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花是怎么死去的吗?
不是说当花朵干枯凋谢时它便是死去了,它们的死亡绝不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事情。绝对不是。那是一种更为壮丽、更为迷人、更为……你甚至无法想象的事情。就像超新星爆炸,或是在自己体内死去的恒星。2377年,我曾有幸目睹一朵天仙子的死亡,它为自己举行了一场葬礼。但当我后来和专门研究太阳的朋友提起此事时,我磕磕绊绊地试图描述那惊人的场面,那些光和声音,她却对此嗤之以鼻。
她认为,那些都是用来骗人、吸引眼球的,没有人真能够幸运到这个地步。起码我本人不可能是这样的幸运儿。她是这么说的,甚至还问我是不是在糊弄人。
我没有。我确实见到了。
这是一份记录。我会尽可能诚实地叙述我的所见所想,只是时间已久,对于一些地方我总有些记忆模糊。那朵花奄奄一息的时候,我正好在维坎卡的树林里迷了路。这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灵摆在维坎卡东部一带总会失灵,即使是探路者们偶尔也会忘记方向。在那样的无魔区,人们大多数时候只能靠原始的方法找到自己的生命路线:用眼睛看。许多人如今已经遗忘了这种能力,那些人看着星星的轨迹时,再怎么绞尽脑汁也只能看到星座与它们的运行轨道、它们的大小等数据,却看不到曾经人们轻而易举便能找到的方向。找到了北极星,你就能看到北方,在黄昏时分,你还能从大熊座身上找到季节的证明,以免因为长期的昏睡而丧失对时间的大致概念,可人们越来越无法明白这些了——他们都成为了灵摆的奴隶。
可我那时候却也觉得,这不是什么要紧事,因为要是成了自我们灵魂中生出的灵摆的奴隶,也就相当于成了我们自身的奴隶。这有什么不好的?每当我提着深绿色的半透明灵摆在面前摇晃,视线透过它、甚至单纯是意识透过它时,我便会在这空荡荡的世界里看到一条绿色的路。我的路。背后是我走过的路,前方是我准备踏上的路。我从来都搞不明白这倒是他的命运,还是真的就像一张地图一样,无论如何我都总是沉浸于此。
人们把那不需要灵摆也能活下去的能力叫做恩赐。并非是说探路者比普通人厉害多少,但是在无魔区,你要么自己找到可靠的方法,要么就让探路者带着你走,要么就绕道前进,否则你就只能选择优先寻觅一处安全的地方,在那儿进入深深的、长久的睡眠,直到有谁意识到你不见了,便请来探路者把你找出来。
这就是我又一次闯进了维坎卡大森林的原因。为什么?我想要一点证明。
证明什么?当我顺着奥特河溯流而上时,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灵摆一点儿一点儿地变得暗淡,最终在一阵闪烁之后失去了所有的光辉,而我的意识世界中那烟雾一般的绿色也消失殆尽,差点让我以为自己的生命路线就要在维坎卡走到终点,由此慌张得一阵眩晕,几乎站不稳身子。等到一脚踩进了冷得小腿起鸡皮疙瘩的河水里,我才再次想起这儿是无魔区。冰凉凉的河水已经带上了早冬的温度,而我忍不住怪叫起来,抖掉那些从脚腕处钻进鞋子里的水,结果却是让它们更顺利地待在了里头。
还好这鞋很容易干,只是袜子要遭殃了。灵摆完全失灵时,我的前后左右已经全是树、树和树了,似乎这个世界就是由树林组成的。我大概估计了一下,我已经沿着奥特河走了快要半个小时,灵摆到了这儿才完全失灵,因此到时候我只要能再找到这个位置,我就有机会安全出去了。但说到底,我能够再次找到奥特河吗?因为这条河的存在,东南区成了维坎卡大森林最不容易迷路的地方,可同时也是因为它,这儿也成了最危险的地方:就像老人们常说的,河水会哺乳孩童,却能迷惑成人。我拿出小刀来,在河边的大柳杉树干上割了一道标记,祈祷当我回来时,我还能再找到它。
