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6岁时的记忆是绿色的。那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父亲带着全家举家离开小小的县城,向深山中迁居。我记得,出发前,母亲面容凝重,不说一语抱我上了牛车。而牛车上是我们的所有家当,几只大木头箱子,一些诸如脸盆、厨具之类的生活用品。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青石板路上,牛车缓缓,却也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慢慢离开我熟悉的一切,拥挤的市集、嘈杂的街道以及低声喘息的汽车。然而,我还来不及悲伤,就来到了一个与县城截然不同的世界,对,那是一个绿色世界,那是深山里的世界。云朵朵朵,天空湛蓝,所有颜色明媚动人,特别是大片大片的绿,漫山遍野,来自各种野草和各类树木,很快便把我淹没。
牛车走在深山里,山径崎岖,似乎比离开县城时移动地更缓慢,可是我却无端地觉得牛车走得很快。听了一路的虫鸣与鸟鸣,穿过一座座竹林,我疲乏得厉害,不觉间便进入梦乡,很久很久,直到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传入我的耳朵,我猛地睁开眼睛,只感觉眼前掠过一阵风,然后听到马蹄达达伴着清脆的铃铛声拂过耳廓——一匹白马飞过,马上是一个挎着胶片相机(当然,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胶片相机)的年轻人,马的脖子上系着一只金黄的铜铃铛。很快那匹白马便驮着那个年轻人跑远了。
“妈妈,那人是做什么的?”
母亲没有说话,她在想心事。
“爸爸,刚才我看到一匹漂亮的白马……”
爸爸也没说什么,漫不经心地抽着一只劣质纸烟。
我还想说很多话,问很多问题,然而马车又走了一小会儿却停了,我们的面前是一座简陋的小木屋。后来,我知道那间小木屋是祖父祖母生前的房子。他们一直住在深山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从此,我们就在小木屋里了。小木屋靠近路边,然而离附近的村庄却有些距离,我们一家住在那里简直像与世隔绝,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当时,我根本不知道父母为什么离开县城,到了如此荒僻的地方,即使在乡下这里也够荒凉的。而且对于当时的我,更没有知道不知道这种意识。
乡下的生活是简单的,也是无聊的,对于一刚个离开县城住到了乡下的孩子更是如此。而且父母平日也很忙,父亲要在深山里捉蛇,蛇胆卖给山下的药铺,蛇肉卖给山下的市集。而且春天要挖笋,夏天要采桑葚等野生的水果卖给山下。母亲更是繁忙,除了侍弄祖父母留下的几亩地,几乎没有时间带我。而小屋周边也没有什么人,我没有一个玩伴,这种无聊后来变成一种孤独。看蚂蚁打架、听鸟叫、捉蟋蟀等等乡间小孩可做的事情都没有意思后,我只能孤独地趴在小木屋的窗前发呆,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山路。
然而,即使乡间的生活多么孤独、无聊,我还是有一点卑微的希冀,那就是遇见那个骑着白马的年轻人。也许是我心底的希翼和祈祷发挥了作用了,几个月后我真的见到那个骑着白马的照相师,他仍然那么生气勃勃,他的白马仍然跑得风驰电掣,马脖子下的铜铃铛发出的声音仍然那么悦耳动听。当然他不可能注意到有个像我一样的孤独小孩注视着他,期望着他能从我家的窗前经过。
后来,我又见到这个年轻的照相师几次。而某一天他居然在我家停下了,他还隔着窗子问我,这是林家吗?我说是的,他就把一个信封交给我,并且嘱咐我等父亲回来要交给父亲。说完后,他便要骑着白马走。然而,我叫住了他,我高声问他,“叔叔,你从哪里来?”
他停了下来,笑笑说,“我从外面的世界来”。
“外面的世界又是哪里?”
“外面的世界就是山外面和山外面的外面的世界。”
“那你又要去哪里?”
“山里”,说完他跨山了白马——
“叔叔,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能!肯定能”,他看看我,笑着说,“我走了”。
这回他真的走了。
从此之后,我隔三差五地经常看到那个年轻的照相师,我逐渐从他口中知道他是个照相师,是我们山区唯一的照相师。也许是我的孤独引起了他的同情,他常常在父母不在的时候和我讲几句话。他说,外面的世界很美好。
“阿雨,你长大以后要不要到外面的世界呢?”
我说,我不知道。
他咯咯地笑着,“外面的世界和山里是不同的,有北京那样的大城市,还有火车和飞机等等好玩的东西”,“诺,这个胶卷送给你,这上面照的是北京的颐和园,你长大了要是去了北京的话,一定要看看颐和园”。
他把那张胶卷送给了我。
然而,那次见他后,隔了很久很久我都没有看到他。几个月后,我还是没有看到他。一年后,我仍然没有看到他。我想我再也不会看到他了。
那个年轻人消失不见了,也许他离开了山里,也许他的白马死了,也许他病了,总之他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时我还小,对于很多事情很不明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到乡间铃铛的相声,牛的、羊的或者马的,心底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再后来,我读小学、中学。最后考到了北京的大学,我到了他所说的外面的世界,这里确实很美好,而且真的有北京,有颐和园,而且比胶卷上的黑白影像美丽多了。我也不再为记忆惆怅,因为人生比之更惆怅的事情总是随着年龄增加而增加,但不知为什么我偶尔会想起那个骑着白马的年轻人,那只金黄的铃铛,那绿色的山间、孤独的山径…………
如今,父母亲已经老了,我们的家境也慢慢好起来,搬回小镇已经好多年了。假期我回到家里,餐桌上父母谈起我小时候时的事情,勾起我童年记忆里关于那个骑着白马的年轻照相师的记忆,我不知道父母是否还记得。“爸妈,你们记得不,以前我们住在山里的时候,有个照相师?”
父母亲不约而同地摇摇头——“照相师?”
“对啊,那个照相师经常骑着白马,白马脖子上还系着一只金黄色的铜铃,走街串巷给乡下的人们照相……”
…………
父母亲还是没有想起什么。一会儿,听得他们小声嘀咕着什么,“阿雨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爱幻想……”我一瞬间陷入恍惚,我不知道关于骑在白马上的照相师的记忆是否真的发生过,也许那只是我为了躲避童年的孤独,凭空幻想出来的一切,就像他们所说的我从小就是一个爱幻想的小孩。然而,我明明记得那个曾经的年轻照相师送过我一张胶卷。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开始翻箱倒柜的寻找,却一无所获,我盯着自己房间里满地杂物,不知作何感想。
突然一阵清脆的叮当声传到我耳边,那声音大约是从街道上传过来的……我跑出房间,看到一只黑色的小狗,它的脖子上系着一只铃铛,叮叮当当飞过县城的街道,那么动听,那么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