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二)

回到住的房子,这是位于金陵市郊一栋自带花园的独栋的西复式小别墅,于满是爬山虎的外墙的空隙里可以瞥见白色与黄色碎石英石铺装的墙面,除了可以欣赏日出的东面,其余三面外墙皆被已开始泛红的爬山虎所覆盖,且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还将更红,直至寒冷的冬风将它们一一摧残,来年盛夏之际,却又将是郁郁葱葱的簇拢成片成丛地沿着墙体往上爬。

在这栋房子里,林航与苏芬曾共有过无数愉悦而美好的记忆,他却不愿再回顾。在这以往的十年里,林航试图让女儿和工作占据他生活的全部。的确,他做到了。只当那则再简短不过的短信出现在林航眼前,与苏芬有关的一切便如海浪一般朝他涌来。

林航发觉他这安逸度过的十年只不过是暴风雨前那片刻的宁静,此刻更是觉察到自己只不过是汪洋里的一条木筏子,于风平浪静里安逸的太久竟全然忘了大海的无情,不!林航坚信苏芬对他怀有强烈但表现的极为平淡的爱意。林航对苏芬已经说不上爱了,而是比爱还要更甚一步且无比深沉的一种境界,可要具体说出来林航又难以启齿。

每一波风浪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甚至短至数秒却又极富力量,几乎冲垮了林航,使他往前倾倒。林航顺手牢牢抓住了身旁的红色木栅栏这才止住倒势。

木刺扎进皮肤里的剧烈疼痛是林航始料未及的,他也同时前所未有的察觉到自己竟是如此的脆弱,几乎被一根小小的木刺所击溃。脑子更是如海浪撞击岸边礁石的那一瞬,下一秒便整个粉碎为漫天与苏芬息息相关的点点滴滴——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一颦一簇,而这一切都由不得林航拒绝丝毫,甚至来不及反应。

林航于研究生毕业之后接手经营父亲的建筑公司,忙碌地无暇顾及工作以外的任何事物,包括苏芬。只是偶尔听到或看到一丁点儿可以联想到苏芬的东西,他便会沉思片刻回忆两人遗憾而美好的大学时光有时还会构想两人若是没有分开的琐碎却温馨的平淡未来,甚至认真思考过结婚以后他做‘家庭妇男’洗衣服做菜做家务的可行性,苏芬最讨厌的就是倒垃圾。于彻底宣告大学毕业的最后一天也是苏芬向林航提出分手的那一天算起,至此两人已经分开两年五个月零二十六天了。

年轻气盛的林航每天在公司与工地之间往往复复,想抓住所有细节,几乎把自己活成了天底下最忙碌的人,晚上更是工作直到深夜,似乎榨尽身体里的最后一丝余力方能安心入睡。他迫切的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以获得父亲的认可与赞赏。小有成功之后,对梦想的渴望便愈发强烈,而不幸的是当大刀阔斧地改革公司的弊端并把国外先进理念引进公司时林航犯了有生以来第二个他难以承受的巨大错误,几乎将父亲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公司毁于一旦。第一个是放弃寻找苏芬。那是林航最落魄意志最为消沉的日子,人情冷暖更是显而易见。

在一个下着清寒雨水的三月的灰色早晨,林航躺在租住以逃避一切且阳光照不进来的狭小出租屋的冰冷地板上于美梦中醒来,看见一个长发女人正蹲在跟前侧对着他收拾散落一地的酒瓶以及清扫他昨夜醉酒后的呕吐物,他以为女人是梦中派来拯救他的天使。女人是苏芬。

在此之后的一个个漆黑而绝望的夜里苏芬将林航拥在怀里用身体的温度融化他看似坚硬不摧的心脏钢壳,温暖他早已皴裂且随时或将崩溃的红色心脏里最脆弱寒冷的那一部分并重新给予它生机。

