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2015年的夏天。

01

我正光着膀子，穿着一条大花裤衩，坐在前段时间刚买的一台二手电脑前面敲键盘。我不想说我是在写什么东西，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写。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用了几年的风扇光荣地下岗了。我热得几乎要死掉，在此之前，做什么事情都是多余，只需要出汗就行了。

张小宝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连胳膊都不想抬起，就没有接。然后这个孙子竟然又打了第二遍，跟窗户外趴在树上的蝉一样烦。接通之后，他那边停顿了几秒没有说话，我以为这孙子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死掉了，就说，张小宝，你还活着吗。张小宝好像没了魂一样地说，跟死掉了差不多。我用手擦去头上的汗，说，找我有什么事情。张小宝没有回答，反而问我在不在租的房子里，我告诉他现在还在，再热一些的话可能就去其他的房子里面住了。张小宝让我先不要离开，然后就挂断了电话。之后，我躺在床上想，是哪个张小宝呢。事实上，我就认识一个张小宝，那就是刚才给我打电话的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朋友叫这个名字。

我在蒸笼里等了半天，也没见个人影来。我就开始刚才是不是真的就接到了电话，和一个叫张小宝的人通过话，并且约定要在这个房子里见面。我又重新看了下，确定真有此事以后，继续躺下。今天他这个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别扭。他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来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我。那是我们当地最便宜的一种烟。我说，我都戒烟了。张小宝把烟收了回去，说，戒烟了啊。我说，你今天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找我。张小宝说，外面快要热死了。我觉得这一点意思都没有，就要继续躺下，结果发现半张床都已经被张小宝占据。我说，张小宝，你往那边去一点。张小宝没说话，躺在那里吐烟圈。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张小宝吐完最后一个烟圈之后，说，你有没有喜欢的女人。我听了一怔，说，难道你有喜欢的女人了？张小宝点头。我想，这下完了。我不敢说张小宝的改变是完全因为有了喜欢的人，但是多少有点关系。我说，你想怎么办。张小宝说，我要去找她。对于这样的一个回答，我很满意。然后，张小宝又问我能不能借给他一些钱。我一下子就答应了。之后发现并没有多少钱可以借给他去看他喜欢的女人。我说，钱不多，省着点。张小宝起身坐了起来，拿着我给他的钱一溜烟儿跑掉了。

每次搬家都让人悲痛欲绝，总觉得要离开一个地方很舍不得。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房东都是出奇的好，好得过一年就要涨一年的房租。我除了每天写点东西给杂志社换点稿费之外，没一个正当的工作。我借钱给张小宝以后，有半个月都过着自来水泡馒头的日子。当然，这些事情张小宝是不知道的，他在拿了钱之后就很快地消失了。至于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他的手机也处于关机状态，以至于房东说他肯定拿着我的钱跑了。我告诉他不用说我也知道，我亲眼看到他跑出去的。房东问我还有没钱交房租，我让他等几天，结果他生气了。他说他的时间不多了。我就以为他马上就要死掉，后来知道不是，他说这房子原来不是他的，是另外一个人的，还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我一句都没能听清，因为当时我在想，张小宝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等我再见到张小宝的时候，已经是2015年的冬天。他失踪了整整一个秋天。而在那个秋天，我搬了两次家，依旧是一个人住在潮湿的房子里。在这段时间里，我做过很多的假设，比如这孙子突然死在了哪个女人的肚子上，或者正在做爱的时候被人打死。总之，不是什么好的事情。可是，我又不想是这样的结果，他要是死了，我就又失去了一个朋友。确切地说，是我借给他的钱泡汤了。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他一定不会出什么意外。事实上，还是出了点意外，他光着膀子，穿着一条破裤子走在街上，正巧被我遇到。我想，这应该是他比较倒霉的时候。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这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朋友该做的，或者说是一个路过的人该做的。张小宝抬头看了下是我，说，借你的钱暂时还不上了。我说，你个孙子都这熊样了，还说这个。张小宝苦笑，我说，走，回去。然后，我就带着张小宝回到了我住的地方。这是冬天相遇的情景。

