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八旬的母亲在我眼里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老了。她的头发已是全白,而不是斑斑驳驳的从鬓角印染出的丝丝花白,没有任何光泽的蓬着,像秋天里经霜瑟瑟的枯草;她的腰也驼了,不是九十度的直角,而是极地的一百八十度的折叠,仿佛地心的引力大到腰肢无力支撑,不得不靠双手按在大腿上方能行走,站定后短暂的直起腰身,就像小鼹鼠在眺望远方;她的眼也花了,两次的白内障手术仅仅换来一线的光明,眼底的玻璃体浑浊让她的世界里从此草芥狂舞,不得安生;她的耳朵也聋了,聋到电话也听不见,和她的谈话东西颠倒,无法搭界。
姐姐说,一聋半个痴,确实,母亲常常伸长了脖子,微张了嘴角,用浑浊无光的眼睛热切的看着我们谈笑风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无限的努力,可不是听错就是文不对题,这让好事的母亲极为烦恼。所以母亲节我和姐姐买了助听器回家。
门竟然锁着,乌黑涂漆的两扇老式木制门的两个铁环上,用一条铁链穿在一起。下面缀了一把黄铜的锁,一种冰冷和陌生把家的温暖锁在了里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回家,门都是开着的,倒忘记了母亲也会锁门出去。父亲许是听到了车响,从一墙之隔的弟弟家走出来,紧跟着的是像地鼠一样从他身后窜出的小侄子。
“我妈呢?”仿佛回家就是为了找娘,父亲顶不了任务。多少年了,回家总是到家门口就喊妈,如果妈不在家,心里就空落落的。
“去菜园了,我没有钥匙。”父亲用含糊不清的话回答我,同时举了举不太灵活的右手打了个没有的手势,然后就把嘴唇闭的紧紧的,仿佛怕口水流出来,一大一小的略显呆滞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激动。
“我去找”,父亲快步走了两步,僵硬的左侧躯体随着右侧的带动努力的拖拉着。
“爸爸,我去。”姐姐抢一步到了父亲跟前,父亲像个听话的大孩子随即止了步,安静的立着。十年前的一场意外,改变了父亲的后半生,父亲从健壮如牛到了今天手里捏着残疾证,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靠母亲照顾的大孩子。受损坏死的脑组织的部分切除,数月昏迷对脑细胞的不可逆损伤,加之老年性的脑萎缩,让父亲的状态每况愈下。父亲会安安静静的在屋子里看一天书,没有一句话,也会立在廊檐下听我们在屋里说话,仿佛他自己是外人。更多的是在街口屋角处等候,等候晚归的儿子,等候回家送饺子的女儿,等候出去很久还未回来的母亲。一辈子粗枝大叶的父亲一下子细腻了很多,更多了对母亲孩子般的依恋。
我选择和姐姐同行。快到菜园的一条小径上,不远处有人骑三轮车迎面而来,雪白的头发,整个身体几乎全部匍匐在车上,左一摇右一晃的拼尽全力的瞪着,仿佛车有千斤之重。用力的一蹬仅仅缓慢的转动了一小截。我和姐都凭直觉就知道那是母亲,我们快步走着,并叫了一声“妈”。母亲无神的眼睛里露出疲惫和无力,没有任何表情的继续蹬车,仿佛眼前是不相关的陌生人。相隔三五步时我又喊了母亲,这次母亲怔了一下,眼睛里立刻有了柔和的喜悦的光芒,满是皱纹的脸上一下子如绽开了花。
“你们来了!”母亲笑着说,我和姐上前推着车,母亲极不自然的歪在车座的一边,仿佛连车都不会骑了。
“不用推,不得劲,我能骑。”我们不得不减了几分力。
车兜里有两把蒜薹,蒜薹有点细,露出了白白嫩嫩的腰身,有的还包在蒜叶里,一副害羞的样子。我和姐姐对望了一眼,已经心领神会了。
抽蒜薹是一项劳动强度大而又费时的技术活,需要半弯曲着腰身,双手一上一下捏住蒜薹的尾部和中部,,均匀的缓缓用力,听到蒜薹自包裹着的叶子里“滋溜”的抽出,根部“啪”的一声抽离蒜杆,一根蒜薹才算是完整的抽出来了。
