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秋来秋去

本篇小说为作者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小说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偶合。

01  好好的,别闹!

李明站在财富大厦楼前,抬头仰望,  湖蓝色的玻璃幕墙一眼望不到顶,有点眼晕,还有点晃眼,高,真高!小子混得不赖呀,听说当了个什么什么总监?

时至深秋,山区的昼夜温差很大,早晚便有些寒意。遍地的枯黄落叶,草尖上顶了一层白霜,出门人自然要多套一件衣裳。临近中午,李明乘坐班车来到市区,他是来给镇上办事的。

下了公共汽车,市区的气温热情地拥抱着旅人,居然有些热。站前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是泾渭分明,衣着简短的,那都是本地人,如他一般“裹粽子”的,当然就是山里人了。

臂弯里搭着外套,一手提着兜兜,办完公干的李明来到发小上班的楼前,他想会会老友。

“先生您好,请问您找谁?”走进宽敞的大厅,袅袅婷婷,迎面走来一位身着旗袍,头挽发髻的窈窕美女。

“ 啊,那个,我找下我外甥,他是你们这里的头。 ”  李明干咳一声,以示郑重。

“对不起先生,不知道您要找我们哪位领导,我们这里的头很多哟!”美女浅笑盈盈,嘴角一对可爱的梨涡,时隐时现,很是俏皮。

李明下意识用食指蹭了蹭鼻头:“啊,他姓聂,聂耳的聂,我是他小舅。”

美女眉头微蹙,略显惊讶:“您……确定是找聂总吗?” 大约在她的印象里,这俩人年龄相仿,怎么会是甥舅关系呢?却也不便深究。

李明有意挺了挺胸,又是干咳一声 :“如假包换。”

“不好意思先生,请您先跟聂总通个电话,如果确认,您可以上去。”美女彬彬有礼,却未放行。

嘿! 小赤佬,谱还挺大,摆上了。嗯,这个好!谱越大,说明官越大嘛。李明心里想着,顺手摸出裤兜里的手机,开始翻找通讯录,不时抬起眼皮瞄一眼对面的美女,那眼神好像在说:你看叔我怎么上去。

“ 啊喂!狗剩呀,我是你小舅啊……嗯,在你楼下呢……你的女保镖不让上去啊 。”  李明故意拖着老腔卖老。

电话接通,开的免提,手机里传来发小的声音: “小舅是吧,人家不让你上,那就别上来了呗,正好我这边……”

话风不对啊,李明慌忙切换到听筒模式 ,抬眼瞥见美女揶揄的眼神,一条大长腿在旗袍下微微抖动。

不是……我的确是他小舅,是发小,老同学。李明在心里无力地辩解着,早已没了听电话的心情。情急之下挂断电话,却假模假势作通话状,缓缓退出几米开外。

“啊,你这会忙啊,先订个包间?中午一块喝酒?好好好……”  举着电话,李明着急忙慌向门口走去,他走得很快,更像在逃,大厅里的几双眼睛,让他如芒在背。

忽然他好像又想起什么,折返前台,从包里取出两个大号的罐头瓶子,“咣当,咣当” 放在前台桌上。

“麻烦把这个转交给他,就说是他老娘惦记他这一口,让捎下来的。”李明这次一本正经,一脸正色。

那是两瓶家乡小菜,一瓶酸菜,一瓶咸菜,都用红油辣椒和葱花炒制过的,透过玻璃瓶可见红油汪汪,煞是诱人。隔着玻璃瓶,香味好像已经扑鼻而来。

“告诉他,悠着点吃,有砒霜,小心中毒!”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李明再次走出楼门。这次,他不再狼狈,脚步从容。

走出大楼很远,看到一家快餐饺子馆。李明走进店里,点了一小瓶烧酒,一碟油炸花生,还有一盘饺子。趁着饺子下锅,“咕咚咕咚”几口烧酒下肚,已是脸色微醺,醉眼迷离。他用手搓了搓发烫的脸颊,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脸好大啊,让你装逼,这回装扯了吧!不是,龟孙不能给哥哥留点面子吗?虽然远了点,不还是你小舅吗?

李明的发小名叫聂辉,乳名狗剩,聂辉的爱人跟李明家多少是能扯上点亲戚关系的。若细论辈分,聂辉的爱人还得管李明叫小舅。

至于这亲戚八竿子打着打不着,也只是听老人说过那么一嘴,自然没人在意。但李明牢牢记住了,尤其在人家俩人成亲之后。聂辉的爱人叫不叫无关紧要,他只想时不时敲打敲打发小:你莫要忘了,我是你小舅,不能乱了纲常。

只因俩人从小光屁股长大,李明总想压发小一头,可似乎发小从不买他这个小舅的账。这次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人家的乳名,狗剩子这回是真生气了吗?

饺子就酒,越吃越有。吃饱喝够,死了耐沤。管他呢,先塞满肚子再说。咕咚一口酒,吧唧一个饺子,李明鼓起腮帮子用力咀嚼,仿佛在啖某人的肉,喝某人的血。

胡吃海塞时,手机欢快地唱起了歌,聂辉来电话了,李明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盯着餐桌上手机,故意拖延了十几秒,这才老神在在点开接听键,却是一声不吭。

手机里传来发小的声音:“在哪呢?半天不接电话?”

“凯悦大酒店,贵宾间,准备接待几个重要投资商呢。啊,那个,本来叫你过来陪个酒,聂总挺忙的,楼又高,咱这泥腿子也爬不上去啊!那就不劳烦了。”

“哥,你是我亲哥,好好的,别闹!给你赔个不是,行吗?地址发给我。”

02  我招惹谁啦?

