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重庆一带,泡菜一定是家家都有的,特别是在乡下,至少我们村家家户户都能搬出两坛来。乡间酒席上,泡菜至今仍是开胃凉菜之一,切得很秀气,盛在高脚碟子里,子姜、萝卜、圆白菜最为普遍。
我家的泡菜坛子出奇地大,齐腰高,肚子大得像快生的孕妇,而且有三个,一个以青、红椒为主,一个以子姜和豇豆为主,一个泡杂七杂八的各种菜,爸爸说这样才好取,其实也并不好取,筷子很难夹,基本上我们都直接用手去捞。
我最爱吃的泡菜是子姜和榨菜头,特别爽脆,听别人吃起来的声音都觉得好吃;圆白菜也不错,但不能久泡,最好是头天晚上泡次日早上吃,微酸而夹生,佐白粥,极好;泡豇豆则是炒肉沫最相宜,要切得极碎,炒得稍久一些;泡白萝卜当然是煮老鸭汤最好,可惜那时哪舍得吃什么老鸭子,所以多半是切丝煮蛋花汤;胡萝卜是可以泡到地老天荒的,不论泡多久都是硬而且脆的,直接吃或是切丝,给炒菜配色调味,都不俗;泡椒用来炒各种内脏最佳,去腥、提味儿,相得益彰;各种泡菜切碎末,用干辣椒呛炒,在实在没菜的时候也能变出一个菜来。
有一种红萝卜,皮大红、肉雪白、水分足、嫩而脆,泡在坛子里慢慢变成由内到外都是粉红色,一坛子盐水也变得粉粉的,很好看,主要用来做回锅肉的配菜。小时候吃肉的机会很少,除了过年过节,总得有客或什么特殊日子才能吃到一次肉,肉菜里也必是菜多肉少,回锅肉就是放桌子最中央的那一盘主菜。
家家户户来了客人,吃饭间主人总要频频招呼“吃点酸萝卜吧”,实际上是想礼貌地请客人吃难得的好菜,又不好直接说“吃点肉吧”,显得客人像是没吃过肉似的。多数人就客气着夹几筷子酸萝卜,再夹杂吃两片肉,脸皮厚又喝酒的人就不一样了,总是看准了肉一筷子稳准狠地夹走,甚至会在盘里扒拉着挑肉吃。小孩子要是也这样,是要被教育的,“不礼貌、要不得”,但那肉味如此吸引,常常也顾不得礼貌了。
四川泡菜的灵魂就是盐水,老盐水保养得好就像酒一样,是越陈越香、越泡越醇的。新的泡菜水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泡制才能慢慢变浓郁,如果能找到老盐水,在老盐水的基础上加菜是最好的。
我家的泡菜老盐水,历史可长了。当年奶奶躲日本飞机轰炸,头上顶床被子,一手牵着伯父,一手抱着泡菜坛,几经辗转,才在村里安顿下来。每隔几年就要把泡菜捞出来,把老盐水澄清,滤掉残渣,再接着泡。虽然经过了几十年,当初的老盐水已然渗入了大量新盐水,但依然还存留着老一代的味道,就像我身体里流淌着的,依然有爷爷奶奶的血。
我十几岁就离开了家乡,看着泡菜和吃着泡菜长大,自然在异乡想念家乡的味道,想念爸妈做的菜。虽然外面也有各种各样的泡菜卖,说实话,没有哪一种有家里的好吃。馋而不得,就自己动手,只要想吃,就没有做不出来的。
新做泡菜的要点,在于起坛子,一定要陶瓷坛,反复试水,不能有一丝渗漏,坛子要洗净晾干,不能有一丝水气;水里加点花椒煮开,晾凉,一定要凉透;老姜、蒜、及所有想泡的菜洗净晾干,晾到略微有点蔫的程度;加盐适量,比平时吃的菜略咸,把菜放进去,加高度白酒适量,盖好,放阴凉处,大约一周后就有点味道了,但这时味道还不是很好,慢慢吃掉一些,再加新菜,一般需要两三个月,所有作料都泡出香味了,泡菜才真正好吃,并且会越来越好吃。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为了拥有一坛香醇永久、能够传家的老盐水,这点等待不算什么。
日久天长,味道渐渐淡了,就加盐、加姜蒜、花椒。特别要注意,全程不能沾生水、沾油,且一定要密封,水要漫过菜,否则容易长白花。不要问我加多少克盐,加多少克白酒,我做菜全凭感觉。咸了你就加白萝卜,淡了就加盐,就像我们祖传的管理艺术一样,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总能搅到合适的程度,时间长了自然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