这么细的蒜薹还不到抽取的时候,更加强了抽取的难度,对于腰不好的母亲来说,难度之大……我心里一热。
“妈,蒜薹还太嫩了”。
“嫩了好吃!”母亲平淡的说着,仿佛就该如此。
其实对于菜园,我们都建议不再种了,因为父母都已经到了吃食很少的年纪了,更何况母亲年迈腰腿不好,父亲丧失劳动能力。可母亲坚持要种,我埋怨母亲固执不听话,姐姐告诉我,那菜园里种的不是菜,是爱。
我们每次回家,母亲总是早早的将菜园里的各种蔬菜都打劫一番,单颗摘好,去泥去黄叶,摆的整整齐齐,像待阅的仪仗队,等待我们一一将他们收入我们的厨房,母亲才会露出满意的笑容,我才明白,这是无力的母亲能为孩子做的唯一的事情,就像小时候求学归来母亲看见我们狼吞虎咽的满足一样。
到家时,父亲依然现在门口等候着。
“妈,给我钥匙我开门。”
母亲愣了一下,说:“我临走时给你爸爸了。”
父亲不安的原地踱了两步,仿佛在回忆,却又一片空白。母亲提示他,临走时给了他一个栓了绳子的钥匙。父亲若有所思,呐呐的说:“挂墙上了。”
母亲顿时失去了慈祥的面容,从瘦弱身躯里迸发出了无穷的力量,厉声呵斥父亲天天这么糊涂,如何如何,连几天前父亲犯的糊涂旧账一个不落的通通揭出。父亲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神情落寞而茫然。
姐姐忙打圆场,又不是故意的,再说父亲这样也不是一天了,以后出门不用锁的,家里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先看看怎么进门吧!
方案只有两个,一是把锁砸了,二是找梯子翻墙进去拿钥匙,可是要将三米长的梯子在爬过去后再拿进去竖在里面墙墙,窄窄的院墙站立不稳,还要用力气拿长梯过墙,对于我和姐姐两个女生来说,难度很大。姐拨通了弟弟的电话,弟弟说再半小时就到家了。母亲显然没有等弟弟的意愿,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钳子,死命的在砸那把锁,尽管我们一再阻拦,但母亲手上的节奏并没有放慢。
母亲砸的仿佛不是锁,是恨,是怨,是对父亲糊涂的气恼,更多的砸的是她的命运。
母亲九岁丧父,十六岁丧母,把唯一的弟弟拉扯成人,为他娶妻成家后,三十几岁了才不得已嫁给了当时黑五类地主成分的父亲。母亲是城里人,骨子里有种高傲和浪漫,不会插秧,不会收麦,可那年代,硬是输给了残酷的生活。父亲是粗线条的硬汉子,不懂风情,只知道守着那片贫瘠的土地,用辛劳的双手刨出了八口人的吃食。但母亲眼里一辈子都没有欣赏过父亲的力气和沉默,而父亲亦不懂母亲的精神世界。可日子是旋转的磨盘,磕磕绊绊,吵吵闹闹中我们长大成人,本以为可以安享晚年,却又开始照顾残疾的父亲。
黄铜锁只是凹了几个点,仿佛哑巴吃了秤砣般死了心的没有开口的迹象,我和姐怕累坏了母亲,好说歹说才让母亲住了手,把母亲安顿在门口的大青石上,我和姐决定趁弟弟来的空闲去弟弟家给母亲洗新做的衣服,才几分钟的时光,就听见母亲高声呼叫,不好,姐快步飞奔向母亲,我紧随其后,只见母亲正夹在两扇门的缝隙里,进不去,也出不来,一扇门的底部被母亲挪动了一点,两扇门只见出现了一个缝隙,母亲凭借着自己瘦小的身板想从门缝里钻进去,却被卡在其中,自己已无力再去挪动那扇门。我和姐用九牛二虎之力推着另一扇门,母亲勉强挤了进去,钥匙拿到了,咔嚓一声,锁应声而开,我和姐姐将门复原时才发现那扇门重的超乎我们的想象,更何况还有锁锁着,更是动弹不的,孱弱的母亲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我和姐姐面面相觑,除了执拗之外,是什么让母亲这么急于把门打开?我和姐姐都心照不宣。
掸去手上灰尘的那一刻,我站起身,眼前的这一幕让我更加心酸,父亲正扛着一架足有三米多的长梯站在门外,另一只手里还拿了一把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