那时候还只是中午。我还没觉得饿,便继续往前走,随时注意着人们所说的一高一低就此交叉的“十字路口”。奥特河在森林中绕了个圈,从自己的身下经过后奔向东南出口,东南站的探寻者可是够幸运的了,因为他们的参照物最为明显。而我呢?我把自己也当作一个幸运儿,因为我想要寻找的太阳遗迹就在河水勾出的圈里。从东南站出发,我只要找到那个十字路口,再从那儿向右——这是个大致的位置,而回来时就要记住改变方向了,话又说回来,探寻者们说这叫“向东走”而非“向右走”——便能找到那片古老太阳神为我们留下的废墟了。
只要我确实是在向右走。
当然,我肯定没有往右走。
那朵即将死去的天仙花就在十字路口盯着我看。我迷路了一次,不知为何拐了个弯却没看见太阳遗迹,反而是回到了十字路口,当我第一次经过那儿时,黄昏的空气把森林变得柔软,黄褐色的五瓣花就在河边的石缝里随着风轻轻摇晃。我一开始没认出来那是花,因为它看上去似乎没精打采的,甚至还躲在石头之间,仿佛不愿意被人看见。后来我问自己,谁愿意被人看见自己临死时的样子呢?我是在大声叹着气,提着湿答答的袜子坐下时才注意到它的。那时候我光着脚穿着鞋子,觉得被脚背被鞋面磨得不太舒服,还有脚趾头和脚后跟也是一样,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让人不舒服,于是我脱下了鞋放在河畔的石子堆上。抬起头时,月亮神已经站在了树顶,毫不掩饰祂打量着森林的目光——而我昏昏欲睡,差点就靠着树干睡着,心里想着,月亮神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一定不会迷路。可我呢?可怜的米勒·乐卡在这儿找不到方向,仅仅是连径直向右走也做不到。
我已经在大森林里走了一整天。
夜莺或者其他什么热爱在夜晚发出声音的小鸟唱个不停,歌声在四面八方此起彼伏,但只要你再仔细一点儿聆听,就能听见遥远的某处、无法辨别东西南北的某条枝桠上传来的猫头鹰的咕咕声。那听上去的确颇为吓人。我记得我打了个寒颤。捡来较为干的石头叠成平台后,我把防虫和照明取暖用的便携灯放在上面,这就是我的“篝火”了,而我的晚餐则是压缩饼干。还别说,我挺喜欢那味道的。夜晚啊,夜晚,在城镇里可看不到这样的星星。我嚼着饼干望着天空,寻思着探寻者的生活和他们这些普通人的有什么不同。只是星星吗?还是说会有更多的差异?既然如此,为什么太阳神要让我们拥有如此之多的不同呢?
我有点儿想证明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我想证明我们也可以学会认路。或者说,我想证明我能做到这点。
但这可不是说我打算丢下我的灵摆。
吃饱后我到河边打水洗脸,同时也将那绿色的灵摆放进水中,用完全天然的水来进行净化——尽管今天我并没有多少机会来使用它。当它在河水里反射着月光,从这儿传到河对岸。水流仿佛从灵摆之中穿过一样流淌,而我恰恰好就在光亮中抬起头,看到了那朵天仙子。
我后来很好奇,为什么我先前都没注意到它。不是说我看不到它,或者说我的观察力有多差,只是这朵花也同石头太过相似了。它就和已经死了一样——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该说“和已经枯萎了一样”才更正确,因为在那个时候,它还没有死去——耷拉着脑袋,视线低垂,不愿意同我视线相对。我在那当下并不知道它即将死去,只以为它是一朵普通的花,由于长了虫或是与这儿不合而丧失了养分才会如此,因此我并未投去过多的注意力。
但我仍旧出于本能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不协调感。那就和我刚刚进入无魔区时的感觉一样: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只是这一次并非消失而是出现。
我注视了花许久,随后便离开了河畔,回到树下去睡觉。那只是朵花,不是吗?我并不是什么迷信“与枯花待在一起就会有倒霉事发生”的人。
可是我到底是要去证明什么呢?
