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藤打咯苦瓜籽

1

若祖母活着应该近百岁了,她生肖属猪,推算出生年应该是1923年。生日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她的名字,苏碧刁,也叫苏刁娘。祖母讲故事绘声绘色非常动人。

小时候,我问她:“阿馁,你哪里人?”阿馁,是客家话音译,意同祖母。

“我娘家在潮安城韩江河边上的湘子桥附近。湘子桥是一座景象万千的古老断桥。那韩江有着开阔的江面,早晨经常是水雾飘渺,迷离如仙境。上一次亲眼看见,还是五十多年前呢。”祖母说着,似乎是勾起了伤心的事情,她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出生没多久,我的娘亲就去世了。”

“那你怎么办?”我问。

“我娘亲的外婆收留了我。她当时该有八九十岁了吧,白发苍苍,很是瘦弱。将我带到五六岁,她就去世了。”祖母停了一下,又说:“那一天,我从来没见过的一个男人出现了,他说他是我的父亲。他让我跟他走。”

“你跟他走了吗?”我问。

“是的,我太婆已经去世,我没了倚靠,只能跟他走。”祖母摇了摇头,说:“只是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就我带到一个大户人家,丢下我,自己离开了。”

“大户人家?”

“对,那户人家有很大的对开红木门,非常气派。父亲走后,主人家对我说,你父亲已经把你卖给我们家当奴婢了。从现在起,你要照顾你的小主人。”

“照顾你的小主人?”

“是,他还是一个婴儿,不到一岁吧,还不会走路,他又白又胖,很重。有一天,我背着他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他从我背上落下来,下巴磕到旁边的花盆,鲜血直流。我很害怕。不过,主人家并没有怎么责备我。只是让我改做其他的家务活。”这时,祖母又停了下来,“你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敢责备我吗?”

“为什么?”我眼巴巴地望着她。

“那时因为他们相信有鬼魂在警告他们。他们家附近的商铺有人说,三更半夜时,有人亲眼看见到一身白衣的长发女子快速掠过,然后停在大红木门前,用手砰砰砰地拍门。”

“啊?是真的吗?”我感到我的心一下子升到了嗓子口。

“主人家相信那是真的,他们认为那是我死去多年的娘亲的鬼魂找上门来了。自从大门出现拍门声,打开门又总不见人。他们就开始害怕了。于是,每天晚上关大门的事就变成我的工作。那大红木门很重,中间用一根粗粗的长木栓横着插进去门上的方孔。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反而期待看见传说中的我娘的鬼魂。”

“那你有看见吗?”

“有几次,拍门声一起,他们又让我去查看。我透过门缝看出去,没有人,也没有鬼魂;打开门看,没有人,也没有鬼魂。但拍门声在大门关上后不久又响起。”

“哦,这么奇怪的拍门声。”

“后来,他们让我在门缝里塞上一把刀,刀锋朝着外面;又让我在拍门声响起时,对着门缝浇刚烧开的热水;还让我对着门撒一些香灰之类的东西。各种方法用尽了,都没有效。砰砰砰的拍门声还是在夜深人静时突然响起。”

“最后呢?”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

“最后,最后就是我从来没有看见所谓的白衣长发女人的鬼魂,连个影子也没看到。过了一段时间以后,那拍门声也就不再发生了。不过,主人家从此待我更好了,只让我做力所能及的家务,还教我刺绣。”

“这样啊。”我感到舒了一口气的同时,竟觉得有些失望,也许我是希望祖母可以看见传说中的她娘亲的鬼魂吧,至少那鬼魂母亲很有爱不是吗?

2

过了几日,我又缠着祖母要她讲故事:“阿馁,我要继续听你说你小时候的事情。”

“我在那大户人家过了好多年,直到我大概十一二岁。”祖母终于继续讲,“有一天,又来了一个男人,自称是我父亲的叔伯。他拿钱将我从那大户人家赎了身,把我带到他的家。”

“他对你好吗?”我问。

“他本人对我是很好。他家人很多。烧火做饭洗衣,要做的活儿很多,我每天要做的事情比原来当奴婢时更多了。”祖母说。

“那后来呢?”我再问。

“过了两年,他安排我出嫁了。男人身体不好,是病弱的。但家公家婆对我很好,家里养了许多鹅,他们总把最大的鹅蛋留给我吃。有一次,我敲开一个鹅蛋,里面竟然有两个蛋黄呢!我生了个女儿。”祖母说。

“你还生了个女儿啊? ”我很惊讶。

“对,但不久之后,日本兵来了。一天,有个人告诉我说:你好赌的父亲被日本兵抓了,与许多人一起,被黑袋子蒙住头,站在韩江河边,刀起头落,死了。”

祖母继续说:“紧接着,天上出现了呜隆隆响的飞机,投下一颗颗炸弹;又有人奔走呼告说,日本兵把湘子桥的梭船都炸了,船上一下子死了很多人。大家赶紧逃命。”

“啊!”我的心突然揪了起来。

“大家都飞快地逃跑。我躲了起来,我看见日本兵撕裂堂婶的衣服,强了她,一个又一个的日本兵,之后又将她杀死。我却救不了她。我看见刺刀被用力地插进去跑不动的老人的胸膛。还有小孩的胸膛,他们将刺刀插进去,又将刺刀上的小孩高高举起,疯狂大笑后,点燃了房子。”祖母慢慢说着,我却听得心惊肉跳。

“我吓得魂飞魄散,躲躲藏藏终于回到婆家,只看见房子已经变成面目全非的废墟。我冲过去寻找我的女儿,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慌乱地用两只手在废墟里扒了又扒,什么也没找到。家公家婆,老公,女儿,全都不见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逃了。”

“人间变成地狱。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火烟味,人们都恐慌不已。我只好离开那个毁掉了的家,跟着逃难的人群一起走。”祖母说。

“然后呢?”我追问。

“不知道在山路上走了多少白天和夜晚。渴了就喝任何可以找到的水,饿了就摘野果吃。有一天,逃难的人群里有人说,可以投靠附近的一个地方,帮助游击队做些后勤工作,煮饭洗衣服之类,那里有饭吃。有饭吃又有落脚处,我就跟着去了。我也不知道,我到的是什么地方,离家有多远。我想,家已经没了,我也离开了。远和更远,又有什么分别呢?”