我拿出还剩下来的半瓶白酒，说，来，先暖暖身子。张小宝颤抖着接过去，喝了起来。我让他给我留一点，要不然我晚上写东西的时候没灵感就麻烦了。张小宝没理我，一个劲喝。他的酒量比较大，一瓶白酒都没有问题的。现在的问题就是，我没酒了。我说，你从哪里回来的。张小宝放下手中的酒瓶，说，啊，遥远的地方。我说，是挺遥远的，你们那边还在过夏天吧。说完，我看了下他身上仅有的一件衣服，那就是一条破烂的裤子。张小宝听了直皱眉，说，你不要嘲笑我。我说，我没有这意思，不过我很想知道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张小宝说，你还有烟没有。我找了一下，拿出来给他。我自己也点上，忽然发现我们好长时间没在一起抽烟了。

02

张小宝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人，虽说不是很漂亮，但是人很好，尤其是对张小宝。当然，这些都是张小宝自己说的。至于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他也只是看过照片，没见过真人。因为两个人相离很远。说得简单一些就是，张小宝网恋了。这个时代，网恋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如果你说网恋都是骗人的，那肯定有人要反驳你说谁和谁就是网上认识的，现实中也在一起了。说起来，我很同情张小宝，此人没有上过大学，更没有上过大学生，基本上可以划分为既没有文化也没有钱的一类人。所以，恋爱这个词对于他来说，是熟悉而陌生的。熟悉是因为他身边好多人都曾经恋爱过，陌生是因为他只看别人恋爱过，自己不曾体验其中的快乐。张小宝更多的时间是跟我们几个狐朋狗友在一起，他总是最沉默的那个人。他唯一一次不沉默的时候就是，几个人里面有人提议要去找小姐。张小宝便开始问哪里的好一点。我们听了就直笑，因为我们只是听说过，从来没有真正去找过，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身上没有没有那么多钱，连想要变坏的资本都没有。张小宝由于身体原因并不能做一些剧烈运动，医生告诉他除非哪天他不要命了。后来的一段时间，张小宝就想着还是要死掉好。我们都劝他人生还长着呢，还有很多的恋爱等着你谈，还有很多的美女等着和你那啥呢。张小宝一听，重拾信心，觉得人还是应该好好活着，去追求那些想要的。我们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觉得他再也不是以前的张小宝了。

张小宝在网上认识的女孩叫F。据张小宝所说，F比他小两岁，相貌不是太好，衣服穿着很讲究，每天都跟他聊天到很晚。此外，F跟张小宝说在一家大型企业上班，平时时间不多，没法来看张小宝。于是，张小宝就说要去看这个女孩。所以就出现了找我借钱的事情。

我和张小宝坐在床上抽烟。他抽烟的速度明显快于我，然后又从旁边的盒子拿出来一根，点着。我说，你真的去找她了？张小宝点头，说，从你这里拿了钱之后，我就去买票出发了。我说，没想到你这么急着不要命。张小宝笑了，说，F是一个好女孩。然后，又说了很多关于F的事情。总的说来，张小宝在我们不联系的那段时间里跟一个女孩在一起。当然我是这么想的。在张小宝自己说来，却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在他到达所谓的“遥远的地方”的时候，跟他见面的并不是一个女孩，而是看起来很粗犷的男人。张小宝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听了忍不住就笑了。张小宝说，淮安，这没什么可笑的，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那是什么样。张小宝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要是想听，我就给你讲一讲吧。于是，张小宝便讲起来他在失踪的几个月里的事情。

