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的初春,轻寒料峭。北京人艺的话剧《雷雨》来邯公演。29岁的他买了两张戏票在工人剧院门口等待着她的到来。
那天,他穿着一身银灰色的派乐蒙中山装,脚蹬礼服呢高帮鞋,浅驼色的羊毛围巾一头垂在胸前,另一头甩在背后,这大概是当时最流行的围法。下巴颏上的胡茬特意刮得干干净净,泛着冷峻的青光,越发衬得人器宇不凡。
她远远地一瞅见他,心里就莫名一阵慌乱。那样得体和讲究的穿戴,是她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祖祖辈辈劳作在冀南平原上的父老乡亲做梦也不曾拥有的。这个21岁的姑娘低头看看脚下自己亲手纳的千层底扣袢布鞋和身上紫色碎花的偏襟小袄,手捻辫梢,不禁有点望而却步了。
犹豫再三,她还是勇敢地走上前去和他见了面。这时候,谁要是有一台海鸥相机,咔嚓一摁快门,简直就是一张现成的《雷雨》宣传海报——周萍与四凤。不过,不要紧,尽管没有人手疾眼快摄下这珍贵的一幕,但好在这个瞬间已经牢牢地定格在两个年轻人的记忆里,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像我这样喜欢玩文字游戏且永远停留在初级阶段的伪文青,写东西吧,开头一定得这么绕。要是让别人一下子就看懂了,那多没意思。可是话又说回来,要是从头至尾都这么绕,又令人腻味。趁您还没烦,不如我先把舌头捋直了——“周萍”呢就是我爸,“四凤”就是我妈。
关于我爸我妈初次见面这一段描写,向共和国五位领导人集体保证,绝对属实。这一重要的历史时刻对我来说不亚于井冈山会师和尼克松访华。正是因为这次划时代的会晤,才奠定了十六年后我这个蝌蚪状浮游生物来到人间的基础。要是没了我这个话痨,他们俩的人生该多么无趣呀!小样儿,一个最后出生的计划外产物,瞧把你给得瑟的?
言规正传,这次见面的种种细节,我充分发挥了自己擅于八卦的特长,分别在茶余饭后对两位当事人进行了专访,旁敲侧击+刨根问底,其间问题的麻辣犀利程度,堪比《看见》的柴静老师。忽然发现,我除了爱好文艺之外,还颇有几分当娱记的潜质呢!
我问周萍少爷:“那会儿你是怎么看上我妈的?”他说:“你可别小看了你妈,她是全国第一届公安系统运动会的标枪冠军。130多斤,胳膊又粗又壮,一看就能吃苦。你奶奶走得早,我一出生就没见着娘,所以就想找个身体健康结实、能活大岁数的老婆。”听完以后,我下一结论——温饱型的,满足生活基本需求就行。
我又问四凤姐:“那会儿你是怎么看上我爸的?”她吭哧半天,最后说了一句:“你爸就是模样生得好!年轻的时候演周萍都不用化妆。”这次不用我下结论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我妈是外貌协会的一枚颜控。《传奇》那歌儿怎么唱来着?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综合评估,还是我爸赚到了,人家务实呀!娶一个比自己小八岁的老婆,年轻的时候看不出来有啥优越性,到老了,小脑萎缩了,阿尔茨海默综合症了,不能动了,好处显现出来了。我妈每回给卧病在床的我爸擦洗的时候,嘴里都这样念叨着:“你爸爸一辈子干净利索,瞧这脸面多平展,演个周朴园都不用化妆!”