第二次见到这朵花时,我已经忘了它的事,再说了,我对花从来没有多少兴趣,也不知道它的名字。我仍旧没有找到太阳遗迹,却也仍旧相信我能证明自己所想证明的事情,这种执着把我自己都给吓了一跳。然而每当我想到这事情,用这一目标催促自己继续抬起腿、落下脚,踩着那些柔软的草叶或是湿润的泥土不停地前进时,我假装自己只要再花上半个小时或是一个小时就能找到那座神明的废墟,我对自己说,你要去证明,你必须去证明……
每当我打算就着这个问题好好思考一番,起码顺藤摸瓜找出自己先前的想法时,我的注意力便总会鬼使神差地被这座森林吸引走。被风冷得从树枝上哆嗦下来的橡树叶,一闪而过的鹿角兔,长着三个头的金色鸟,森林的大合奏,噢,还有亲爱的奥特河。奥特河,又是奥特河,阴魂不散却又令人倍感安心,我至今也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明白,我到底是如何无数次回到奥特河旁,却仍旧会错过太阳遗迹。但我想,这意味着自己至少没有偏离得太远——无论如何我都可以顺着河找到出路,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可如果我选择顺流而下,我便再也无法证明他想证明的东西了,无论那到底是什么。
我凝视着缓缓往南前行的河水——这是我唯一能搞懂的方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由于脚底的酸痛找了个不太潮湿的地方坐下。我已经又走了好几个小时,午饭也累得没力气吃了,等到休息了下来,我的肚子便开始嚷嚷。好饿啊,有什么能吃的吗?烧鸡,热蓬蓬的面包?不,只有压缩饼干和河水。它也只好发出叹息。
时不时地,我还是会拿出灵摆,希望能在上面看到熟悉的闪光。但闪光一次也没有出现过。这长时间的沉默偶尔让我想到,是否这实际上已经与无魔区无关,是否我早就静悄悄、不为人知地在这里死去,只剩下了灵魂还在徘徊。唉,这想法还挺可怕的,却也让我稍稍地心生劝慰:起码我不再迷路了。我就是在这时候再次看到那朵花的。我从灵摆上移开视线时,发现有什么东西在远处的角落里闪烁。我以为那是我生命路线中的某一盏灯,却在抬头后意识到那不过是一块被人丢弃的镜子碎片,反射的阳光让它在石头堆里无处藏身。
在碎片的后方不出几公分,那朵花就在那儿坐着,显得比昨晚还要憔悴,而十字路口就在它身后。在太阳而非月亮下,我用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它。下午时分的阳光本该让它带上种高贵的倦意,贵妇在油画中披着毯子与点点金黄光辉时就是那副模样,可花儿只是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依然不愿意看向我。
那时候我并不在乎就是了。
吃饱喝足后,我再次上路。我尝试过向前走、向左前方走,就剩下向右前方走的结果还是未知的了。离开十字路口前,我又看了一眼那朵花,觉得那些黄褐色的花瓣似乎隐隐有些发白。我并不了解这种花,甚至是第一次认识到,却不知为何觉得它的颜色有些奇怪。那不自然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像我说的,我并非什么植物学家。因此我只是以十字路口为参照点,继续向右前方走去。
先前,当我直直往前走时,我看见的是越来越多的橡树。按照地图来看,那条路本该是最为可靠的捷径:你只需要从十字路口出发径直前行,总会看到太阳遗迹的。它是那么庞大、那么壮观,不可能会错过。可是那时候除了动植物外,我什么也没看到。越往深处走,那儿的树叶就越翠绿,到了后来,当我走到了顶,又在前方看到了弯曲的奥特河时,那附近的树已经不像是高大苍老的老树了。它们全都有着如同新苗一样娇嫩的叶片和枝条,每一片叶子——哪怕是落下来的那些也都是如此,就连树干也显露出同外围树木截然不同的颜色。可它们全是同样的树啊!我曾把它们的树叶拿到十字路口,和那儿的树对照过,发现是一模一样的形状,只是一个年轻很多,一个已经步入中壮年了。后来我问过研究植物的专家,他们听了也是一头雾水。反而是当一个对魔力场颇有研究的人听说了这事后告诉我说,这全是和魔力场有关。
你能弄懂这些事吗?我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灵摆为何会在某些地方失灵?这些由我们灵魂凝聚而成的——起码人们都这么说——东西竟然会有无法使用的时候,在亲自经历之前几乎是个难以当真的笑话。那仿佛我们的灵魂在那儿就失去了控制、失去了意义一样。但事实是:我仍旧站在那儿,感觉不到任何的不对劲。
