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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秦梦瑶第一次遇到苏永强的时候，还差两个月满二十三岁。那时房地产形势一片大好，她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担任销售经理。

彼时房地产销售十分火爆，每天来各大售楼处看房的人络绎不绝。秦梦瑶公司在售的楼盘名为“梦里江南”。这个由南方开发商开发的小区据说有八大美院的广美著名设计师一手打造的，在邾城属于高档社区，除了后排几栋11层的小高层被称作空中梦幻花园，其余接近100栋都是豪华别墅：分独栋，双拼，联排，价格当然贵得令人咋舌。在这个平均人均收入不足5000元的四线小城，每平米均价已经超过18000元。建筑师的设计理念十分了得，不仅小区设计四季恒温，且每栋别墅也不尽相同，均有别出心裁的设计。小区东墙以外不足十里即是一座青山名唤凤凰山，早在“梦里江南”拿地之前已经开发成为邾城唯一一个4A级风景区，开发商则把这个风景区视为别墅群的后花园。饶是作为本地土地价格最高的一块“地王”，小区的绿化却高达38%，为了彰显它的尊贵，更是挖了一个面积相当于两个足球场的人工湖，湖水引入每栋别墅的院前，当真是环山抱水，如入江南。这不才在认筹阶段，就惹得小城里的不少权贵趋之若鹜。

秦梦瑶每天挂着职业的笑容，穿着修身的职业套装，踩着足有7寸高的高跟鞋，在窗明几净的销售大厅里，每天来回穿梭在一千多平展厅里，仔细甄别哪些才是潜在的或者是真正的顾客。

苏永强就是那个时候进入秦梦瑶的视线的。他站在小区的沙盘前，仔细地俯瞰着整个小区的全貌。他个头不高，四十岁上下，一身休闲服，皮鞋擦得铮亮。戴着一副银边的眼镜，透出一种书生的儒雅。

秦梦瑶一眼看出眼前这位男子手里拿的是新出的iPhone7plus，腕上配戴的欧米茄砂金石手表，深蓝色的表盘，金色外壳，市价已然不菲。穿着低调举手投足之间却掩饰不住非富即贵的气质，“这是个金主。”秦梦瑶作为金牌销售，入行两年来阅人无数，她自信从未看走眼，很自然地迎了过去，把他引到一个很小的圆桌前，倒了一杯蜂蜜菊花茶，端到男子面前。玻璃杯中，明黄的菊花瓣瓣招摇在水中，如同窗外一览无余的春色。

“先生您好！我是这里的置业顾问秦梦瑶，请问怎么称呼？”

秦梦瑶双手奉上自己小巧的名片，烫金的手写字体，上面印有一张小一寸的工装照。苏永强陷在沙发里，手指触到秦梦瑶的名片却向上无意似的摸到了秦梦瑶的大拇指，秦梦瑶指甲只涂了一层薄薄的裸色指甲油，指甲修得简单干净，苏永强接过名片，仔细看了看照片又对比了一眼秦梦瑶：“真人比照片漂亮的多，秦小姐需要换一家摄影公司拍照，不如我推荐你一个，会员价才99元。”

苏永强把名片放入自己的手提包内，朝着秦梦瑶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苏永强是市立医院妇产科副主任，老主任已经年过50，过不几年就要退居二线，他作为市十大优秀青年医生，是下一任主任不二的人选。

苏永强是被一个朋友拉过来看盘的，“梦里江南”东临高铁火车站，距市中心有10公里的车程，本不在他投资考虑范围之内。但是在他看过不下二十几家新开的楼盘以后，居然对这个地势较偏的高档社区有了几分兴致。

苏永强端起手中的菊花茶，在鼻尖嗅了嗅，蜂蜜是椴树的，淡淡的琥珀色，若有若无的酸甜，菊花宛如水底盛开，他的白金戒指在水杯的映衬下染上一抹金色。

“好茶！”

他轻抿一口，不由赞叹一声。

她微微一笑，公司在这些细节做到了极致，毕竟消费者定位高端，档次不能拉低，不论能否成交。

02

都说售楼小姐是个高收入群体，其实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清楚。

秦梦瑶高中毕业后先是做过几年商场的导购。房地产市场火爆以后，她眼见着一个个售楼小姐拿着惊人的提成，不消几年就在邾城买房置业，也暗下决心一定要在这个城市拥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然而直到入了行秦梦瑶才发现她看到的只是售楼小姐光鲜亮丽的一面。房地产销售中的龃龉和相互倾轧远远超出想象。那些前来看房的男士哪一个看起来不是衣冠楚楚，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可是背地里内心无比龌蹉，恨不得把她们一个个吃干抹净。售楼小姐之间的竞争尤为激烈，甚至为了完成一个订单不惜和客户眉来眼去，搞一些暧昧的小动作，偏偏这些所谓的成功人士十分受用，他们乐得偎香倚玉，享受嘘寒问暖，至于有没有更深一层的关系，秦梦瑶就不得而知了。

秦梦瑶能够成为金牌销售单纯是因为她把客户当做自己的朋友，她设身处地为自己的客户选择最适合的户型，楼层，拿出最优的置业方案，包括后续的装修设计，她总能提出一些合理的建议，至于同行们背地里那些见不得光的操作，她根本看不在眼里。

秦梦瑶把苏永强当做潜在的客户原因是他进入展厅以后并未注意到自己。她身高有1.72米，包臀西装套裙勾勒得她线条玲珑有致，她不像其他的女孩顶着浓妆，喷着浓郁的香水，而是仅仅擦点粉底，涂一点糖果唇釉，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单纯。

