸首,找了十几年,依然毫无线索,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不禁一阵狂喜。
再往下看,信里写道:我本是方文晓安排在你父亲身边的一枚棋子,所有的阴谋,都是方文晓一手策划,我做的事,实乃身不由己……
霍还香拿信的手,抖得象狂风中的树叶,她绝对想不到,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她捂住胸口,眼前发黑。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已枯萎,再感觉不到疼痛,没想到那一刻,竟然痛得无法自持。也就是在那一刻,她才骤然明白,方文晓在她心中的地位。
13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夜,窗外新月如钩,房中一灯如豆,她端着下了剧毒的美酒,放在他面前。他微笑着喝了一口,突然皱起浓眉,她以为他察觉到了,一颗心顿时悬在了半空。但他的眉头旋即舒展开来,伸手拿起酒壶,将满满一壶的毒酒,都灌进了喉咙!
她悬在半空的心,跌落下来,摔成了碎片。
他看着她的眼睛,苦涩地笑了一下,说:“你全都知道了?”
她多希望他说,这一切都是别人陷害他的,可是,他却没有否认。
“是的,是我害了你父亲。你不是一心想报仇吗?今天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
“你早知道酒里有毒,是不是?为什么还要喝?”她颤声道。
“为什么,为什么明知道有今天,当初还是忍不住娶你?为什么明知纸包不住火,还要冒险一试?我怎么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强忍毒性发作的痛楚,一张脸变得苍白。
他明明记得,那位暗探得知他娶了霍还香后,是何等地痛心疾首,他为一个女人,竟置出生入死的弟兄于不顾,这是那个义薄云天的方文晓吗?他想,真是鬼迷了心窍,他竟要那暗探隐姓埋名,远遁天涯。他的弟兄,忍辱负重十数载,换来的却是默默无闻,老死山林?!这还不算,他爱得越深,就越怕霍还香知道真相,终于在数月前,孤身去找那位暗探,他要永绝后患。
方文晓记得那人,住在一间小阁楼里,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酒味,他已经一蹶不振,他给他的银子,都被他用来泡妓院,及不停地喝酒,看上去,他一副让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象个市井流氓,哪有半点当年的雄风?
他见到他,眼睛一亮,张了张嘴,似乎想叫“大哥”,但他的眼神随即变得惶恐,他突然间明白,方文晓找他,是为了什么。方文晓看到这个眼神,也明白了,他们之间已不可能再有信任。他流着泪,对那人说:“兄弟,我对不住你,让我下辈子来赎罪吧!”
那人望着他,纵声狂笑,“这就是方文晓吗?哈哈,哈哈哈,霍老儿,你死得冤啊!你死得好冤啊!”
方文晓当然不知道,正是由于杀了那名手下,霍还香才得知真相。那名暗探,从方文晓成亲的那天起,就怕他杀人灭口,是以将他们的秘密写在信里,交给一位信得过的朋友。一旦他身遭不测,那位朋友便会把信,送到霍还香手里。
霍还香呆呆地望着他,望着桌上空空如也的酒壶,喃喃道:“你为什么要喝?为什么要喝……”她的痛苦,似乎比喝了毒酒的方文晓,还要来得剧烈。
方文晓骤然有种解脱了的轻松,这段日子,对霍还香的负罪感,对亲手杀死弟兄的悔恨,日以继夜地噬咬着他的心,他过得生不如死。只有饮下这毒酒,才能洗净自己的罪孽,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霍还香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一直以来,他就没有亲近过她的心,她的心被重重的仇恨围困,固若金汤,即使难得一见的笑容,都是那么凄凉,那么不由衷,他觉得自己有点象古代那位以千金博妃子一笑的帝王,没有人理解他们的举动,只会笑他们愚蠢,可怜。
在失去视觉的一刹那,他看到霍还香掩面而泣。他很欢喜,心想:她肯为我哭泣,说明她到底是在乎我的!一时间,他感觉接踵而来的黑暗,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