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口
花一样的年华,月一样的精神。暮地里的身影,春天的花朵。已经消失的或者曾经想过的都已经不在了,在花样年华里,有的人拥有过,也有的人,从未得到过。在他最好的时候,他有想过要靠近,那时她一直羞低着头等着他靠近也没有想过离开。但大家还是都走开了。
一,
周慕云在十二年之后还是又回到了香港,如今和当初已是大不一样了,高高隆起的摩天大楼一栋栋的,满街熙攘的小车和人群,现在站在这个城市的一角你只能看见很小很小的一片蓝天了。沥青公路在这个城市里纵横有序的交错,很是四通八达,路边栽植着一些稀稀落落的樟树和花,有些花开得很盛,但有些则蔫蔫的,好像从未遇到过春天,不曾绽放。旺角的小铺商店却仍同当初那般的繁杂,买与卖的人四处交错,来来往往,华灯初下。周慕云穿过对街,沿着路边的铁栏杆直走,栏杆上的漆是新上过的,绿白相间很是干净,而再当他转过眼正准备右转下楼梯前往地铁站时他看见了一个带着两个小孩的女人,这个女人着一身以绿为主色调的旗袍,盘着有些干涩发黄的头发,如果不是十二年前见过这个女人曾经的美丽的话,周慕白甚至都不会多撇一眼。她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美丽,周慕云却在脑海里不断的重现着当年的美丽。就好像他曾经得到过这种美丽一样。
1937年徐州会战,当时周慕云身在上海,当时身边的人总是在谈论着几个话题:
“你要去香港吗?”
“时局那么乱,走肯定是要走的。”
“又有一波人去了香港,你准备几时走?
“不急,先观望观望。”
“哎,家里的金条都换了金圆券吗?”
“没有,哪能啊,留着几条哩。”
“这一期船票卖完了吗?金条都兑了港币了吗?”
“还在料理,还在料理。”
1937年,炮弹声越打越近,周慕云身边的人坐船的,坐飞机的都已陆陆续续的离开上海这座孤岛,周慕云终于还是坐飞机离开去了香港。周慕云其实有想过徐州会战国军会赢,事实上李宗仁将军也确实赢了,如果台儿庄大捷来得早一点周慕白可能不会走,周慕云没有想到的是他会离开那么久。
二,
一片痴情,换来的是无限酸辛。当时的盟约,都变成了梦幻泡影。一片痴情,换来的是无限凄清。当时的恩爱,都变成了过眼烟云。像春天的花瓣,未开便凋零,像断线的风筝,去无音讯。
1937年,8月,一如既往。苏丽珍当时在香港,当时她以为她会一辈子都会待在香港,她也从来没想过离开,她甚至都以为她会死会老死在这片土地。她以为她在这片土地上是快乐的,她没有想过这里会让她伤心。她没有想过自己会很难过。
37年的香港一下子来了很多人,旺角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
三,
楼道里很窄很窄,墙面上有很多纸垢和胶水干硬之后的痕迹,模模糊糊的字迹还可以依稀分辨一两个广告的影子,“治哮喘”,“出售任何证件”等等。墙体发黄,剥落着一层一层的水泥灰,十分的斑驳和老旧。周慕云缓缓的走进楼道,十分的从容,头发梳的黑亮油光,眼神很温柔,一步几迈,透露着一股儒雅。苏丽珍一身黑白相间的旗袍,条纹整洁清晰,头发黑亮有光泽很柔顺的盘起来,抬首移步摇臂摆胯,很是脱俗,自信,大方,高贵。当时苏丽珍右手拿了一个黑色的手袋往右靠着墙下楼,周慕云往左靠着扶梯往左上楼,一上一下之间,还是互相注视了一下,说是注视其实也只是短短的一瞥,只因那楼道太窄太窄,以至于那一刻过得很是漫长。这是他们彼此的第一次相见。
周慕云在夜色还未来临之前就搬进了这间公寓,这家寓所是一个上海人开的,而且租住的也多是上海人。房东刘太太今年四十开外接近五十了,很喜欢穿一身艳丽的旗袍,脂粉施得很浓烈想掩住最明显的皱纹,可全身的老态又该如何遮掩呢?刘太太极为客气,话语之间说到都是上海人时又更是极为的热络。
“那周先生是一个人来香港的咯,周先生结婚的吧,上海现在如何了呀?”