苏永强是和高他三届的师兄梁靖宇一起来看房的。梁靖宇是国内数得着的妇产科专家，原籍就在邾城，如今他父母年事已高，预备在本市换一套配套设施齐全的社区养老。

梁靖宇一进大厅就被一名叫做琳琳的销售拉到了一旁，两个人一见如故，也不知这会聊到了什么，琳琳把自己的右手放到了梁靖宇的手里，梁靖宇另外一只手食指指着琳琳的掌心。

苏永强转头看见了这一幕，不觉微微一笑，他这个师兄从上学时就喜欢给女生看手相，看得准不准不好说，倒是桃花运惹了一大堆。

秦梦瑶看到苏永强浅浅的笑意，不觉有些好奇，“你们认识？”

苏永强抿了一口蜂蜜水，回头又看了一眼琳琳娇羞地笑容，突然压低声音，“叫你的小姐妹小心一些，那人是我师兄。”

梁靖宇四十五岁还孑然一身，其的理念是结婚于爱情而言就是坟墓，他只追求恋爱时的高光时刻，永远不会停止对未知世界的追求和探索。十多年来，他追过的女生和追他的女生不少于一个连，这老兄硬是做到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秦梦瑶苦笑一声，心中暗道“她哪里会听我的劝告？”琳琳向来心高气傲，上个月刚刚签了一套独栋别墅，听说提成已经接近5万，刚被总经理狠狠表扬了一番。

秦梦瑶收起瞥向梁靖宇和琳琳的目光，轻启朱唇，声音婉转悦耳：“苏医生喜欢别墅还是小高层？将来几个人居住？”

苏永强望着秦梦瑶目光流转，亮如星辰，不觉整个人呆住了。

03

或许是苏永强那句对琳琳善意的提醒让秦梦瑶放下了心中的戒备，她很快与苏永强熟络起来。

苏永强和妻子是大学同学，妻子为了爱情随他一起来到这座北方的小城。然而很快她就对这种慢吞吞的生活节奏失望了，她习惯了一往无前的拼搏，把日子过成了一张拉满弦的弓。工作以后不久，她考取了在职研究生，博士生，晋升主治以后又去了国内最负盛名的眼科医院进修一年。

苏永强默默地支持着妻子做出的决定，和出生在南方某个山区的妻子不同，苏永强家境优渥，从小到大，他是别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大学还没有毕业，父母就为他找好了工作单位，准备好了婚房。

苏永强满足于眼前的生活，四线城市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他按部就班的完成了职称晋升，从医师到主治，再到副主任，这种徜徉在舒适区的松弛和平淡却被妻子嘲讽成不求进取。

两年前，他们的女儿才上小学三年级，妻子又报名去了坦桑尼亚，做了一名援外医生。她可能属于更广阔的天地，真的不应该困囿于这里，苏永强不止一次地想过离婚，可是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时，他都会将它很快掐灭。他是一个有责任和担当的男人，他有义务去成就妻子的梦想，却没有理由切断妻子的退路。

秦梦瑶听着苏永强夜半时分发过来的零零碎碎的语音，勉强把他们的故事拼凑完整，心中不禁万分感慨。有些人拼尽全力不过为了脚下有寸土容身，有些人却对拥有的一切丝毫不知道珍惜。

琳琳跟梁靖宇恋爱了，房子却迟迟没有签下来，理由是推出的楼层不符合梁靖宇的要求。秦梦瑶担心琳琳陷得太深，侧面提醒过琳琳，却被琳琳嗤之以鼻，她有更大的目标，如果能够钓得金龟婿，说不定梁老板大手一挥给她买上一栋别墅，一套房的提成才有多少？

秦梦瑶不知道梁靖宇对琳琳是否付出了真心，但是从琳琳一脸幸福的表情来看，她很享受梁靖宇带给她的宠溺，梁靖宇每两周来邾城一次，随手送给琳琳的都是名牌的化妆品，或者Gucci、香奈儿的包包，为了方便两个人约会，梁靖宇还为琳琳租了一套豪华的公寓，足有110平米。或许琳琳是对的，她正享受着当下的快乐，至于梁靖宇能不能给予她未来的承诺，又有谁知道呢？秦梦瑶暗自想到。

几个月下来，秦梦瑶她发现自己好像爱上了苏永强。她问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个比她大了接近20岁的男子，妻子远在异国他乡的男人？是她内心孤寂太渴望被呵护？还是出于一种慕强的心理？尽管他只是偶尔给她打几个电话，他也只是在接梁靖宇的时候顺道来看她，请她吃过几次饭，尽管他从未向她表白过爱或喜欢，但是，秦梦瑶却感觉自己内心有一团小小的火苗在慢慢地燃烧。她有些害怕又期盼着和苏永强的相见，她害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会被那团火烧成一堆灰烬。

那是一个七月流火的正午，秦梦瑶带着一个客户去看一栋双拼别墅。别墅只仅仅完成了外部土建，秦梦瑶告诉这个一身肥肉的土豪，没有建成的房子根本没有看相，不如直接看完成的效果图，可是这个客户却执意要看这个连毛坯都称不上的土框。

室内的二层楼梯凸凹不平，秦梦瑶一个不小心崴了脚，那客户顺手一把搂住了她，另外一只手恰好放到了秦梦瑶的胸前。秦梦瑶仅仅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她明显地感觉到那只肥硕的大手狠狠捏了她一把，秦梦瑶别过脸去，只看到这个令人恶心的男人一脸若无其事，仿佛他是一个无辜的正人君子。

秦梦瑶的脚踝肿了，她噙着泪，满腹的委屈却无处诉说。去告他？说不定那人会倒打一耙，秦梦瑶第一次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厌恶，如果她不是兜售楼盘的售楼小姐，而是坐在写字楼里朝九晚五的白领丽人，是不是就有资格扑倒在心中的那个人怀里，得到想要的疼惜？

04

秦梦瑶叫了一辆滴滴，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住处。这个三居室的房子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居住。琳琳搬出去时房租还没到期，另外一个同居的姑娘因为有事临时回了老家。