宽大的办公室内,窗明几净,室内陈设简单,除了必要的办公设施,可做点缀的就是窗前的两盆高大绿植,还有墙上的一副墨宝,为室内增添了些许雅致色彩。

这是公司运营总监聂辉的办公室。

两盆近一人高的绿植,那是公司高管办公室的标配,据说很不好养。以前公司买过不少,价格不菲呢,却是买一批死一批,就连花卉供应商看到这些奄奄一息的绿植都心疼不已。要知道,昔日“出嫁”时,可都是个个青翠欲滴,枝繁叶茂。这才有了后来的供需双方签订租赁合同,定期有专门的花农师傅前来打理。长势不好都给包换,据说这种模式很受写字楼业主们的欢迎。

聂辉虽然也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却因为忙碌的工作,巨大的压力,无暇伺候它们。每当烦心或劳累的时,他总要在室内来回踱步,窗前开枝散叶,生机盎然的满眼翠绿,让人眼睛舒爽,脑子也清灵了不少。

悬挂于待客区沙发上方的板书字幅,那是同学的父亲赠送的一幅墨宝,“笃志好学” 四个隶书大字,笔力遒劲,彰显功力。那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勉励,聂辉很是喜欢,工作每次调整,这幅字必要带在身边。

对于书法,聂辉从小便有着超乎常人的热爱。走在大街上,偶尔看到一块招牌上的好字,便驻足欣赏,心追手摹,流连忘返。上学多年,聂辉临帖不缀,无论是写字,还是文章,都深得老师们的青睐。用老师的话说,脱俗了。大约,这就算是老师对一位学生最大的褒奖了吧。

课余时间,别人喜欢运动、娱乐、花前月下,他却喜欢舞文弄墨,自得其乐。一屁股坐下能写两三个小时不挪窝,他说,这叫与古人对话。自然,班级所有的板报、墙报、学校搞活动时的宣传标语,也都非他莫属。

参加工作后,俗务缠身,便再无暇顾及,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笔墨蒙尘。每每端详这副字,聂辉就不胜感慨,怎么就从商了呢?苦苦支撑的所谓事业,到底值不值。

被生活和命运裹挟,也是身不由己,又有几个人能随心所欲啊!大约在退休之后了吧,我与书法,再续前缘,聂辉时常惦记这份爱好。

刚刚结束了与属下的谈话,这个月的运营报表不好看啊,收益低于上年度同期的7%,总部的分管领导刚刚打过电话。虽然没过多苛责,对他的工作态度和能力还给予充分肯定,但同时,也对近期的业绩下滑,表示了深切关注和担忧。

这让本就心事重重的他,心里又平添了一份压力。在商言商,商人就是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少谈客观,多发挥主观能动性。给董事会源源不断创造价值,是职业经理人的职责所在。别说亏,赚少了他们都感觉肉疼。唉!商人,伤人啊!

聂辉轻揉太阳穴,陷入沉思,复盘近期的业务运营轨迹,试图从薄弱环节中找出蛛丝马迹,寻求突破。

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沉思中的聂辉显然受惊,略有不快。拿起手机,呵呵,明子啊,他凑什么热闹!

摁下接听键,还没来得及问候,就传来李明的装腔作势。声音故作老迈,中间还要咳嗽。

占便宜没够是吧!聂辉乐了。那就以牙还牙吧,治治这个没正形的“小舅”。不让你上来好,那就在下面待着吧,凉快凉快醒醒脑,让你嘚瑟!

玩笑归玩笑,发小登门,岂有不见之理?丢下烦恼,放松放松,乐呵乐呵。马上就中午下班,先吃饭呗!这边收拾收拾,从大班台下取出一瓶二十年陈酿老酒。对,就是它了,明哥就好这一口,聂辉匆忙下楼。

紧赶慢赶,斯人已去。留给他的只有两个大罐头瓶子。这人!还是那个急吼吼脾气,咋这么不经逗呢!

旗袍女一脸的好奇,怯怯地问:“聂总,刚才那人……真是……你小舅?”

“他才是你小舅!”聂辉满脸黑线,操起两个大罐头瓶扔下一句话扬长而去,留下一脸懵逼的旗袍女:“我招谁惹谁啦?”

03  你才是故意的

接到李明的定位,聂辉按图索骥寻到饺子馆。此时正是客流高峰,不大的饺子馆已是座无虚席,看来这家便利餐馆还是有些人气的。

在一个角落里,李明自斟自饮,翘着二郎腿,端着酒杯,若有所思状。

桌上饺子没吃几个,一小瓶烧酒已是过半。

聂辉摇摇头,悄默声地坐于一旁,盯着李明的脸:“哥哥,咱的客户呢?怎么一个人跑这里灌上了?”聂辉一脸戏谑,把一个手提纸袋放到餐桌。

李明斜了他一眼,眼白里透着红血丝:“本镇长高兴,客户还在天上飞着呢,晚点了,一会落地,一会落地。哎,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关你屁事!”李明一本正经地瞎掰。

“哦,差点忘了,小民聂辉这相有礼了,见过镇长大人。”  聂辉煞有介事,双手做了个万福。随即又问:“我记得好像是副的吧,啥时候扶正的?”

“会聊天吗?咋这烦人呢?”李明作势扇聂辉脑瓜。“我不像某人,当个什么破总就眼高于顶,瓢葫芦(指脑袋)肿这么大。切!官不大,僚不小!” 李明双手夸张地比划了个很大。

聂辉有意把纸袋转了个方向,纸袋上的广告朝向李明:“这个够不够诚意?别人送的,我可没舍得喝呢!”

