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嫂的死亡对我的影响还在持续,像一段管乐,音乐家在凌晨四点,万籁寂静的时候,奋力或者优雅地吹出最后一个音,惊醒了新来的燕子,吵了一晚正在熟睡的青蛙和所有爱她的人,余音绕梁三日,我耳鸣半月。
下葬前一天,我带着母亲回石头城奔丧。很久没有历过亲人的葬礼了,我想起小时候死了人,主家亲人纷纷从外地回来,像共赴一个节日,许多久未露面的人臭着脸出现在石头城,葬礼结束后,他们又像跟着死者一起被埋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自从离开石头城那天起,我已经满怀宿命感地意识到,这里已然成了回不去的故乡,我以后也会经历这样的臭脸,经历这样的匆匆赶来。作为一个悲观的丧逼,我早已想象过这样的场景,也有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第一个要送的人是大嫂。
家里气氛比想象中的冷静,我蹲在灵堂前烧几张纸,女人们呼天抢地哭一通,草草收场,然后加入到厨房的琐事中,毕竟晚上有来祭奠的客人。帮忙的人很多,闲下来大家抽烟,谈论大嫂和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有哀叹,有笑声。虽然和我想象中的死人场面有差距,但也就这样了,还要怎样,这样挺好。
第二天麻麻亮,一千瓦的灯泡照在头天下雨搭起来的篷布下面,灯火通明,送葬的人早起吃饭,三伯在做葬礼最后的安排。一切妥当后,我走在队伍最前面,遵照习俗,沿途撒纸钱,死者最后一段的买路财。打电筒,指向安息之处的最后一盏明灯,然后,新人送旧人,旧坟添新坟,一切不知何所起,但一切终归黄土,一个人便真的永远不会迷路了。
二
母亲在石头城多留几天,看看外公,调养身体,我马不停蹄回渝,坐在车上,被莫名的情绪缠绕,忍不住地胡思乱想,至今也没有跳脱出来,哪里不对?大嫂看着我长大,我们之间有亲情,她的死亡使我感到悲伤,但不至于困惑至如此。我猜,我接受了大嫂死亡这个事实,而且已经过去了,但是死亡本身并没有。
我其实很早就开始意识到死亡这件事了。九岁那年,大伯因病死亡,开始我像一个这个年龄小孩应有的表现一样,对葬礼充满懵懂,知道这是伤心的时候,却始终没能真正伤心起来,倒是有一个瞬间像一把刻刀一样在我心里留下一道痕迹,永远震撼着我。三伯,我父亲的亲哥哥,一个能一口气挑着垒尖箩筐毛谷子轻松爬我空手都难爬上去的陡坡的铁血男人,一个皮实有好说笑的乐天派,迎面跟刚刚放学回来的大女儿说:“才回来啊,大伯伯过世了”,就这么几个字,声音却越说越小,最后“过世了”三个字伴随着一声抽泣和转身,被我撞个满怀,那一刻开始,死亡成为我应该且必须畏惧的事。
二个月后,又是一年春耕农忙季节,大人们忙着翻新石头城,我和哥哥姐姐们高高兴兴放学回家,发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听邻居说,二伯出了意外,都去现场了。几个小孩子在家,没能先等回大人们,却等回来准备葬礼的消息。两个月,两个月间家族失去了举足轻重的两位大家长。三伯和父亲从小没有父亲,一起长大的两位兄长虽是堂兄弟,但从他们之间伯仲叔季的长幼次序和称呼可以看出来,他们就是亲兄弟,这两个月对他们的打击是难以想象的。如果两个月前的葬礼传递来的死亡信息对孩子们只是一个意识启蒙,那么两个月后应该就是实实在在的悲伤吧,二姐泣涕如雨,声泪俱下地哭嚷着:“这下我一个伯伯都没了”。我一面跟着哭,一面默默对自己说:“我还有一个,我还有一个……”。
三
大伯二伯死亡给我留下的印象就这样一直深埋在心底,没和任何人说起,只是自己偷偷不时拿出来打量、体会。对死亡的恐惧是写进人类基因了的,这道坎谁能迈过去?我倾向于没有人。那么,应该如何面对死亡?
大嫂生病到死亡这几个月里,知情的人都尽力向大嫂和家里的老人隐瞒病情,但这种事,没两天就成了全村茶余饭后的悄悄话,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守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其实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大伯病重回家之前,瞒着所有人自己一个人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回家的时候我还天真的以为他和以往每次回家一样,等孩子们吃完他带回来的糖果就回铁路局上班,直到我从睡梦中醒来,父亲告诉我今天不用去上学。
当二伯出事的消息传来,大人们心里充满希望,同时又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一路忐忑地赶往现场,等待他们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一路的祈祷终究为的是一个早已死亡的亲人。
这就是大家传递死神消息的典型方式。无论是死者本人还是知晓死亡来临的人,在死亡之前,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当众讨论过死亡这件事情;死亡之后,我们倾向于瞒到看见尸体的那一刻。在传统文化求吉利这件漂亮的外衣下面,我们一直在逃避死亡和讨论死亡。这样的逃避到底对于减轻痛苦有没有作用?好像不能一竿子打死,但是当意识到这是在逃避后,显然逃避本身对我已经失去了作用。
回想当面临选择是否给大嫂进行一台高风险的手术时,我开始怀疑自己当时那么坚定的意见,我开始想象把事情的现状告诉大嫂本人,让她参与到决定当中,让她选择也许是自己最后几个月的时间该如何生活会怎样。这一次,我终究不是那个最终做出决定的人,但总有一天会是。
四
像你看到的那样,上面这些文字里,很多其实应该用更加柔和的词语如“去世”或者“逝世”的地方都用了“死亡”,这不是对死者的不尊重,这只是一种幼稚的自我鞭策,逼着自己正视死亡,希望那一天来临时,死亡像它本来那样,成为一个中性词,当面临选择时,我能像说“正在活着”一样平静或者不平静地说“正在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