“淮安，我当时借你多少钱来着，我现在是完全记不清了。也许，你要骂我‘你个孙子少装蒜’之类的话，可我真记不得是多少了。”张小宝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地笑，我就知道他根本就没忘记。“你当时能借钱给我，我很感动，现在借钱不容易。我拿着借的钱，就直接去了车站订票了。我当时真想一下子就飞到F的身边，和她在一起生活。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要和谁在一起生活的欲望。我订票的时候还在想，等见到了她该怎么打招呼。你也知道，我这个一见到女孩子就容易犯愣，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后来想想，还是直接点好。比如‘F，你好啊。我是张小宝。’可是，这听起来简直没有一点新意。要是你，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打招呼。我订的是火车票，不过我是真心不喜欢火车。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在家乡见到的那种绿皮车吗。那就是恶梦。虽说我坐的不是绿皮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反感这个。本来想买高铁票，结果我没买到。好吧，实话告诉你吧。高铁票比较贵，我身上的钱不多。唉。”

张小宝说着，摸了下自己的口袋，告诉我现在是还不了我的钱了。因为他差点就露宿街头。我跟他说钱现在可以不用还，也不会让他露宿街头的。他听了望了我一下，示意我再给他一根烟抽，他还有很多要说的话。

张小宝说：“火车也慢得厉害，可能是我急于见到F吧，总是觉得这火车还不如我跑得快。我刚下了出站口，找了一下，结果没发现F的身影。我们是提前说好在出站口那里碰面的。我就在那里等。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步履匆匆，心里有一些感慨。我很少到外地去，这是为数不多的一次，竟然是为了见一个女孩。说起来，也是奇怪，我爸竟然同意了。你见过我爸，他完全是一个驴脾气，发起疯来谁都拦不住。我跟他说要去外地有些事办的时候，他瞪了我一眼，就没说什么了。我还在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不过，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脑子里全是F的样子。淮安，我猜你也有过这种感觉。就拿以前你喜欢的那谁来说吧，不过她竟然说不喜欢你。你看你还瞪眼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我还是说F吧，我脑子里全是她的样子，虽说没见过面吧，总感觉是见过的。我想，她一定也在想我，而且比我想她还要强烈。当然，这种感觉你是体会不到的。照我说，你就应该多出去走走，老是坐在电脑前面写稿子有个什么意思。”我不得不承认，张小宝知道一些我的事情，那是因为我们的关系比较好，好到可以不高兴的时候，朝着对方打上几记重拳。但是，张小宝每次都要强调打什么部位都行，除了“脸蛋”。当然，这个“脸蛋”并不只是指脸，还指蛋。张小宝看上去也是个挺帅气的小伙子，唯一的不足就是老天给了他的帅气，就没再给他别的什么东西。比如智慧。

“我在出站口等了好久，也没见到F。我就有点不耐烦了。后来有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拍了我一下，我当时就想，坏了，这肯定是什么药水，被拍中的人都要乖乖听话。结果，那个人问我是不是在等F。你猜我怎么说的。你肯定猜不到，你想啊，我能告诉他吗。我又不知道他是谁，万一把我给骗走了，那就麻烦了。我到那里是为了见F的，可不是去让人家骗的。”说着，张小宝猛抽了一口烟，差点呛着。“可是，我就是那么倒霉。那个男人说他就是F。我当时就懵了。你想啊，虽说我知道有时候网上什么的是骗人的吧。但是我和F聊了那么久，她也经常发照片给我，我看着完全是一个女孩子的样子。那个男人站在我的面前叫出了我的名字，我还是不相信。然后他就说出了我和F聊天的一些细节。我当时还是比较怀疑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跟着他走了。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跟做梦一样。你不要笑，我这说的都是真的，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当时就想着报警，可我说什么呢。我还想着这个人不是什么F，而只是一个想要骗我的人。我相信F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的出现。可是到了最后，我也彻底失望了，那个男人说他以前有一个女朋友就是F,手机里存了很多她的照片，后来F离开了他，他受了很大的打击，就开始上网骗人了。但是，通常别人一听到他自称‘F’就很快地走掉了。他说我没走，看起来是个好人。我听了也觉得难过，就把身上的钱给了他，还劝他要想开一些，不要再做这种违法的事情了。其实，还是有很多好女孩的。结果，第二天我就发现那也是假的，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女朋友，一切都是他瞎编的。”我知道在这个时候发笑是很不礼貌的，可我还是笑了。这是我听来可能是最好笑的事情了。如张小宝的叙述，他可能遇到了自出生以来的一个最大的骗局。我早就告诉他网上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不可信的。比如性别、年龄和其他。张小宝从来没有听过我说的。除非我借给他钱的时候，他会假装听进去了我的话。“那个男人了解我的一切，原因你自然是知道的。因为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了F，但是我当时真的不敢相信那男人就是F。我的所有幻想一下子就破灭了一半的样子。为什么没有完全破灭，我觉得因为我觉得可能我会找到真正的F。”我对于张小宝的想法，不以为然。手里的烟剩下的不多了。这也不知道是多少根，总之烟盒里面的也将会很快没有的。我想出去透透气，顺便去买烟。张小宝觉得我是听不下去这样的故事借故离开。我真的有点佩服他，竟然一下子就能看透我的心思。我就是不想再听这样的故事。