或许这才叫做真正的不对劲。
而当我选择了左前方时,森林又变得不一样了。我以为是因为那个方向更靠近海,所以才会让水汽变得越来越重。重到了什么地步?四处都是厚重的浓雾,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一脚踩进水里时还以为又走过了头,随后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小水坑。到处都是小水坑。老人们说的没错,森林中有河流经过的那部分总是最为神奇的。我曾经也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森林之河会流向另外的世界,那些水分子携带着魔力经过一个又一个世界,便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谁知道在它们的周围会发生什么。使鹿角兔长出令它们自己都无法承受的巨大犄角,弄得树叶上结出小小的绿色果子……或是让花失去颜色。
或是让人发疯。那是我选择了向右前方前进后才意识到会发生的事情。这儿就像被拆分的特·那·诺格,雾之地在左侧,永恒青春之地在中间——而右侧呢?我当时并不清楚。因为在右侧,似乎一切都显得无比正常。后来同样去过太阳遗迹的人和我说,大森林的那一片角落诡异之极,可是他们所经历的——我们所经历的——全都截然不同。一个人说,他在那里看到了精灵。另一个人说,哪来的精灵啊,那儿全是飞在空中的鱼,但它们本该生活在海面上的。谁也不明白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我本人走在右侧时,自以为这一次就能在自己的左方或是前方发现那座破败却又壮美的遗迹,但是什么也没发生。我指的是真正的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太阳遗迹的踪影,没有奇妙的现象,没有不同寻常之处,甚至没有任何能让人联想到自己是在无魔区里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但什么也没发生也就正是什么都发生了,不是吗?
直到我的灵摆开始发光。它是真的在发光,而非反射太阳光,在我看到奥特河近在眼前时,它突然间便活了过来。但即便如此,它仍旧在沉默。沉默着,沉默着,好像它成了无关紧要的小道具,只是一盏小小的灯,与灵魂无关,与我无关。
可这当然不可能是这样的!不可以是这样的!当我注意到挂在胸前的灵摆的闪光时,我还以为这是我可以重新依靠生命路线寻找方向,至少能告诉我在目所能及的这一块地方里我该往哪儿走。尽管后来那些迎面扑来的安心感令我心生羞愧,但那一刻我觉得仿佛是被人从水底给救了出来。不会再有差错了,我告诉自己。不会再迷路了。
可是就像我说的,什么也没发生。
这一次我指的是:正常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正常的事情没有发生。
没有我的生命路线,没有我的生命之灯,只有灵摆的浅绿色光亮和这座同样沉默不语的森林。
那让我真的慌了手脚。
还记得我说过我曾怀疑我是否已经死了吗?在那当下,这一想法又一次占据了我的头脑。我跑向奥特河,猜测那应该是靠近右侧的弯曲的位置,可是不管我怎么前进,就算跑得再快也始终无法更加靠近。树木不断后退。奥特河纹丝不动,在灵摆亮起来时它与我之间的距离好像被永远定格在了那里。于是安心感碎成了恐惧,在我的脑袋里尖叫起来。
就算遇到那就像是让人闭着眼睛前行的大雾时,我也没有这么害怕。如今我还记得那铺天盖地的恐惧感。我只是想知道,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我还活着吗?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幻觉?我真的有在向前跑吗?猜想或许有无数种,但我认为真实只会有一个。
而我并不会是发现它的伟大人物。
那么,我到底是去做什么的呢?为了证明,我告诉自己,可我却越来越无法理解自己所想证明的东西在哪里了。我是想看看太阳遗迹吗?那座宏伟的、由神明亲自建造的遗迹是否会为我带来什么——我是在期待那所谓的恩赐吗?抑或是我只不过是想要来一次挑战?