“我和我太太一起来的,她去了香港的亲戚家处理点事,过两天就到,上海现在难说啊,成了孤岛。”
“好的呀,那周先生有事尽管说的呀,反正大家都是上海人,又都是街坊领居。”刘太太还是硬从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她听到“孤岛”时显得很担忧,因为她先生还在上海。
在这一层的楼道口以左宽敞处。刘太太等人摆了一桌麻将,左右是两个窄窄的通道,通向各家的门户,左边住着两户人家,一家是刚搬进来的周慕云,另一家就是苏丽珍一家。
四,
苏丽珍站在周慕白的门前,“铿铿铿”的很是轻柔的敲着门,今天苏丽珍穿一身绿色夹花的旗袍,整张脸轻施粉黛,唇间淡淡的抹上一点口红,鲜而不艳。周慕云打开门转出身来望着苏丽珍,他的眼睛很温柔,像是秋水。
“周先生,楼梯口那堆武侠杂志是你的吧,张妈让我告诉你你不要的话她就收走了.”
“要要要,我待会就去搬。请问,怎么称呼?”周慕白认真的看着苏丽珍问道。
“我先生姓张。”苏丽珍时而避开周慕白的眼时而低着头的说.
“那谢谢你了,张太太”
“不用客气,大家都是街坊领居嘛,对了周先生也喜欢看武侠小说吗?”
“是啊,还有想写过哩,不过一直开不了头,注定吃不了这行饭。”
时间已经过了有一会儿了,后来两人点头,相视,微笑。苏丽珍转身一步一挪的走开,摆动着白嫩的小臂,藏青色的旗袍修身得体印着一朵朵的白红相间的小花,她的步子很慢,橘黄色的灯光落在她的身上,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
屋子里,张先生在整理一些简单的衣物有序的叠好放进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当他俯身的时候他的白衬衣绷的很紧,他有些发福了。苏丽珍在一旁端坐,手放在左腿上左腿自然的叠在右腿上,望着自己的丈夫。眼神中有不舍,有幽怨,脸上的肌肉时紧时绷,她并不是太开心。
“你这次多久回来?”
“这次去日本可能要一个多月。”
“上次你给我买的手袋多买几个回来,买三个吧!”
“买这么多,谁要啊。”
“我老板喽。”
“要什么颜色呢?”
“管他呢,随便你了,就黑色吧。”苏丽珍很勉为其难的笑笑。
五.
天黑得早亮的也快,路边卖早点的忙于生计,精神抖擞,油腻的手老是在油腻的围裙上擦来擦去,蒸汽一点一点壮大,蒸锅低下的水在烧开,在沸腾。周慕白这天起的很早,转出右侧的厨房后正准备拿公文包去上班的时候苏丽珍推开门。
“张太太早啊。”
“周先生早。”苏丽珍无精打采,眼袋深深的,黑黑的。
“张太太没昨晚没睡好”
“是啊,有一些蚊子,孙太太她们打了一晚的麻将。”
“对了张太太,你先生的那条酒红色的领带在那买的,我夫人以前也给我买过一条.”
苏丽珍随便搪塞了几句,她先生的领带都是她买的,但这一条,她着实不知。她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六,
办公室里杂物堆积,书报,杂志,各种文件,翡翠色的台灯亮着。
“力哥,下个月我想请半个月的假。”
“半个月,你要干嘛呀。”
“结婚这么久了,我想带阿芬出去逛逛,人家这么年轻就跟着我都没好好带她去开心一下。”
“应该的,应该的,头两年战事打得紧嘛,现在形势好了点是应该对人好一点.”