03

我和张小宝在超市的拐角处停下来，一人嘴里叼着一根烟，看起来很牛逼的样子。不过这样炎热的天气，任你再怎么牛逼也没法和气温抗衡，以至于我们两个都发誓一定要找一个像样的住所，至少这个住所里面要装一台不是太破的空调制冷。但是，这个像样的住所早在我们的口袋比脸都干净的时代就结束了。张小宝说他小时候家里的条件还是很好的，在一个不知名的城市里。后来，等他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从那里回到了不生他只养他的家乡。他说是他的爷爷把他从那个城市接回来的，是他奶奶一直在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曾一度认为自己是没有爸爸和妈妈的，直到他明白，没有爸爸和妈妈就不会有他的道理之后，他才想起来他妈妈的模样，至于他爸爸是什么样子的，他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突然有个想法，那就是张小宝遇到的那个F可能跟张小宝有一定的关系。我告诉张小宝我的想法，张小宝说我胡扯，因为那个男人跟他长得一点都不像。我告诉他，不一定长得像的才是爸爸和儿子。我虽然这样说，却找不出事例去证明我说的话是正确的。张小宝则是一口反驳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而我则是坚持我的看法，张小宝猛抽了一口烟，就不再说话，朝着我租的房子走去。我生怕他今天要留宿此地，抢走我唯一的风扇。我赶紧走上前去，正要开口，张小宝突然抢在我前面开口，说他还要去找“F”。我吃了一惊，就问他要去找“F”干什么，他自己却说不上来，只是说去找。我告诉他现在我是身无分文，张小宝说他不借钱，只是想让我帮他调查“F”的底细。我笑着说张小宝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他突然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要揭开“F”的真面目。我想，这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要不是张小宝开口让我调查“F”的底细，我可以永远都不会踏进这座城市。因为路费就是一个问题。我骗了我的另一个朋友，并向他借了钱。这一切都是为了张小宝。

“F”的底细很快被我查到了。那就是，那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大叔。他居住在一间简易房里，跟周围的人很少往来，靠着在网络上欺骗别人来换取经济来源，但是通常不成功，只有张小宝上了他的当。由此可知，张小宝完全是个半吊子。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给了张小宝。张小宝表示事情可能没有想象得那样简单，比如肯定隐藏着什么犯罪团伙之类的。我对于他这样的想法表示不能理解，总之，我是不再管这件事情了。我收拾了下东西，准备回我原来的住处。

04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又失去了张小宝的消息，以至于我都要以为他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可是，事情并不是这样，他突然就告诉我，那个自称“F”的人可能真的是和他有点关系。我懒得理他，就挂断了电话。之后，我再也没有接到过张小宝的任何电话，也失去他所有的消息，甚至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认识的有这么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