李明一把扯过纸袋,取出里面的二十年陈酿老酒,脸上却不动声色。

“看在老酒的份上,小舅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前面的事就翻篇了,带上你的砒霜滚吧,别影响我喝酒。”  所谓砒霜,他指的是那两个大罐头瓶的小菜。腌制小菜不能多吃,这是常识。

“哎哎哎,不带这样的啊,吃饱饭赶厨子,要不要脸啊!要不,咱换个地?”聂辉提议。

“要去你去,这里挺好。一看你小子就像个腐败分子!小店的饭还吃不下你了?”李明“嘎嘣”打开了瓶盖,瓶口凑到鼻孔深吸一口气,夸张地长长呼出作陶醉状:真香!

撤掉杯盘狼藉,重新上菜。因陋就简,聂辉给发小洗尘。自己却急不可耐,打开老娘给他做的家乡小菜。

有意思的是,李明闻酒香,聂辉闻小菜。一样的动作,不一样的情怀。

聂辉本不胜酒力,下午还有工作,他叫了一瓶饮料。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兄弟俩把酒言欢话家常。问了老的问小的,问了婆姨问前程。

提到前程,李明略显悲观。上级鞭打快牛,只因镇班子里没人对农业种植这一块在行,对他委以重任,责任也重大。春种夏收,夏播秋收,四季更替,年复一年。一晃,这个副镇长任上一干就是八九个年头。整天泡在田间地头,和农民称兄道弟。混在人堆里,不熟悉的,没人把他当干部。

转眼到了不惑之年,依然是升迁无望。更糟心的是,比他年纪小的,资历浅的,送走一茬又一茬,辞别一任又一任。辛苦打拼的政绩让人摘了桃子,心中难免不平。李明说,他就像一头负重前行的老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和血。

聂辉静静地听着明哥念苦经,有心帮扶,无奈一个在体制内打拼,一个在商海浮沉,不搭界呀!此时,安慰的话就显得苍白无力,虚情假意。

“行啦行啦,好不容易见一回,说点开心的。知道你这个基层干部不容易,天天吃草,这不给你加肉了吗?啊!多吃点肉肉,就是不知道挤出来的奶还能不能喝了?”

李明闻言噗嗤一笑,顺手拍打着聂辉略显发福的小肚腩:“你还是少吃点肉吧!看看你这腐败肚,小舅告诉你啊,这个……廉洁自律,反腐倡廉,这根弦要绷紧,高压线,千万不能碰!啊……我们可是经常组织学习滴……资料片滴,没少看。”

李明故态复萌,又现老态,以长辈身份敲打聂辉。

“没完了是吧,好酒都堵不住你的臭嘴,谢谢您老人家的哼哼教诲。”

“哼哼教诲”一出,李明要笑喷,急忙伸手抽出一张餐巾纸捂嘴。

这里有个典故,那是专属于他们二人的默契世界。

读初中时的少年正直调皮的花季,他俩总喜欢故意学别人把字念错,博得一乐。什么别野(墅)、掉掉(绰绰)有余、堂(瞠)木结舌、切差切差(切磋切磋),而这“哼哼(谆谆)教诲”当属其一。本来纯属一种文字游戏,当成娱乐,久而久之读顺了口,这就等于巩固了错的读音,习惯真可怕!

那天,语文老师点名聂辉的同桌李明朗读一篇范文,文中就有“谆谆教诲”这个词,李明顺溜地就读成“要感谢父母多年的哼哼教诲”,引发哄堂大笑。

笑声引起李明的警觉,慌忙改口纠正。偷眼望向讲台上的老师,老师一双锐利的眼睛正定定地看着他,嘴角时翘时落,脸色时阴时晴,盯得李明心里发毛。

同学们这边看看李明,那边望望老师,哄笑声止。教室里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空气凝滞。

“我以为你不认识这个字呢。好玩吗?喜欢哼就接着哼。”

“文字也是一门严肃的学问,会认的字都要糟蹋,不会认的有多少,你清楚吗?出息啦!”一巴掌拍向讲台,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李明手里的作文本差点没拿稳,老师真动气了。

老师说李明就是成心的,故意的。貌似也没错啊,成心倒不至于,可这故意读错字养成的习惯,肯定是逃不掉的。从此,聂李二人再不敢玩这种文字游戏。老师批得对,只怕以后积习难改,重要场合,那可真就悲催了。

那篇范文正是出自秀才聂辉之手。事后李明说:“狗剩子啊,你成功给小舅挖了个坑,我看你才是故意的。”

04  会讲故事的聂总

聂辉给李明讲了下面的故事。

他认识一位姓刘的小学老教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了口吃的毛病,更不清楚他讲课的时候孩子们会不会着急,只听说过两个经典事例。

有一次课堂上某生尿急,报告老师要去方便,刘老师意在提醒该生:“课余时……间不……能贪……贪玩,下课先……先……上厕所。”很简单的一句话,老师磕磕巴巴半分钟说不完,男孩捂着裤裆跳脚,下一秒可能就尿裤子了。老师挥手示意:“去,去……”没等老师把话说完,男孩已经一溜烟跑出教室。

另一次是在食堂吃饭,一碗面条端上桌,同事热心地问他要不要加点醋,他点头,同事提着醋壶给他碗里倒了点,同时看向他,那意思是问够不够,他说:“少……哦少……”同事误以为他嫌少,只能继续倒,刘老师终于把话说完整,他说:“少……少倒点” 此时,那碗面条已经变成了醋泡面。

刘老师家里有五朵金花,唯一的男孩那就是掌上明珠,从小娇惯自不必说,只要不太过分,家里从来没人拦着。都说“七岁八十惹人嫌,十一十二狗也嫌。” 正是在那招人烦的年龄,在一个雨天的早晨,熊孩子觉得好玩,忽然学他爸爸讲话,他爸说一句,他鹦鹉学舌跟一句。就在这天早晨,子承父业,成功学成了口吃的毛病。一家出了两个磕巴,成为村人的笑谈。

忍着笑的李明会意地点头,竖起大拇哥伸向发小,连说了几个“深刻”,看来这学坏容易学好难,还真是这么个理哈。

“不过,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挺会编故事,也会讲故事的呢?这是,要改行,学说书啦?”