此后历经两年数百个日夜的拼搏,林航东山再起。在事业逐渐稳定之后,林航便于金陵市郊购置了这块地并马不停蹄地将沉寂心中许久但早已构思好的属于他和苏芬的家付诸于行动。

眼前这些因年久失修而有些腐朽的木栅栏是林航与苏芬共同筑造的,他们从木材厂运来大块大块的红松木。林航将它们锯成长一米六宽十厘米的长条并把将要埋入土从而永不见天日的那一端削成楔形,苏芬则为它们涂上延年益寿的白油,他们为此忙活了差不多半个月,最后将他们的爱巢以及周身差不多三百平米的私人空间团团围住。

而在接下来的大半年里,苏芬趁林航去新加坡考察之际用了近百种草木花果蔬菜之类的将整个院子装点的生机盎然。惊喜显而易见,舟车劳顿的林航一回来见着此番光景却也立即放下行李藏好为苏芬精心准备的礼物而挽起袖子在院子里捋了一大把灰菜更是迫不及待地冲进厨房想要向苏芬展示这种野菜的独特之处。这种野菜的做法是林航外婆教给林航母亲而后又传到林航手里的,林航母亲祖上是山东人后逃难至淮南便定居下来。林航看见苏芬那淡笑的吃相便不难预见今后两人的生活将如她所常言的——蓼茸蒿笋试春盘,人生有味是清欢(注一)。

三天之后的周末两人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结了婚。那天也是苏芬的生日,当那个清晨离令人又爱又恨的闹钟发作的前几分钟内苏芬便习惯性的醒来且正打算像往常一般推醒身旁的林航让他去延迟闹钟十分钟,然后她便以睡回笼觉的心态轻松愉悦地享用这十分钟,似乎只有如此便算是正式拉开美好新一天的帷幕,只是当苏芬下意识伸出右手推搡林航时,却意外地发现属于林航的那一半为之一空。

此时,身穿蓝色丝绸质地睡衣的林航戴着粉红色的围裙在厨房正精心雕着一颗胡萝卜,是苏芬的模样,案板上有同样用胡萝卜方块雕刻地生日快乐四个字,旁还有一团他擀的面条。只有细细极长的一根。为了给苏芬一个与众不同的生日,他赶早两个小时起来。

面下锅之前,林航打开了一件无论苏芬如何好奇询问他都缄默不言的礼物——一对沉香木戒指。所谓出国考察最主要便是为此,林航在新加坡请了最好的匠人指导并于想念苏芬想的几乎疯了的六个月里亲手沿着戒指上那细密的木纹雕刻出栩栩如生的一对鸳鸯。他深知短暂的痛苦之后便是永远的幸福。林航将戒指小心翼翼地系在那一整根面条的末端时,他不得不妄想——接下来即将是他整个生命长河中最具有历史见证性的时刻。

我们结婚吧——当看见苏芬吃出那枚隐藏着两人平淡却刻骨铭心的爱情光芒的戒指时林航的心似受了惊讶的猫若不是那份属于男人的假镇定必将蹦了出来,他镇定地像一座雕塑坐在那儿,只是握住筷子的手不受控的颤抖,脚拇指扣紧了鞋底板,而当苏芬将红褐色的戒指套在右手白嫩纤细的无名指上轻轻地说出这句话时,林航只觉得窒息,手不抖了,只是脚拇指叩的更紧了。

林航是有准备求婚的情话的,且当他于新加坡受邀参加一对新人的婚礼上想出这段情话时是无比的自豪,只当着苏芬的面说出来便发觉这比他在公司数千人的年会上作年终总结时要难的太多太多。林航最后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冲着苏芬傻笑。苏芬仿佛回到多年前大一那个下着大雨的中午,林航撑着一把蓝色碎花印有超人s字母的雨伞朝于食堂屋檐下躲雨的她急走过来,那算的上他俩第一次正式认识,林航便是这般笑的,很傻,却令她感动。