秦梦瑶把发红的脚踝发到朋友圈，几个小时以后意外地收到了苏永强的电话，听着苏永强充满磁性的男中音，秦梦瑶控制不住自己地落下泪来。

“你住哪里？”

电话里的声音里充满关切。

“等我一会，我马上到。”

苏永强来的时候带来了一瓶云南白药气雾剂，估计是看到秦梦瑶朋友圈里发过泡芙的照片，苏永强还细心地捎来一份奶茶和梁师傅的泡芙。

他先是为秦梦瑶检查了一下脚踝的肿胀程度，而后用一只手托着秦梦瑶的小腿，另外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脚掌，做了几个伸屈踝的动作，“没有骨骼损伤，最多就是韧带有点扭伤。”他打开气雾剂为秦梦瑶喷了两喷，温和地说：”不用担心，这几天减少运动，48小时内冷敷，再喷点云南白药，很快就会康复。瑶瑶，你们冰箱里还有冰袋吗？”

秦梦瑶坐在沙发上，听到苏永强称呼自己为瑶瑶，脸蓦地红了。他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冰袋，用一块干净毛巾包裹了，仔细贴着秦梦瑶受伤的脚踝，一股飕飕的凉意直达关节的深处，冰到她的骨头里面，痛感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梦瑶喝着温热的奶茶，捏着可口的泡芙放到嘴里，幸福感立刻溢满胸膛。望着给自己做冷敷的苏永强，一瞬间她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他和她是深恋已久的恋人。也在一瞬间，她惊醒了，也许他只是把她当做了朋友，她的鼻头一酸，泪珠已经潸然而下。

“还那么疼吗？”

苏永强看到秦梦瑶拿手指抹去脸颊的泪珠，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痛了她，“如果痛的厉害，还需要去拍个片，看看是不是有骨骼损伤，严重的话需要打个石膏。”

“不，已经不疼了。”

秦梦瑶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垂下了头。

七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却狂风大作起来，眼看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房间的灯也突然灭了。

“啊——”

一道闪电过后，雷声炸响，秦梦瑶尖叫一声，慌乱中抱住了身边的苏永强。

秦梦瑶怕黑，就连睡觉时床边也开着一盏小夜灯，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在暴雨的时候停电。她触碰到他裸露的肌肤，一股电流直击她的心房，她的心狂跳起来，紧接着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栗起来。黑暗中他的唇摸索着覆盖过来，炙热、野蛮，像一阵风暴席卷了她，带走了她口中奶油的香甜。

窗外电闪雷鸣，雨倾如注。

她在他的身下，颤抖得像一片雨中摇摆的叶子。

她紧紧地缠绕着他，像是要把他缠绕进自己的生命里一样。那一刻，她真的希望天坍地陷了，希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和她，希望这一刻可以直到永恒……

05

当秦梦瑶扑入他的胸怀的时候，一股诱人的体香直冲他的大脑，苏永强觉得他那被封印许久的躯体瞬间被唤醒了，他的血液在血管内横冲直撞着、沸腾着、咆哮着，他紧绷的神经被撕裂了。

他颤抖着俯下身去，黑暗中，他摸索着吻到了她的唇，他像是在沙漠中行走了很久的旅人，一下子找到了一泓甘甜的湖水，他贪婪地吮吸着她的琼浆玉液，他不停地向她索取着，她那里还源源不断。

他抱着柔弱无骨的她抵开了卧室的门，她像一棵湿漉漉的水草缠绕住了他，令他窒息。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她温软的唇又凑了上来，他像一艘瞬间胀满风的帆船，又像一只离弦的利箭，向着心中的圣地一往无前。她的堡垒在他疯狂的进攻下节节败退，终于她向他敞开了隐秘的城池，像迎接一位尊贵的国王一样迎接了他，他深入了她的腹地，完完全全占有了她。

一阵风浪过后，他的大海缀满星辰。

房间的灯突然亮了。

苏永强下意识地用手臂遮挡了一下刺眼的灯光，目光及处，她像一条刚从水里出来的美人鱼呈现在他的面前，白皙的颈部、迷人的美人窝布满猩红的桃花。

一瞬间，他从那个美丽的幻境跌落到现实之中，天呐，他刚才做了什么？

望着蜷缩在床上半闭着眼眸的秦梦瑶苏永强不觉一阵慌乱。他自诩为正人君子，一向洁身自好，没想到今天晚上却对这样一具年轻的身体毫无抵抗能力。

他急忙套上自己的衣物，伸手去摸放在一旁的手表，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别，别走——”

她的嘴唇含混着吐出几个字，他的心像被一种魔法攉取了，头脑中闪现出来的竟是刚才令他血脉喷张的一个个片段。

“对不起，电话、再联系。”他的话磕磕绊绊。

良久他缓过神来，掰开她的手指，走出这一室的旖旎，轻轻带上房门。

雨过天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青草的芬芳，几颗调皮的星星已经探出头来，眨巴着眼睛盯着被暴雨洗刷过的世界。路上稀稀落落驶过几辆车，道路上还横七竖八躺着许多被狂风吹折的树枝。苏永强插上钥匙给汽车打着火，仪表盘上红红绿绿的数字把他的心搅得乱乱的，他把手臂支在方向盘上，沉吟了片刻，拉开手刹向着家的方向驶去。

秦梦瑶不清楚自己是醒着还是做了一场梦，他的手掌游走过的地方，每一寸还停留着令人灼伤的温度，他的唇齿在她的肩上、颈上疯狂地噬咬着。她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软绵绵的躯壳，而她又像被浇灌了清澈的泉水，在她隐秘的花园开出朵朵娇艳的花来。