聂辉郑重告诉他,这还真不是编的,是的的确确现实版。学成磕巴的孩子长大成人后,从大人那里得知自己小时候的这段过往,后悔不已,却已是无力回天。但自从他也做了父亲后,孩子们只要敢学他口吃,一个大嘴巴就呼过去了。而且,同村人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教训学磕巴讲话的孩子。

李明深以为然:“继语文老师的谆谆教诲之后,你是又一个谆谆教诲我的人。来,为谆谆教诲走一个!”李明举起了酒杯。

可能是与从事的工作性质有关,作为一个公司的运营总监,除了日常工作之外,聂辉必须时时给自己充电,尽可能多地涉猎经营管理方面的知识,写学习心得,编写团队建设规划,制定培训大纲,定期对下属进行系统培训,有时他还要亲自授课。很自然地,平时就会留意收集一些身边的素材,丰富他的教案。

他觉得用这些接地气小故事,更容易变成哲理性的智慧,潜移默化,让员工变成自己的感悟,融入到工作与实践,进而转化为生产力。

在下属心目中,聂总就是一个教父级的存在,是他们的精神领袖。

05  自作自受

酒足饭饱,聂辉就近把发小安顿到一家宾馆下榻。扶着摇摇晃晃的李明进了客房,嘴里叽叽咕咕全是酒话,李明歪倒在床,下一秒就是鼾声如雷。扯了一块毛毯给发小盖好,往床头柜上放了一杯开水,聂辉看看手表,快到上班的点了,轻轻碰上门锁,急忙赶往公司。

秋日的暖阳透过枯黄的树叶间隙,一路上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踩在落叶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耳听这熟悉的声音,聂辉若有所思。

曾经,也在这样的秋日,在这细碎的光影里,他和爱人踩着落叶,脚下沙沙,深秋的风扯落几片枯叶,缓缓飘落。他为她系紧纱巾,她仰起头,报以深情一瞥,他便感觉拥有了整个世界。他喜欢这样散步,喜欢这样的二人世界。如果能一直这样走下去,那该多好啊!

而今,想起李明这个自鸣得意的“小舅”称谓,再想想形同陌路的爱人,和家里的一地鸡毛,不知道李明这个一厢情愿的“小舅”还能维持多久。假如能换回一个和美温馨的家,他宁愿放弃那点无足轻重的自尊,大大方方认下这个一起光屁股长大,似有还无的小舅。即便叫他一辈子小舅又何妨!

烦恼接踵而至,聂辉用力甩甩头,仿佛要把这恼人的秋风甩掉,他加快了脚步。

下午快要放学的时候,批改完作业的张老师摘下眼镜,揉揉酸涩的眼睛,再揉揉太阳穴,她端起茶杯来到窗前。居高远望,校门外已是密密麻麻的人群,有推电动车的,有推自行车的,也有徒手而立的。所有人都翘首望向同一个方向,校门口。这是接孩子放学的家长队伍。

张老师拿起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却总是无人接听,她微微蹙眉:这个老李,忙什么呢不接电话?

终于在拨打第三遍时,电话那头传来李明含混不清的话音:“干嘛!火上房啦?扰人清梦!”

“睡睡睡,都几点了?睡的哪门子觉?又喝高啦!”李明的爱人张老师佯怒。

“好不容易出个门,放松下神经,这你也要管,以为你是内蒙的领导啊,管得真宽!”

“我就问下你,见到聂辉没有,有没有去家里,记得带点伴手礼。别冒冒失失的,总把你那破小舅挂在嘴上招人烦。”

“得令,悉听夫人旨意。”

挂断电话,睡眼惺忪的李明坐起身,嘴里咕咕哝哝:切,小舅登门还要给外甥女带伴手礼,哪家的规矩?乱了纲常!

想起发小的爱人,却从不买他账,面色冷峻的郭芳,李明酒意全无。别看他在聂辉面前充大,吆五喝六的,在郭芳面前,非但不敢造次,好像还矮了一头。只因那女的天生一副冷面,拒人千里之外,李明从心底犯怵。

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外甥女从小就是个不好相与的主。虽长得娇小玲珑,却天生有老主意的那种。郭芳自小乖巧听话,让老师和家长都很省心,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属于别人眼中的邻家女孩。聂辉和郭芳好像跟商量过一样,每次考试轮流当第一,其实那只是表面上的错觉。事实上,那个年代的孩子还挺封建,男女生泾渭分明,秉承着父辈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课余时间,男生女生各玩各的,即便同桌,也不说话。偶尔不得已搭个腔,很可能就被热心的“狗仔队”窥到,刹时八卦风四起,谣言满天:某某和某某是一对。于是,就有一帮调皮的男生起哄,见了那女生,就大声喊那男生的名字,而那位女生多半是羞得逃之夭夭。