“那请假的事就拜托力哥了。”
“请我吃顿饭喽。”力哥笑着拍了拍周慕白的肩膀。
周慕云聚精会神的趴在写字台上写东西,屋子很暗,台灯很亮,许久周慕云才丢开笔,揉了揉眼睛再点上一根万宝路,左手优雅的夹着烟右手撑着脑袋思考,喷出的烟雾从唇间向上散开,一团一团的像云一样的在周慕云的脑袋上在灯光下灯光上,周慕云看着烟灰从指间前端坠落,若有所思,旋即把烟掐灭又迅速拿起笔开始写起来。
阿炳推开门,周慕云看着他从他进门再到自己面前摊坐下,周慕云看见阿炳的裤管上和皮鞋上沾满了很多的泥水,一身棕色的西装油腻腻的,内里面的白衬衫灰灰的,一条酒红色的领带无精打采的蜷缩着,一改它往日应有的坚挺和精彩。阿炳瘫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满眼的血丝。
“糟糕了,这次连老婆本都输光了。”阿炳说
“你不是还在住院吗?又去赌”
“哎,本来一定赢的嘛,妈的,算了不提了早晚扳本。”
“大哥,你看看你自己只剩半条命了还去赌。”
“妈的,所以那天我又去天堂打一炮想冲冲喜嘛,”阿炳继续说
“你不是都输光了吗,还去嫖?”周慕云打断他觉得难以置信。
“所以说才麻烦了,那人是我老乡啊,以前常去的,就先赊账喽,然后她就压了我的身份证,昨天没来得及把钱给她,操,那个婊子也真做得出勒,满大街的拿着我的身份证给人说,完了,这次丑大了。”阿炳说着唾沫星子四溅,嘴巴张开时你可以见到他黄黄的牙齿。
周慕云脑子里一下子闪过苏丽珍穿着一身旗袍摇臂扭腰摆胯的情景,以至于他一直表现的温柔,默默地听而不置一词。
“说了那么多,你那里有钱没有啊,先借我一点啦。”阿炳问
一下子周慕云如梦方醒一般的,先是迟钝了一会儿然后掏出自己这个月的工资,拿在手里。数出很少的一部分揣在兜里说,“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了,我得留一点。”周慕云把钱递给了阿炳。
“真够兄弟,下个月一准还你。”阿炳很开心的笑着,还漏出了他黄黄的牙齿。
阿炳临走的时候深深的吸了最后一口烟,当他把烟头掐灭扔进烟灰缸的瞬间他望着周慕云,神情很认真。
“哎,我昨天在尖沙咀的加连威老道看见你老婆和一个男人拉着手走在一起”
周慕云呆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没反应过来,当他再点起一只烟的时候,阿炳早已推开门,扬长而去。阿炳一般不会乱说的。
七,
傍晚,小雨,当周慕云来到她妻子买杂志录音带的店面时西装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水珠,裤管也是湿湿的。周慕白的眼睛很大,睫毛也很长,相得益彰,很好看。他的脸庞棱角分明很有雕刻感。从雨中走来的他没有其他人的那种慌乱感,他很安静,他很迷人。
店里除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店里应该很少有人来买东西因为周慕白处了看到角落里快要枯死的盆栽以外还发现杂志山落下的灰尘以及那个几乎睡着的老头。
“张叔,阿芬呢?”周慕白用力的摇了摇老头,他怕老头睡得太死听不见。
“阿芬啊,阿芬早就走了,她,没有告诉你吗?”
“是啊,本来是要带她去看电影的。算了,以后有机会再去吧。”
两个钟头以前周慕白给阿芬打了一个电话,“阿芬,你在店里吗?”“在啊,这几天有很多客人,今天晚上我可能很晚回去,你不用等我吃饭。”
周慕白头也不回的走出店面走进雨中,雨下得更大了。
其实有些事不用亲眼看见的,因为你无法想象当现实在你眼前发生时的你会有多失望,你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勇气面对这现实,周慕云刻意的掩饰自己心中的悲伤,他很清楚发生些了什么。有时候感情不是一个人的事,两个人在一起久了靠单方面的努力或许真的很难继续下去。那既然当初就知道并没有那么喜欢对方又何必要在一起呢,又为什么要结婚呢?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大家在一起会不开心,还会不会勉强着在一起,周慕云不知道。要是感情可以分对错的话,这次错的不是他。
八,
其实最令人失望的事就是有了不该憧憬的希望。周慕云现在情绪很低落,他很失望,他一下子觉得生活中的事原来竟然是如此的不受控制,他觉得当沉重的现实如大山压下来时他很苍白,很无力。周太太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周慕云知道可能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周先生,你也快过来看一下张先生从日本带回来的煮饭的锅子,噢,他们讲这个锅子叫电饭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