这一夜秦梦瑶睡得及不踏实，她被丢进了无边的大海中，周围黑黢黢的，她看不到一丝亮光，找不到任何方向，她被裹挟着，簇拥着到达浪尖上，而后突然间坠落到大海的最深处……

她彻底醒了，只觉得周身冷汗淋淋，右脚踝的痛又细细密密的来了，她的手机屏是死一样的沉寂，没有一个未读消息，窗帘的缝隙处才刚刚透出一点鱼肚白。

06

傍晚的天空还残留一丝绯红，像喝醉了酒的女孩，反复咀嚼着自己的心事。

秦梦瑶早上发的一个早安的图片被苏永强看了很久，图片是她从阳台上拍的，雨后来不及清理的草坪上，大段大段的枯枝，一棵看起来挺高的银杏树被连根拔起横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创口。

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台手术结束，苏永强把女儿送回母亲家以后，立刻驱车来到了这个令他心神不宁一整天的地方。

“瑶瑶，我来了，求你开开门，让我进来。”

他像一个青涩的少年在门前低声下气地求她。

秦梦瑶的眼泪倏然落下，她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女孩，而昨晚发生的一切完全失去了她的控制，她已经把自己置于了非常危险的境地，她已经深陷其中。

“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她背对着房门，软绵无力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瑶瑶，我不是故意的，我向你道歉，你、现在、怎么样了？脚还疼吗？”苏永强坚持在门外站着，手里拎着一份打包来的饭菜。“你伤了不方便上下楼，我帮你订了餐。”

“开门吧，乖，要不邻居会看见的。”

门锁咔哒一声，苏永强赶紧挤了进去。

“你——”

女孩还没来得及说出下一个字唇就被苏永强堵住了。她闭上嘴唇试图阻挡他的入侵，她的唇上有淡淡的酒精的味道，他就要醉了，吻得心旌神摇。

欲望像是已经决堤的洪水，一旦释放出来根本无法控制。她感受到他身体里急剧膨胀的力量，那股力量到处冲撞着，如同喷薄而出的火山，火热的岩浆灼伤了她，燃烧了她，瞬间将她烧成一堆灰烬。

……

“你太美了……”

他由衷地赞叹着。

她的眼睛红肿了，泪水晶莹剔透，却洗涤不净蒙垢的珍珠。

这是爱情吗？她反问自己。他和她之间是真正的爱情吗？

她没有经历过恋爱，他是她第一个男人。有人说她是冰美人，只有她知道，她的冷漠和疏离是她的保护色。

她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抛弃了她和母亲，她从小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指责和怨恨长大，再大一点她跟着母亲跟了住进了另外一名男子的家，不过那个人有妻子，她的母亲只能算得上外室。

她慢慢懂了母亲所处的尴尬，也为自己的身份感到深深的羞耻。她不敢和追求她的男生相处，她害怕这样畸形的家被暴露在别人面前。

她把她这些埋藏很深的秘密告诉了他，在那些日子深夜的私语中。他认真地劝慰她，这不是她的错，她值得去爱，去拥有属于自己的爱。

他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爱，也有很多不为世俗接纳的爱，但是谁都不能否认真正的爱是伟大的，甚至可以超越婚姻，一直抵达心灵的深处。比如少帅和赵四小姐，比如鲁迅和许广平。

那些日子他的话像一束光照亮着她，她终于能够打破内心的桎梏，去理解和接纳自己的母亲。他像她的一位兄长，又像她的一位良师，她遇到的困惑他都可以细致地给予解答，她终于卸下全部的盔甲，她把她最柔软的心袒露出来，直到他一箭射穿了它。

她痛恨过母亲的角色，如今却成为了她最痛恨的样子。

“我、爱你！”

她嗫喏着在他的耳畔吐出这几个字，他的笑容凝固了一秒，可惜那一刻她闭着眼睛。

07

秦梦瑶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时苏永强的笑容突然凝固了。他当然清楚这几个字背后的含义，他突然为自己一时的孟浪感到后悔了。

像他工作时一丝不苟、严谨慎独一样，他喜欢自己能够掌控一切的局面，比如他的床头永远放置一个应急包，里面从手电筒到矿泉水，压缩饼干和消毒液、绷带一应俱全，这能确保即使在睡梦中遇到任何突发情况他都可以迅速逃生或者自救；他的汽车里永远有一把折叠雨伞，用来应对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他会在任何他可能呆得超过两个小时的地方准备好吃的喝的，他会定期更换它们；即使出差到很远的地方，即使已经超过深夜12点，他也会在睡前洗澡，把第二天需要的物品和服装备齐，从来不允许自己在起床以后有一丝慌乱，可是接连两天了，他的生活看似平静如初，只有他知道这表面的平静下已经暗潮汹涌。

他抚了抚臂弯里女孩柔软的头发，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脸颊，算是作为回应。

“我该走了，瑶瑶。”

女孩的眼里立刻泛起两团水雾，她那抹酡红还没有散去，小巧红润的嘴唇像蘸满蜂蜜的花瓣，她醉了，他差点就被她的样子蛊惑，好在他是一个有着非凡定力的人，才不至于再一次融化在她身上。

秦梦瑶醉了，苏永强到来之前她喝了不少红酒，原来喝干红也会醉人，她知道如果说昨晚的雷电交加是她在最脆弱的时候遇到了他，这一整天，她的内心都是七上八下的，她没那么容易去原谅自己，他有一个家庭，有工作成绩斐然的妻子，有乖巧可爱的女儿，她是他的什么？

她知道她已经走到了一个悬崖的边缘，一只脚已经踏空，她想要退出这可怖的境地，可是她却比任何时候都渴盼着他的到来。

隔着房门，她听到他痛苦的哀求，她心软了，他还可以做她的朋友，她天真地想。她绷紧嘴唇，却守不住最后的防线，最后一败涂地。

苦涩还是甜蜜？还是兼而有之？为什么会这样？她犹豫着说出了那三个字。

当她终于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心像找到了一个出口，一下子释然了。是的，她爱他，这份感情是纯真的不带任何功利的，她把这颗赤诚之心奉献出来，并且希望得到一样的回应。