显然在这样的“白色恐怖”下,聂辉和郭芳根本不可能商量谁当第一,谁当第二。就是无稽之谈,纯属巧合。

那时,品学兼优的聂辉是班长,成绩优异的郭芳是学习委员。俩人更像在默默地较劲,互不服气,无形中演变成良性竞争,挺好!两位优生也深得老师们的器重与青睐,自然有意无意给他们安排些班级工作,也属情理之中。身为体育委员的李明跟聂辉是死党,经常形影不离,但至今,他都不明白,聂辉和郭芳是如何触雷,被“狗仔队”盯上的。

当郭芳梨花带雨出现在班主任老师的面前时,老师安慰她:孩子,莫怕,莫怕,老师为你撑腰。

那次班会上,老师说起这种怪象,引起同学们窃笑。老师后面的话讲完,大家就笑不出来了。

他说:“以后谁冲着某女生喊男生的名字,就说明他对人家女生有意思,他想跟人家好。”

班主任英明!果然是过来人啊,轻描淡写,这股歪风便化解于无形。

但就像已经挽成的死结,那二人以后碰面依然是感觉怪怪的。而他们越是避嫌,周围人越是窃笑,碰一次面,闹一个大红脸。

事后李明悄悄问死党:“哎哎哎,你是不是真的看上我家那个外甥小蛮女啦?咱可说好哈,第一,我那外甥女可厉害着呢,你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第二,你俩若是真成了一对,那你可要卖辈分了,你得管我叫小舅,嘿嘿!”李明自鸣得意。

聂辉一脸鄙夷:“就你?做你的春秋大头梦吧,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李明一语成谶,谁知道这俩货啥时候就偷偷私定终身啦?也问过小舅的意见吗?

婚后,李明有去聂辉家做客的一次经历。郭芳越是热情客套,李明越感觉浑身不自在。就因为这同学关系之外,加了一层心照不宣的远亲,不伦不类的,真是自作自受啊。

而今又要照面了,他心里不免敲鼓。可是,既来之则安之,不登门总是不好。仿佛要上刑,李明摇摇头,起身去洗脸。

06  不如散了吧!

左手一提牛奶,右手一个果篮,李明刚走出超市,手机又唱歌了。腾出手打开手机,是聂辉打来的,他已经下班返回宾馆,只是不见李明的踪影。李明告诉他在附近,很快回来。

看到发小手里提的东西,聂辉了然于心。他知道,李明是想造访家中。一时愣神,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明哥,今晚……咱就……不去家里了吧,我陪你住宾馆,咱哥俩再好好聊聊?”聂辉吞吞吐吐,心事重重。

“是吗?好啊!我巴不得呢。只是,你不回家不好吧,郭芳她……”

“没事,我跟她打过招呼了。走,下去找个粥棚喝碗粥,醒醒酒。”

李明拍拍鼓鼓的肚皮:“这一肚子还都在呢,哪里还吃得动!喝茶吧。”

聂辉眼神飘忽,李明似有察觉,却没追问。依他对发小的了解,如果真有隐情,聂辉自然会主动告诉他的。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当一个耐心的听众。

果然,聂辉面色凝重,很少抽烟的他问李明要了一支,李明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长长地吐出一股烟雾,仿佛要把胸腔的淤积一吐为快,聂辉讲述了最近几年家中的变故,他和郭芳的婚姻亮起了红灯。

在李明的印象中,虽然自己的出现是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但他承认,聂辉和郭芳走在一起还是很登对的,那就是从言情小说中走出来的一对才子佳人啊,难道他们……?露出疑惑的眼神,等待发小自己说出来。

在那个花果飘香的季节,他们唱着《毕业歌》,告别了高中生活。时至今日,记忆犹新。那是一群风华正茂的学子,脸上尽管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中却充满对未来的憧憬。歌词正是他们最好的写照: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聂辉和郭芳以优异的成绩,毫无悬念都考上了各自心仪的大学,成绩中上的李明被一所农大录取。收到录取通知书,三人背起行囊奔赴不同的城市去报到。那时的通讯条件远没今天这么便利,打个长途电话都是奢侈,联络更多的是靠鸿雁传书。也就在那时,聂辉和郭芳开始了书信交往,互生情愫,最终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四年紧张而愉快的大学生活结束后,聂辉和郭芳双双毕业分配到家乡的地级市。聂辉学的工商管理专业,分配到市属的一家科工贸公司工作,郭芳也对口分配到市园林局,李明回到家乡,在镇政府报到。

为了尽快适应新的环境,他们都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尽其所学,摸爬滚打,很快进入角色。也只有周末,聂辉和郭芳才有机会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那年秋天,二人牵手步入婚姻的殿堂。

婚房就设在郭芳的一间单身宿舍,做饭在一间公共厨房。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新婚燕尔,一对璧人出双入对,也是羡煞旁人。一年后,迎来了小天使,他们的女儿丹丹。

女儿的到来,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很多色彩,也让缺乏生活经验的二人苦不堪言。郭芳的母亲要来伺候月子,这巴掌大的单身宿舍便显得拥挤不堪。那段时间,吃过晚饭,逗逗宝宝,聂辉返回他原来的单身宿舍。郭芳尽管不悦,却也无奈。

有苗不愁长,转眼丹丹十四岁了,花季少女亭亭玉立,那就是少女版的郭芳再现。十多年的打拼,夫妻二人在各自的岗位上各有建树。聂辉是公司的业务骨干,郭芳也提拔为局里的中层干部。

那时正赶上公司改制,聂辉被新董事会任命为公司的运营部总监,年初签订目标责任书,年终要向董事会述职。担子的加重,让他无暇顾及家人,加班加点,商业应酬也是家常便饭。经常回到家时,孩子已经睡熟,妻子电视作伴等他。

有失也有得,那年,他们赶上公司的第一批集资建房。聂辉以高分分到一套两居室楼房。但也发现,妻子的脸色却越来越差。

业务辐射到下属各个县市,聂辉得时不时下去检查和指导工作。聚少离多的尴尬,给夫妻生活带来了阴影。郭芳从一开始的抱怨,逐渐变为一连串的指责:商人重利轻别离,孩子都快不认识爸爸了,你参加过几次孩子的家长会,多久没吃过团圆饭了?我们每年探望过几次父母?