得,全家人都知道《雷雨》是您二位的定情戏,演少爷的人终于活到了演老爷的岁数。
在我爸生命的最后七年,我妈陆续退出了社区秧歌队、威风锣鼓队、童鹤老年大学舞蹈社等类似组织,减免了所有的“外事活动”,不分昼夜全天候看护着已经痴呆的老爸。后期我的父亲门齿几乎全部脱落,他每天的主要食物就是用薏米、小米、黄豆、白果、南杏、核桃、莲子、枸杞、芝麻、胡萝卜丁、菠菜……再加上少许盐,放到第二代豆浆机里打出来的杂粮糊糊。
我妈给他制订的食谱是早餐:荷包蛋一枚,240毫升小枕奶一袋,蔬菜泥若干;午餐:红薯一块,大约300毫升糊糊一碗;晚餐:蒸南瓜,糊糊一碗。上午10点左右,含服一个鹿茸片;下午4时许,喂20粒剥皮去核之后的葡萄果肉。
虽然老爸每天只有极少的活动量,但是在我妈的精心照料下,他依然能每天按时按顿地吃完以上所有的食物。从母亲用小汤匙喂食每一餐的娴熟动作里,我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老夫老妻,什么叫相濡以沫?
很早以前读过一篇文章,说是有三个人经过麦田,每人只能摘一枝麦穗,结果早摘的和晚摘的都感到后悔,似乎只有在中间摘的人感到满意。太早摘的,没有想到后面有更好的;而太晚的又错失了前面的。
这个故事的背景是在古希腊,那个时候人们一生只能选择一次婚姻,他们的悲哀在于机会太少。而现在是商业社会,“拾麦穗”的游戏规则已经改变——婚姻法允许每个人在麦田里自由选择,直到找到自己最满意的那一枝为止。但结果怎样呢?我看见太多的人不停地捡了这个丢了那个,终其一生在麦田里比较着、挑选着……
父母的姻缘,很像石钟山笔下《激情燃烧的岁月》。二十出头的派出所女警花经组织介绍认识了比自己大八岁的复员志愿军,互相看着还算顺眼,于是在那个只有婚姻没有恋爱的年代,两只樟木箱子一凑,两张单人床一拼,两个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选择了彼此的“麦穗”便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单身宿舍里成家了。
如果把他们共同生活的54年也拍成一部编年体电视剧的话,应该是另一部《金婚》吧!
婚姻就像一方麦田,完美的婚姻,往往意味着艰苦的劳作和辛勤的付出。你必须要沉下心来,耐得住寂寞,像稻草人一样做一个忠实的麦田守望者。守护麦田,仅靠施肥浇水阳光雨露是不够的,要阻止那些麻雀一样的小三儿来偷吃胜利果实;要预防岁月的蝗虫一口一口蚕食你的庄稼;还要有足够的承受力去接受天灾人祸颗粒无收的厄运。
“谈爱犹如服兵役。怯懦的人们,且请退下。懦夫是不该来捍卫这种旗帜的。黑夜、寒冬、长路、剧烈痛楚,所有辛劳的考验,在这欢乐的营地中,都是理应忍受的。你须得时常承受自云中落下的瓢泼大雨,你常常冷得颤抖,还得席地而眠。”这段话,是古罗马诗人奥维德说的,见诸于《爱经》。
我头一次读到这段话的时候很震撼,它颠覆了我对爱的理解。之前我一直认为,包括我读到的大部分歌颂爱情的文章诗歌,都是把爱说得非常快乐美好,以至于给了我一种错觉,爱我就应该让我得到幸福。
因此那个时候,我一点委屈都受不得,而这也使我受了更大的委屈。这和生活中的其他道理一样,假如你一点苦都吃不了,那么你一般要吃更多的苦。
如同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痛苦本身也是爱的一部分,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需要我们付出长时间艰苦的努力才有可能得到的,更何况美满的婚姻与爱情?
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我妈为这场婚姻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为了忍住眼泪不煽情,我选择用戏说的方式来调侃他们的相亲故事。要是那年月找对象不用经领导审查、组织介绍,而是直接上非诚勿扰,依我妈的个性,我想她也一定会为我爸留一盏灯。
这盏灯,一亮就是一辈子。如果这都不算爱,他们拿什么信念帮扶彼此支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