他爱她吗？此刻她的头脑里一片混沌，她不能仔细地思考，他究竟有没有说过这句话，或许他说过，或许他没有说过，但是她能够感受得到他雄壮有力的心跳，每一个节拍里都是爱的回声。

她的梦里都是他和她的欢愉，是可以忘却一切的欢愉，可以不去想梦醒之后的一切。

室外依旧炙热，粘滞的空气，嘶叫的蝉鸣，苏永强却一点点冷却下来。

他爱她吗？他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从他们相识之初，他都是真诚的，他不允许自己撒谎，不允许自己去欺骗一个单纯的女孩。

但是他爱她吗？他不确定这种强烈的感情里爱情的成分有多少，他当然喜欢这具年轻的躯体，喜欢被她崇拜时的虚荣的感觉。有谁能够拒绝得了这样饱含青春的诱惑呢？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他怀疑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只是因为有着难言之隐。

“有便宜不占那是王八蛋。”

男人在一起喝酒时都会讲起他们的艳遇，讲得绘声绘色的，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理直气壮的，看不出一丝愧疚。

他却觉得自己心虚了。

08

秋天在淅沥沥的雨中悄然而至，带走了夏天最后的一丝热情。

坐拥几套回迁房的房东突然电话通知秦梦瑶，房租将于一周后到期，到期后他不打算再分租，要求秦梦瑶她们尽快搬家。合租的女孩很快整理好行李箱，秦梦瑶咨询了几个中介公司，得到的回答要么住所离她项目的售楼处太远，要么租金得提升50%。她还从逐步放大的成交量上敏锐地发现，房价已经进入了一个飞速上涨的阶段，同样的首付款，半年前还可以买一套三居室，现在能够买到的面积竟然缩水了接近30%！

秦梦瑶一直想要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她从来没有把母亲那个家当做自己的家。她悲哀地发现，虽然这些年她一直在努力地赚钱攒钱，但是想要依靠自己的收入买房置业还是太过困难，她甚至连一套两居室的首付都负担不起。

眼看一周的期限已到，秦梦瑶狠了狠心，定下了一套拎包即住的公寓，面积不足40平，总价却接近50万。

秦梦瑶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苏永强的时候，后者对秦梦瑶的决定表示赞同，当得知她打算首付25万剩下走商业贷款时，苏永强沉吟片刻，说出了一句让秦梦瑶十分意外的话：“瑶瑶，商贷利率太高，还得跑很多手续，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批得下来，钱的问题你不要考虑，我来想办法。”三天以后，他拎来了一包现金。

秦梦瑶不是一个物质的女孩，相反，相处以来，她从未接受过苏永强的馈赠。25万不是一个小的数目，他这是在嘛？是要“包养”她吗？

秦梦瑶愤怒了，她红着眼睛，沙哑着嗓子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苏永强没想到他的一个善意的举动会激起秦梦瑶这么强烈的反应，连忙解释：“瑶瑶，你误会了，你听我说，这笔钱是一个朋友还我的，我一时也用不到，放银行里也是活期，没有多少利息，你就当是自己的哥哥借给你先用着的，不要拒绝啦。等以后你再慢慢还，好吗？”

秦梦瑶颤抖着写下一张欠条，苏永强看都没看撕碎了它，“没必要的。”秦梦瑶的心被温暖了。

搬家的那天，苏永强看着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的秦梦瑶，终于感到如释重负。正因为她从未对他要求过什么，他的内心才一直倍受煎熬，这个傻丫头俨然已经把他当做了最亲的人，他能够回报的还能是什么？

让秦梦瑶感到困惑的是，如今她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家，苏永强出现的次数反而不如在出租屋里多了。

她了解他的工作，他是救死扶伤的医生，不可能随时回复她的信息，她甚至不在上班时间给他打电话，她像一个小妻子在等待远方归来的丈夫一样，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他。

床脚的小夜灯发出昏黄的灯光，这小小的斗室里是被无限放大的寂寞和凄凉，秦梦瑶蜷缩在被窝里，眼泪无声无息地流着，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属于她的家远没有她想象中的温暖呢？

09

苏永强是找梁靖宇拿到这25万现金的。

梁靖宇听说苏永强需要这么多现金立刻笑翻了；“我说老苏，我可爱的师弟，这年月还有谁用现金呢？信用卡，微信、支付宝，刷一下多简单？”

苏永强等梁靖宇笑够了才慢条斯理地解释，他不想在自己账户上留下痕迹，：“你知道，我的工资卡和奖金卡都绑在郑薇的账号上，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她肯定会盘问我的。”

“看不出来啊，你丫简直一衣冠楚楚的禽兽！”梁靖宇揶揄着。

“郑薇在国外管不了你，你就开始胡作非为了，还霍霍人家一黄花大闺女，真打算把她收当二房？”

苏永强眉头紧锁着，脸上看不出一丝得意。

“瑶瑶是个好姑娘，我只是……不想伤害她。”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希望她陷得太深。”

苏永强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只要她提出结束，我随时可以离开她。”

“她告诉我，她爱我。”

梁靖宇看着跌坐在沙发上的苏永强两只手按压着太阳穴的位置，似乎十分痛苦。

“老苏，你、该不会是认真了吧？你可别忘了你是结了婚的人，玩玩就得了。”

梁靖宇转着手中的红酒杯，“爱情算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你跟秦梦瑶以后怎么办？想玩，你得能玩得起，输不起就不要玩爱情的游戏。”

“你看我，永远都不会结婚。我对每一个女人都是认认真真的爱，当爱情消散的时候，我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梁靖宇展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整个世界，又像是和整个世界在划清着界限。