当夜幕降临,两人于烛光晚餐之后在满是结香花瓣的浴缸里共浴,彼此为对方洗去躯体上的纤尘,而后光着身子大大方方对站在露台的最中央,张开手臂坦诚相对,纯白月华为苏芬原本光滑娇嫩散着清香的肌肤蒙上一层圣洁的光辉,于林航热烈的目光之下那凹凸有致残留着水渍的玲珑躯体更是生了一层细细的红韵,林航凝视着眼前这亭亭玉立含羞低垂头的女人,不!女神,只觉的是经过霜后那雪白花瓣尖端尚且只带着一抹露水浸润过的绯红的五月初生莲花。林航一瞬间竟觉得有些不真实。苏芬笑了,那平淡而真切的笑容将他的心搅乱了。这便是林航与苏芬的婚礼,仅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第二天两人便领了证。

但!这一切如同琴瑟和鸣中的琴弦突然崩裂于两人结婚后的第一百三十七天戛然而止,苏芬轻且透的余音还尚在林航耳边回响,苏芬淡而清的余香也还在林航鼻翼萦绕,只是苏芬的身影连同她的行李在雨后初晴的一个傍晚从这栋房子里悄无声息地消失,更是与上一次分别毫无两异。林航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望着院子里雨后那一丛开的正灿烂且饱满的白色杜鹃,他没有家了。

林航小心地拾掇完扎进手掌的木刺,千寻已欢喜地跑进院子踩过苏芬精心挑选的鹅卵石铺就的具有美丽鲜花图案的石子路,此刻正站在房门前那用剩余红松木搭的花架下向他招手。花架上爬满了枯藤干枝,以及少数越界的依旧青翠的爬山虎。

林航进了院子,早些年沿路沿种植而自苏芬离开便再未打理的寒兰竟开出了淡黄绿色且瘦长的花,他有些难以置信。林航依稀记得上次开花还是苏芬在的时候。这些寒兰种子是苏芬从湖南的老家带过来的。

林航开了门,穿过客厅进了屋东面的侧院里,两株紧挨着一起的桂花树开的满庭芬芳,风来,黄白与淡黄的花冠便落下一些细细碎碎的花飘的满院皆是,也时常飘至二楼的露台,露台往里便是卧室,二者之间是一整面淡黄色木制的落地窗。带有落地窗的房子光照很好,晚上睡觉也不会合上窗帘,苏芬便睡的安稳。

林航与苏芬曾多次深夜欢愉之后光着身子共披着一条毛毯相拥着躺在露台上的藤条制的摇椅里望星赏月,四周静谧地只听得见风声、虫鸣以及彼此逐渐平静的呼吸声。当然也会有一起欣赏日出的时候。

林航已经十年没有好好欣赏过日出了,他睡觉时会紧紧拉上窗帘。

林航把散下来的桂花用簸箕收集起来。他深谙瓜熟蒂落的道理从而相信随风自然而落的要愈发清香成熟的多。这是苏芬教会他的,他是苏芬至上主义者。接下来便与以往一样,林航取了些去年他泡制的桂花蜜给千寻当饭前甜点吃。千寻很喜欢吃甜食。

千寻意犹未尽的吃完便坐在林航为她量身定做的梨花木制的雕花书桌上写写画画,而林航坐在桂花树下由混凝土砌成的‘木桩’凳上嘴里呷颗冰糖逐字逐句地轻读完一篇文章后便在厨房里忙活起晚饭来。天天如此,当然,雨天会躲进屋子里。

饭快好的时候,来了一封信,千寻接过并辨认出信封右下角写的是苏芬二字便欣喜地冲进厨房——爸爸,妈妈来信了!林航看着信封上的水渍,片刻失神之后往窗外望去,不知何时竟起了雨,大风吹的院子角落里的几棵青松瑟瑟发抖,林航将信搁了案台解下胸前的红色围裙便着急赶去二楼的露台去收衣服,只刚跑出了厨房又退了回来,用菜刀将那信压住。

注一:出自苏东坡词 浣溪沙 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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