聂辉知道,这么多年的商海打拼,亏欠了家人太多,却又无奈,只恨分身乏术。好言安慰妻子,再辛苦几年,等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他就提前辞职,好好陪伴家人。

明日复明日,明年复明年。聂辉越来越感觉身不由己,除了职业的操守,更多是被无形的力量裹挟着往前走,有自身价值的体现,也有功利的诱惑;有领导的器重,也有下属的拥戴。这脚步啥时候才能停下来?聂辉也迷茫。

曾经,他还是一个业务小兵的时候,他有很多时间陪伴爱人和女儿;曾经,他在夜色里与爱人散步;曾经,他也在周日里带女儿出游。如今,这一切好像与他渐行渐远。随着职务的升迁,越来越多的公事俗务,正在蚕食着他的私人时间和空间。

那天,郭芳因为工作需要延迟下班,打电话让丈夫下班后早点回家照顾丹丹。回到家里,不见丈夫的踪影。孩子写完作业,吃了一包泡面,已经蜷缩在沙发上睡着。倔强的郭芳心疼得落泪,她,终于爆发了。

她要跟聂辉认真谈谈,这个家不是你的旅馆,既然工作对你那么重要,家中有你无你无足轻重,不如散了吧!没有你,我们娘俩照样过。

07  再闹让你去搬砖!

“怎么会搞成这样!你是缺钱呢?还是缺地位?如果说缺钱,现在也算是个小资了吧,钱这东西挣多少是个够?如果说缺地位,就你目前的宝座,恐怕也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及。如果真是这样,我倒是同情郭芳,你需要好好反思了。到底你想要什么,什么对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李明起身给聂辉茶杯里续水,意味深长地看了发小一眼。

聂辉把身子埋进沙发里,连声苦笑:“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当然是我的家人更重要,否则,我也没必要这么拼啊。”

如聂辉所说,他总想给娘俩创造一个更为舒适的生活环境。他已经瞄上了一个高档楼盘。位置、交通、周边环境、小区物业安保、楼层户型均无可挑剔,他有这个实力。另外,随着双方父母年龄的偏大,他有个愿望,就是有一天把老人都接过来一起生活,相互间有个照应,人多了也热闹,省得相互惦记,来回奔波。

愿望无疑是好的,可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呢?是郭芳不理解他吗?还是他的一厢情愿?一个女人到底追求什么?聪明的聂辉真的懂吗?

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他们共同奋斗撑起一个小家,一起分担生活的苦,却能从苦中品出丝丝的甜。如今生活条件大为改善,几年一个台阶,家的温馨反而越来越淡薄,进而发展到分崩离析的边缘,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对呀,你也得设身处地为她们娘俩想想,她们想要什么。房子大了就是家吗?错!”李明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似乎看得更明白。

他问李明,“家”字是怎么写的,宝盖下面一个豕,家,就是一座房子里面住了一群快乐的小猪。显然,跟房子的大小无关,够住就行。

发小对家的解读,聂辉深以为然。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坚定地说:“我不会让这个家散的,大猪小猪,一个都不能少。”

感觉发小听进了劝,李明欣慰地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别的呢?嗯哼!别说你不懂啊!”李明促狭地冲聂辉眨眨眼。

“别的?还能有什么别的?”聂辉一脸懵懂。

“没意思了啊!聊天嘛。比如,花啊草的……你这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有,还是没有?”李明逼视着发小。

“我的亲哥哎,这个真没有!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那份闲心!”聂辉断然否认。

“不过……”他欲言又止。

李明一拍大腿:“我就说嘛!像你这样的成功人士,很多小姑娘乌泱乌泱往上贴,你能免俗才怪!”他拉起裤管,抬腿蹲到沙发上,脖子伸老长,支楞起耳朵,只怕错过一个字。

聂辉一脸嫌弃:“瞧你这副猪相,以前咋没发现,啥时候变成八婆啦,喜欢窥人隐私?哪有个当舅的样,为老不尊!”

“No,no,no !  我这是在关心下一代成长好吧,挽救失足青年。貌似我也不老啊,萝卜长到背上,辈大,辈大而已。”李明一本正经地瞎诌。

“Long  long  ago……”  聂辉煞有介事,拖着尾音,却又停顿,望向李明。

等了半天不见下文,李明发觉上当,抬手拍向发小脑瓜:“栾栾 ,栾你个头啊!狗剩子也敢涮小舅,找打!”