新开的楼盘一个接着一个，更多优质的房源被逐放到了市场中，每一个签完单的人都在暗自庆幸，庆幸早一天完成这一决策是多么明智，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后来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投身进去，他们掏空了所有的口袋，着急麻慌地背上几十年的贷款，只为了能够在这所城市里能够拥有自己的立锥之地。

“疯了，都疯了。”

这是梁靖宇离开琳琳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琳琳哭着扑到秦梦瑶怀里时，秦梦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游戏，梁靖宇从一开始就表明了态度，他这辈子都不会结婚，爱了就在一起，不爱了就痛痛快快分开。

梁靖宇从来就没有隐藏过他的情史，他是个风流成性的浪子，两年的时间已经算是很长的一段，当然这得益于他们之间隔了六百公里的距离，还有两周才能一次的见面。

“他说过，他爱我。”

琳琳饮泣着。

“爱是一个承诺吗？”秦梦瑶的心里暗自翻腾。

苏永强从来就没说过这几个字，即使他们在最浓情蜜意的时候，她无数次在他耳畔轻声说起那三个字，似乎都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他说的最多的是，“瑶瑶，我喜欢你。”

无论秦梦瑶如何催眠自己，她还是清醒地知道，喜欢并不等同于爱。

无数个夜里，她环住他的脖颈，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请求他不要离开她，他总是一脸歉意地仔细掰开她的如葱的手指，用他的嘴唇蹭去她的泪珠，穿戴整齐，留下她一个人坐在床上怔怔的，直到天明。

她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她发誓下一次不会再让他进门，她把他挡在门外，拒接他的电话，不回他的信息，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带领不同的顾客一次次品鉴不同的户型和楼层中，每天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这样她就可以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个生命中出现的男人此刻会不会同样思念着她。

秦梦瑶又一次拿到了销售季度冠军时，小姐妹嚷嚷着要秦梦瑶请她们去吃海鲜，秦梦瑶狠狠被宰了一顿，开开心心买了单，完了大家又相拥着去K歌房。

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秦梦瑶打开房门，迎接她的是门廊的小夜灯，她使劲甩掉穿了一天的高跟鞋，把发胀的脚掌放在光滑的地板上，手机在手提袋里震动了几下，半醉半醒中她按下了接听键，却是多日不曾露面的苏永强。

那一刻秦梦瑶像一个迷路的小妹妹，辗转了许久又触碰到一个熟悉的怀抱，她听着电话那头那个人低沉的耳语，一颗揉皱的心也渐渐在他的轻声细语中慢慢展平。

他再次到来的时候，她的热情几乎让他招架不住。

10

秦梦瑶接到妈妈电话的时候有那么一阵的出神。

“瑶瑶，你李伯伯，他走了。”

那个跟她一起生活了接近二十年的男人意外的死于一场车祸，电话里母亲全是惊恐。

“瑶瑶，你快回来，妈妈遇到麻烦了。”

秦梦瑶看到妈妈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半年不见，妈妈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瑶瑶，咱们的家，还有在海城的房子，都保不住了。”

她已接近五十岁，保养得却一直很好，像一个真正的贵妇人。此刻因为没有化妆，脸色苍白，眼睛里布满血丝，颈部的皮肤也层层叠叠，整个人看起来悲伤而疲惫，她是因为失去了自己的爱人而痛苦吗？

“房子是你李伯伯赠予我的，可是，那个女人却说他私自赠予的是夫妻共同财产，说赠予无效，要求我们退还属于她的财产。”

李明辉是临市著名的私企老板，年过六旬，私生活却混乱不堪。原配是和他一起打下江山的人，他在四十出头的时候遇到了秦梦瑶的妈妈，彼时她还不到30岁。

秦梦瑶的妈妈不过是李明辉身边众多莺莺燕燕的一位，她细心体贴，从未想过要跻身上位。李明辉待她也最大方，不仅把自己名下的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过户在秦梦瑶母亲的名下，还在海边为她购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海景房，秦梦瑶的妈妈把海景房通过中介出租出去，每个月也有不菲的房租进账。

但是，李明辉的死亡打破了原来貌似平静的生活，李明辉走得太突然，车祸发生在高速路上，他卷入了一辆大货车底下，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李明辉离世以后，原配在办公桌里发现了那套海景房的购置发票和这套商品房的过户手续，并且从手机中发现了丈夫为秦梦瑶妈妈大量的转账记录，她找到秦梦瑶的妈妈，勒令她退还房产尽快搬走。一夜之间，秦梦瑶的妈妈变得一无所有，她慌乱地拉着女儿的手，“瑶瑶，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

秦梦瑶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贪恋着的接近二十年的富贵安稳不过是从别人指缝里偷来的生活，如今，是时候偿还了。

安顿完惊慌失措的母亲，秦梦瑶的心也结上了一层厚厚的茧。

房地产的崩塌其实早已有迹可循。

先是热热闹闹的楼市突然沉寂了，后来明里暗里送各种优惠：买房送十年物业费、送储藏室、送车位；先是全款买房打九五折，后来是九折，再后来贷款也享受九折、八折……

售楼处被数百个业主围攻了，他们推倒了大厅里气势恢宏的沙盘，砸烂了一座座装修效果展示台，他们拉起了巨幅的横幅，要求开发商直接退钱，秦梦瑶被二十多个业主围在中间，无论她如何解释，她只是一名小小的销售合同已经签完，他们之间的服务已经结束，愤怒的业主都不肯放过她，要求她带着他们去找总经理，去找开发商，要求合同作废，退还已经缴纳的首付款。

秦梦瑶被无数双手推搡着，撕扯着，她那精致的盘发被打散了，脚被踩肿了，耳后甚至被抓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直到后来警察出面才稳定住了局面。

“梦里江南”的房子证件不全，预售根本就是违法的。开发商卷走了大部分的预付款跑路了。地皮是贷款拍下的，钢筋水泥是赊欠的，就连建筑工人的工钱也是建筑公司垫付的，挖了一半的人工湖积满了雨水，雨还在不停地下，下得泥汁横流，那是无数个家庭流下的心酸的眼泪。