我和那些莽撞的年轻人一样吗?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那朵花时,我就处在这样摇摇欲坠的状态。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到十字路口的,因为如今在我想来,无论是前进或是后退,我都会再次回到原地。或者说我就从未移动过。但是宇宙还在运动。太阳在没有人察觉时便消失不见了,月亮取而代之。几个小时过去了。我看到祂的光芒,那是月亮神在为我指出方向。我看到石头、河水与镜子碎片。我看到那朵花。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安心又痛苦了。在那个当下,我无法思考。我现在也无法思考。在看到奥特河后——亲切的、迷人的河水仿佛在召唤我——我丢下了包,一边脱下衣服一边冲向河边。等到我跳进河中时,那冰冷的水冻得我颤抖不已,让我花了好几十秒才意识到:我是脱光了衣服跳进河里的。
寒冷。我感觉到的只有寒冷。不像白天太阳神还在天上时那样,月亮神只会带来寒冷。空气,河水,森林,天空,还有我自身,一切都冰冷无比。
所以我开始放声大笑。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那么做,或许是为了驱散冷气,也可能是我在那时候已经精神不正常了。我只是在河水里大笑着,把水泼得到处都是。太阳啊!月亮啊!杜鹃鸟被我惊醒,飞离了树冠,鲫鱼接二连三地从石缝中逃走,我的手偶尔会无意中碰到他们光滑冰凉的鳞片。我想抓住他们,把那些沉默者撕碎。我所想的是:为什么你要抛弃你虔诚的子民?我所控诉的是太阳和月亮,还有所有我们曾信仰的神,包括我们自己。等我喊到嗓子发疼,我才意识到我控诉的其实是我自己。
为什么?我又开始向自己质问。
那朵天仙子就在那时又一次吸引了我的注意。这一次不是意外。这一次是神迹降临。首先出现的是光芒。那是太阳的光,是月亮的光,是灵摆的光,就从那朵花身上炸开,又慢慢地变成柔和的光圈,形成奇妙上升的螺旋形。透过光圈,我第一次和它对上了视线。眼神迷离的五瓣花忧伤地看着我,似乎在告别,又仿佛在说,不可能吧,这个时候只有你一个见证者。我说不清它是在惋惜,还是对此觉得庆幸。然后它便死去了,再也无法睁开眼睛,再也无法吹散花粉。在它死去的那一刻,我听到声音,听到美妙无比的叹息。我看到太阳在眼球里闪烁,鱼群长出水做的翅膀飞向天空,就和传说中伴随神明一同离开的鸟儿一样。而我生命的一部分也就此消失不见,随着我的一声惊呼成为死去的花的新生赞歌,亦即养分。
它会在另外的花种中重生,至少传说中是这样叙述的。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的灵摆永远地消失不见了。那朵天仙子的葬礼——我想这绝对称得上是最为壮丽的葬礼了——让我不受控制地失去了意识。等我在奥特河中打着寒战醒来时,太阳神已经又回到了空中,风吹来的也不再是凉意,而是些微的温暖。我赤条条地走上岸,想要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可是在我抬高视线的下一刻,我看到了它。
它!那座遗迹!特·那·诺格的珍宝!它就在我的面前,被层层叠叠的树所遮挡着,只露出遥远的一小块顶部。那大概是一座大门。我也就是在意识到我终于到达了太阳遗迹时发现我的灵摆不见了的。我捡起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却在弯腰时发现,本来挂在胸前的灵摆竟然消失不见了。那儿什么也没有了。这不像是当你还是个小孩时因为玩闹而把灵摆丢在了哪个角落里那样,因为倘若如此,你随时都可以再把它召唤出来,或是凭借你们之间的感应找到它。它是你的灵魂。可是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当我看着太阳遗迹时,我什么也想不到了。发生了什么?谁知道呢。后来我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没有灵摆的生活。你可以说那像是没穿衣服一样,但我觉得那更像是被人挖掉了心脏或拆下了大脑,可你还活着,在这个世界上到处走着,看不到自己的路,也看不到你自己。
你能弄明白我现在是死是活吗?你能明白我找到了什么吗?
我至今还是不明白。
或许我确确实实是参加了一场葬礼。
米勒·乐卡
记录于2497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