“小姑凉嘛,涉世未深,爱慕虚荣者有之,崇拜偶像者有之,大叔控的有之。抛媚眼的,发嗲的,扑闪扑闪小星星的,寻机汇报工作的。她疯任她疯,我不飘就是啰,吾爱惜羽毛,更爱吾妻。”聂辉话语悠悠,一番感慨。

“哟嚯!还一套一套的,我差点被你的鸡汤灌迷糊了,是不是啊!”李明眨巴眨巴眼,似信非信。

“若有半句假话,明天找根面条吊死得了!”聂辉发狠道。

“你咋不拿块豆腐砸你脑门呢?”李明调侃。

窗外的明月挂上树梢,洒下满地清辉,李明站在窗前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他说不聊了,要赶人了,不习惯跟男人同睡一屋,影响睡眠质量。其意在劝发小早点回家陪老婆。

理解李明的一番苦心,该说的,不该说也都说差不多了。接过李明递给他的牛奶和果篮,聂辉准备打道回府。

临到门口,李明拍着发小肩膀再次唠叨:“说归说,笑归笑,我家郭芳虽说对人冷了点,当真是踏踏实实过日子型的贤惠女子,你可要好好珍惜了,真让她飞了,有你小子哭的时候……”

“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她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多交流交流,沟通沟通嘛,话是开心的钥匙,是吧……”

“还有,尽量少加班,要相信你的同事,要多给人家锻炼的机会,放手让他们去干,你才有时间回家陪家人嘛!后院起火,你上班也不安生,是不是这个理……”

聂辉 ‘嗯嗯’ 连声:“了然,了然。你倒是还让不让人走了?这个啰嗦先生!”

“哦,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我有一个叫“东山不败”的笔友,是他让我当这个好好先生的,好好劝劝你们小两口,否则我才懒得管你的破事呢,所幸不辱使命。”

“人家说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闹什么闹!再闹到工地替他搬砖去,让他消停消停写写文章。真是吃饱了撑的!”

“郭芳那边呢,我就不见她了,给带个好,她的思想工作就委托你全权代理了。”

“组织相信你,你一定不会让小舅失望滴!看好你哟,狗剩子。”

“好走,不送。拜拜,拜拜!”

08  女儿眼中的爸爸

小区里,夜阑人静,秋虫的呢喃偶尔可闻。

从车后备箱里取出牛奶和果篮,聂辉习惯性抬头望向自家的窗户,那里透出微弱的灯光,他知道爱人还没入睡。

轻手轻脚打开进户门,只见郭芳慵懒地斜躺在沙发上,戴着耳塞,似睡非睡。

听到开门声,郭芳寻声望去,果然是丈夫回来了。只因灯光昏暗,看不清他手里提着什么。

“不是说的不回来了吗?李明呢?”

“哼,人家不稀罕我陪,把我赶出来了。”

“哦,他把你赶出来了,我也准备着呢,改天就换门锁。”郭芳面无表情。

“嘿嘿,不至于,不至于,人民内部矛盾,聂某尚属于可改造的一类,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重新做人。”聂辉小心陪着笑。

“就你?快拉倒吧!我可不敢拖聂大总监的后腿,董事会那帮人还指着你给他们挣座金山呢。“郭芳揶揄道。

“切!我又不是他们的老子……”

“可你更像他们的儿子。”

如同两只斗鸡对视,互不相让。

聂辉眼神涣散,首先败下阵来:”能不能积点口德,也得给人家改过自新的机会嘛。”聂辉有点激动,抬高了分贝。

郭芳指了指女儿的房门,示意丹丹已经睡了,压低声音:“我也懒得跟你怄气,耐心耗尽了,你也不用跟我嬉皮笑脸的。我郭芳人格独立,经济独立,你是知道的,不是离了男人就寻死觅活的那种女人。但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你的肩膀上一边是事业,另一边还有家庭的责任,你逃避不了。”

郭芳猛地站起身,用力把聂辉拉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来吧,看看你女儿眼里的爸爸是个啥样。”

郭芳拿出一个作文本,翻到女儿写的一篇作文,题目是《给爸爸的一封信》。

好久没看到女儿写的作文了,这篇还是专门写给他的。聂辉像个小学生一样,端坐于桌前,认真地阅读女儿的作文。看到女儿隽秀的笔迹,一种久违的亲切,触碰到他的柔软。

亲爱的爸爸:

我想跟您说, 我想生病,  因为,只要我生病了,  您就会陪在我的身边,  给丹丹讲故事, 讲笑话,  那是丹丹最开心,最快乐的时刻。

爸爸, 我想告诉您,  我不想长大。 因为,在我小的时候,  您经常有时间陪我和妈妈,  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是多么的开心和快乐。我非常怀念童年那段快乐的时光。

爸爸,您知道吗?  小时候,  牵着您的大手,  我就非常的踏实,我喜欢听您讲故事。

我感到很奇怪,  您脑子里怎么会装了那么多的故事,  而且从来不重样。每次睡觉前,听完您讲的故事,我会睡得很香,很香。

每逢周末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会去公园玩,您告诉我,这个叫什么树,那个叫什么花,蜜蜂是如何采蜜的,蚂蚁为什么要上树……

在动物园里,您总是把我架在脖子上,高高的,让我能看见熊猫啃竹叶,孔雀开屏,猴子妈妈抱着小猴子爬树,狮子懒洋洋晒着太阳……

我喜欢看着你和妈妈一起做出香喷喷的饭菜,那时候,妈妈笑得最开心,我就是最幸福的小公主。

可是,渐渐地,您越来越忙,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妈妈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

丹丹很少能看到爸爸的身影了。每天睡觉前看不到您,睡醒后您还在梦里。丹丹知道爸爸累,只能轻轻亲吻爸爸的脸颊。

我多么想回到从前,回到我们一家人快快乐乐的日子。

爱您的女儿:丹丹

2019年9月18日

一字一句读完女儿写的信,这个大男人已经是泪眼滂沱,泪水滴滴答答滴落在女儿作文本上。

他不敢抬头,不敢正视妻子的眼睛,攥紧的拳头仿佛在揪着心,轻轻在桌面上捶打……

“看来,我真得去搬砖了!”聂辉愧疚地说。

09    “小舅”休矣!