回到家以后秦梦瑶发烧了，她颤抖着拨出了那一串熟悉的号码，电话很快挂断了，再拨，依然挂断。她把自己裹在被窝里，任由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把自己淹没了。

郑薇回国了，就在秦梦瑶售楼处被砸的那一天。

苏永强趁着妻子睡着以后去了卫生间，他给秦梦瑶发了几个道歉的表情，而后悄悄关闭了手机的电源。

11

这一夜秦梦瑶先是像掉进了冰窟里，冷，锥心刺骨的寒冷，她裹紧了被子，身体还是像筛糠的一样抖个不停。不知道熬过了多少时间，她又像是被架在一个火炉上，烫，到处都是滚烫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快被烤熟了，喉咙像是吞进去了一块火炭，痛得她张不开嘴。她发给苏永强的信息，他一个都没有回，整个屏幕都是她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天终于亮了，她颤抖着给琳琳发了一个信息，不到半小时，琳琳来到了。

秦梦瑶的样子把琳琳吓了一跳，她头发凌乱，眼睛哭肿了像两颗大大的桃子，周身滚烫，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琳琳赶快给她倒了一杯水，找了一粒退烧药喂她吃了下去。

“不行，你得赶快去医院。”

琳琳拨打了急救电话，20分钟以后，秦梦瑶被拉到了市立医院的急诊室，抽血、拍片，一系列检查之后，医生做出的诊断为大叶性肺炎，需要立即住院。

给秦梦瑶发完信息以后，苏永强失眠了。

苏永强听着妻子在枕边均匀的呼吸声，突然想起电影《一声叹息》里梁亚洲说过的一句话，“我真特么不是东西，这良心让狗给吃了吧，还没全吃完，还留下一点。”

在她离开家一千多个日子，她对他说的最多的是感谢。她感谢她离开家的日子，他悉心照顾他们的孩子，女儿开学就上七年级了，个头已经蹿得超过她高了，她感谢他不曾忘记她的父母，每年都驱车数百公里去探视山区的两位老人，她感谢他全力以赴地支持她，让她可以心无旁骛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和十多年前一样，她还是喜欢把自己的手交付在他宽大的手掌里。她对他付出了百分百的信任，而他呢？他却生生的辜负了她！

她援助的这个东非的国度，她和来自其他城市的中国医生在一家相当于某省的省立医院工作，然而这里的医疗条件却还不及国内的一家二甲医院。因为纬度低，阳光直射，这里的白内障患病率很高，她们这批援助医生没来的时候，因为白内障导致失明的老人很多。

你无法想象在这样一个地方生活有多么困难，她和她的同事们每周都得驱车到不同的城镇义诊，以帮助更多的人恢复光明。当地的艾滋病发病率超过5%，他们这些手术医生几乎每天都能碰到HIV阳性的患者，随时都有发生职业暴露的风险。他担心她的安危，劝她早日回家，她却只是笑笑，她说，有些事总得有人来做，不是她就得是别人。除了日常的工作，她还把大部分时间运用到了当地的公共卫生预防上，她那副小小的身躯里隐藏着巨大的能量，以至于他在她的映衬下变得异常渺小。

他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他不止一次想要退出这段令人不耻的感情，可是他每当听到她电话那头嘤嘤的哭声，他看到她和他视频时那饱满艳丽的红唇时候，他的腿像不受他自己控制了一样，他又熟门熟路地摸进了她的房门。

12

“瑶瑶，你和苏永强，到底是怎么回事？”

输完液以后瑶瑶的烧暂时退了，只不过她还很虚弱，琳琳把床头端支了起来，扶着秦梦瑶半坐着休息一会，有些疑惑地问。

“好琳琳，谢谢你能照顾我，我和他……，你就别问了。”

秦梦瑶垂下了头，神情黯然。

“这王八羔子，你都病成这样了，他连面都不露一下，他还算不算男人？我这就替你去找他！我倒要问问他，有胆子去做，没胆子盛了！”

秦梦瑶昏昏沉沉中喊着苏永强的名字，琳琳听得不是太真切，她不敢相信一向心高气傲的瑶瑶会沦落到这般田地，不由杏眉倒竖，提高了嗓门嚷嚷着，大病室里六个病床，连同陪人十好几个，大家齐刷刷的把目光投向秦梦瑶，等着下面扯出的大瓜，吓得秦梦瑶赶忙矢口否认，“别瞎说！琳琳！没有的！”

琳琳看着秦梦瑶失了血色的脸颊，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的额头，“傻丫头，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打算怎么办？！”

秦梦瑶心中一阵酸楚，手指紧紧抓住了床单，又缓缓松开。

她能怎么办？琳琳还有自己的工作，听医生说她至少得住院一周，大房间里没有卫生间，没有陪护她上厕所都是个问题。

苏永强收到琳琳的微信说秦梦瑶病了，在呼吸二科56床，凭着对内科住院部的印象，他知道瑶瑶此刻正住在一个六人间的男女混住病房里。他立刻打电话给刘护士长打了个电话，恳请这位老大姐为56床调一个单间，“刘姐，这个病人是我一个熟人，麻烦您多多关照，谢谢！”恰好2床刚刚办完出院手续，秦梦瑶被调到了靠近护士站的单间里，惹得值班小护士朝她多看了几眼，暗自腹诽，“已经住院再调床的这个秦梦瑶到底什么来头？面子可真不小！”

苏永强一次也没有出现在病房里，只不过通过自动缴费系统悄悄为秦梦瑶缴纳了5000块钱的住院费，秦梦瑶的心那一刻又软了。

苏永强趁着手术间隙在卫生间给瑶瑶打了个电话，接到苏永强的电话，秦梦瑶的眼泪忍不住滚滚而下，这场病来势汹汹，一下子击垮了她，此刻她多想偎依在他温暖的怀里，从他身上获取一点力量，可是接下来苏永强的话瞬间把这份幻想击得粉碎。