是否还记得,每逢元旦或春节,我们给亲友发的祝福短信?祝福他们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工作顺利,笑口常开,心想事成,财源滚滚,事业有成,家庭和美,前程似锦……大抵就是这些吧。

同样,我们收到的祝福短信,大概也如此。

刚流行短信拜年的那会,大家还用心地,针对性地编写一些祝福语,收到短信也会感觉心里暖洋洋。

可是,久而久之就乏味变淡了。大家可能觉得这就是客套。只是,别人发,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便流于一种形式。然后,又懒得动脑子去编,于是,我把他发给我的,复制粘贴后又发给你。反正内容大同小异,也没几个人认真去看。

因此,我就会收到一些懒人、雷人发来的祝福,最后一句话里还残留着别人的名字。懒汉如斯,也是让你哭笑不得。

显然,大家都已经不在意祝福的内容,反正都是好词。祝福就是祝福,是附庸风雅;现实还是现实,按部就班;日子还是日子,得过且过。

若能把祝福变为现实,有如此好事,想必神仙也不淡定了,纷纷落入凡尘,要食人间烟火。

只是,我们在追求美好生活的过程中,有时会误入歧途,忘记了生活的要义。行色匆匆,忽略了家人的感受。错误地给幸福生活打上了物质的标签。

聂辉也不能免俗。

回想起发小的肺腑之言,看过女儿给他写的信,聂辉幡然醒悟,醍醐灌顶。

“搬砖!搬什么砖?”

聂辉本能的一句感慨,让郭芳满脸错愕,他也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我这个发小啊!”

在郭芳的追问下,聂辉只好和盘托出晚上与李明的对话,笑得郭芳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她压抑着声腔:“ 好,这个好,还真是个不错的建议,有机会一定去工地体验体验,我也去搬砖。”

望着妻子开心而压抑的畅怀大笑,聂辉停止了刷牙的动作,有多久没看到爱人如此开心展颜了?他内心涌起深深的自责。

“哎,我说聂同学,你的发小那也是我的老同学呀,大老远来了,也不请人家进门,太失礼了吧!”郭芳说。

“明知故问!”聂辉小声嗫嚅。

“听你意思,他是怕我?我又不吃人。”郭芳显然感觉哪里不妥,“呸呸”往地上啐了两口。

“我是说,我有那么可怕吗?”

“可怕?你不要把他吓死就阿弥陀佛了!他说,见到你就……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两股战战,对,就是两股战战。”聂辉满嘴牙膏沫,用牙刷在空中郑重地点了点,似乎在有意强调什么。

“一定是你在背后说了我很多的坏话,你这是毁人清誉。”郭芳愤愤道。

“你还需要别人毁啊,老虎不吃人,名声在外,你是自毁三观。”

“你就明说我是母老虎,母夜叉,我也不在乎。再不着家,我就换门锁,扫地出门!”郭芳俨装恼怒道。

“话说我这发小还是向着你的,到底是亲戚啊。”聂辉有些酸溜溜。

“人家那叫帮理不帮亲,好赖话都听不出来。”郭芳回怼。

“哎哎,只听你说这亲戚挺远了,到底有多远啊?也从来没听你叫过舅。”

“九曲十八弯了吧,上一辈人都不走动了,算哪门子亲戚!叫舅?下辈子投胎投靠近点再说吧。不过呢,你别说,上学的那会虽然不多说话,但我知道,他还是挺护着我的。”

“比如呢?”

“比如别人欺负我的时候,他替我出头。那次几个捣蛋鬼把我气哭了,听别人说李明警告过那几个家伙,只说我们是亲戚,让他们别太过分。至于是什么样的亲戚,李明只字未提,我反倒觉得他更像个宽厚的哥哥。”

李明确实警告过那几个熊孩子,开始还不服气,李明说,要不就练练?单练还是一块上?说罢开始舒展筋骨,拉开架势。那几个家伙感觉到李明的认真,这才不情不愿作罢。

对于李明的实力,聂辉深信不疑。从小干农活就没断过,攒了一把子力气,又爱好体育,近一米八的个头,对那些家伙还是有威慑力的。想搞事情,总得先比比肌肉。

记得有一次课余时间,几个男生围在锅炉房附近,那里放着一个平板车轱辘,两个车轱辘,中间以铁轴相连,他们当成杠铃举重玩,别人双手举,李明单手抓轴,忽上忽下能做三十个不带喘气。就算是一个成年人也未必有这份豪气,那年,李明只有16岁。

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李明有着一身好力气,却从不恃强凌弱,相反,老师和同学有困难,他都会施以援手,他的厚道赢得师生们的赞赏。虽然成绩平平,却有老师说,这孩子将来堪称大用。从小看人品,这就是一个有担当的好苗子。

”难怪,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他只戏谑我,而不去招惹你。敢情貌似大大咧咧,人家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啊。”聂辉感叹。

李明跟聂辉同村,从小一起长大,自然聂辉对李明了解更多,而郭芳这个所谓的亲戚因为不同村,反而对李明了解得更少一些。但因为两人都清楚这层似有还无的亲戚关系,只是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那就把话挑明了吧,同龄人加同学,大家自自然然相处多好,何苦别别扭扭都不自在。”聂辉提议。

“哼,你以为他不想啊,这么多年了,在你那里入戏太深,到我这里全废,都不知道他是谁了。”

郭芳这句话算是一言中的。李明其实就是跟发小打趣逗乐的,在郭芳面前,他从不敢造次。因此多年来,三个人一直维持着这种奇怪的关系。他在聂辉面前自称小舅,见到郭芳就熄火。敢情人家当事人心里都明镜似的,唯独把聂辉绕到云里雾里。

“明天把他请到家里吧,我下厨做几个菜招待你的发小,我的同学哥,不然回去李家嫂子要挑理的。” 郭芳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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