“郑薇，你嫂子她回来了，昨天到家，对不起，我不能去陪你了！”

苏永强觉得自己的解释很牵强，即使郑薇还在国外，他难道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出现在她的病房里吗？

“……”

电话里是秦梦瑶良久的沉默，她的脑海里只剩下这样一句话，“她回来了，回家了。”

苏永强的这句话像一桶冰水兜头而下，把秦梦瑶激了一个冷颤，三年多来，她一直不去思考这个问题，刻意回避这个问题，如今现实摆在眼前，她不得不去面对，不得不去正视自己。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这么漫长，她终于吞吞吐吐吐出来一句话，“她回来了 ，那，你们会不会……，我会不会……，我怕……”

苏永强觉得整个心里塞进了一团乱麻，他极力想要理顺它，却又不知从何理起。末了，他用手掌搓了搓僵硬的两颊，柔声安慰电话那头的女孩，“你安心养病，别担心，她不会知道的。”

13

“郑薇回来了。”“她不会知道。”

苏永强的话像两记鞭子狠狠地抽打在秦梦瑶的心上。

一直以来，她选择了自动屏蔽了这个远在万里之外的女人，她从未把自己和第三者这个角色真正联系起来，她甚至一度以为他和妻子的婚姻走到了破裂的边缘，他为人谦和，心思细腻，自律有责任感，她却抛弃了他，远走他乡……

而这一刻，秦梦瑶才恍然察觉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他说的是“她不会知道。”而不是“我会对她坦白的。”

多少个又多少个夜晚，她盼望着他能够为她留下来，她朝他撒娇、流泪、咬他、掐他，他总是捏捏她的鼻尖，慢声细语地安抚她一番，叫她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他说下回吧，下回，她想象着他可以恢复单身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朝她求婚，她可以完完全全拥有他，可是这个下回永远都没有出现。

是的，他从未向她明确地表示过他会离婚，他甚至从来没有向她说过爱她。

秦梦瑶想起来最初和苏永强说起来郑薇的时候，她躺在他怀里，心情忐忑地问他，他是否还爱着自己的妻子时，他的回答是那么笃定，他和她的感情更多的是亲情，他对她是责任，她为了他留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他不愿意也不能够辜负她。他说过她不属于这里，可是，她最终还是回来了。

秦梦瑶的头突然疼得厉害，像有一万根钢针在戳向她。他其实一直在等着妻子回来，而她只不过是他一时意乱情迷的替代品！

秦梦瑶终于趴在枕头上哭了，她碾碎了自己的自尊和自傲，一厢情愿地爱着一个根本就不属于她的人，她怨恨过自己的妈妈，鄙视过她，而她和自己的妈妈又有多大的区别？

秦梦瑶心如死灰。

五天后感染指标已经下来了，CT检查也是阴性，年轻的主治医师极力劝说秦梦瑶多住几天，说肺炎如果不彻底治愈，一旦落了病根会很麻烦，秦梦瑶还是不为所动，选择了自动出院。

秦梦瑶出院的时候没有跟苏永强联系，其实联系了也是一样，他永远在忙。

秦梦瑶的这一场病从夏末一直迁延到深秋又到了冬天，她出现了反复咳嗽、憋喘，甚至痰中带血，她把自己蜷缩在那间小小的公寓里，一个人独自舔舐着伤口。

苏永强象征性地给她发过几条信息，她一条也没有回，再后来渐渐没了音讯。

邾河的水瘦了，河岸的柳树一夜之间叶子全落尽了，光秃秃的一条条的柳枝凌乱地在空中张牙舞爪着，像是在诉说着心中的不甘。

血从秦梦瑶的手腕一滴一滴的流下，她觉不到一点疼痛。她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她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飞出这个封闭的房间，混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

秦梦瑶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她梦到了妈妈，梦到琳琳，梦到急诊室里慌乱成一团的医生，她在这些人群中焦急地寻找，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回过头来，却从脸上缓缓揭下一张面皮来，露出面皮之下一张恐怖的血肉模糊的脸。她尖叫着，想要逃跑，他一把抓住了她，从那张血淋淋的嘴里说出了三个字……

“醒了，医生，她醒了。”

是琳琳的声音，她的手被一双温暖的手握着，眼泪一滴一滴滴在她的手背上，是妈妈低低的哭泣声。

“对不起，我……”

苏永强的朋友圈里晒的是一家三口海南度假的图片，大海澄清碧蓝蓝，一片岁月静好。

她发了最后一个朋友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配图却是一个黑色的剪影。幸好琳琳发觉了她的异常，及时打开了她的房门。

医生说她除了腕部切割伤，还罹患肺结核、严重贫血和重度抑郁。肺结核需要转到胸科医院继续抗痨治疗。

一个月以后，秦梦瑶出院了。

她在医生的指导下坚持服用了抗抑郁的药，每个月复诊一次，治疗效果满意，医生说，最多服用半年她就可以治愈，无需终生服药。

秦梦瑶把那套小小的公寓挂在了网上，价格低于市场价很多，要求全款一次性付清。

离开邾城的时候，秦梦瑶去了一趟市立医院，她是以患者身份挂的号，离开苏永强的诊室前，她留下了26万的现金。

河边的垂柳绿了，柳色青青。

秦梦瑶知道那个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她抚摸着腕部的疤痕，朝着更深的春天走去。

后记：

一年以后郑薇去了京城，她的阅历和医学上的成就让她很快在京城立足下来，女儿也接着顺利转学。

苏永强颤抖着拨出一串熟悉的号码，电话那头一个甜美的女声提示音：“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