“到了地方,我们果然被允许留下来帮忙干活。有一日,我和几个妇女一起推砻拉磨除谷壳。那个砻磨是黄土夯筑的,外围是竹篾制成的框,砻磨有两层,上层有个大斗装谷,下身就是磨身,有个磨钩,手抓住那个磨钩。用力推,那个大斗就会旋转,谷壳和糙米就这样从斗的缺口溜出来落到放好的大萝筐里。”

“难道你和我阿答在你拉磨时相遇了?”我问。阿答是客家话音译,意同祖父。祖父曾参加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的游击队。

3

“一日,有个妇女见我年纪轻面容姣好又孤单一人,就对我说,这落脚点毕竟是暂时的,她可以帮我介绍对象,寻到一个最后的安稳落脚点。我被她说得心动了,毕竟推砻拉磨也不是长久的。她给我介绍的对象就是你阿答。”

“你们马上见面了吗?”我问。

“那媒人说你阿答名叫新,年纪三十出头,会拉二胡会打拳,会吹长啸会舞狮头,文武双全还能干革命。虽然已经已有了家室,有了儿子一个,但为人是正直可靠的。更何况,一个茶壶几个杯。当年一个男人有大房二房三房都是普遍的。我当时十六七岁,他大我十四五岁。当时的处境艰难,我只能说服自己接受了。”

“到了见面时,这人身材还算高,模样也算英俊,看起来也和善。我就放心地跟了他。他就这样带我来到这个村庄。”祖母嘘了口气:“说起来,这都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了。”

“来到以后,你喜欢这里吗?”我问。

“整个村子就我一个人是讲潮州话的。所有人都讲客家话。你阿太,就是你阿答的母亲,她讲客家话,我听不懂。一日,她叫我去摘椿叶,我听不懂就错拿了筷子。当我把筷子递给她,她一把夺过去,嘴里咒骂着,拿筷子狠狠地戳我的头,还用力地扭扯我的耳朵。”

“阿太那么凶悍暴力啊!”我惊呆了。

“你阿答的大老婆也不喜欢我,给我脸色看。嫌弃我不会说客家话,不会干客家人干的种种农活。”

“你会刺绣啊,你的手是做刺绣工艺的手啊!客家人的农活是名副其实脏累粗活。”我望着她依旧修长的手指,说道,“你到现在什么脏活累活没干过呢?你现在的客家话非常纯正。”

“只有你大伯,你阿答的儿子,他当时七八岁,比我小不到十岁,看到我可怜,他把食物偷偷地藏起来拿给我吃。”

“大伯真是好人。”我说,心痛的同时感到一丝安慰,感激年幼的大伯曾经善意地对待可怜的祖母。

“随时随地,轻则被骂,重则挨打。整日忍饥挨饿,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我想到了逃跑。当时,要到从山村走路去镇上。我找到了韩江河,打听到这是中上游,潮州在下游,我准备坐船一走了之。我想无论去到哪里,有手有脚,总能谋一条生路。”

“你成功了吗?”我刚问完就立刻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还用问吗?如果成功了,祖母还会在面前讲故事吗?

祖母摇了摇头,说,“你阿答不知道听了哪个人的报信。他匆匆赶来,在渡头找到了我。他很生气,将我一路拖回家,狠狠地打了一顿。我整条胳膊都是青紫的。过了好长时间,我身上的伤才慢慢好转。他的拳头果然硬得很!”

“后来,你还有逃跑的念头吗?”我问。

“后来还跑过一次,又被他发现打得半死。再后来,慢慢地,我肚子里有了你大姑,二姑,三姑。你阿太重男轻女,看我接二连三生的全是女儿,她就更愤怒了,每每见到就臭骂:没有用的东西,生的全都是别人家的家神牌。”祖母说到这里就停了,望着屋前的大苦楝树出神。

渐渐西斜的阳光穿过繁茂的叶子,风一吹,整树的叶子和阳光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荡漾着银光,迷乱人的眼神。

我取出大菜刀,一手按住菜叶,手起刀落,熟练地砍碎菜叶,然而将砍碎的菜叶撒向饥饿的鸡鸭。它们拍打着翅膀一边急不可待地抢食,一边还发出“嚯嚯嚯”的声音。

4

“阿馁,我们的黄泥屋是怎么来的?”我问。

“这黄泥屋还是你阿答在的时候做的。做屋那段时间真是苦。要依着山势搞出一大块平地,一铁楸一铁楸地整出来。你阿答用黄泥钟墙(夯筑土墙)。那黄泥(红土)要一担一担挑,那水也要从溪里一担一担挑。”

“钟墙要用到墙拆,那是用来夹住土墙的两块厚木板架,要用到夯土的钟槌,此外,还有用来拍打墙面的带手柄的板子口口。”

祖母说:“之后,还有各种木材,挑瓦。做屋是很苦的。”

“这红土黄泥屋自己做的呀?”我略感惊奇。

“是。当时,你大姑已经嫁人了。可苦了你二姑三姑和你爸。那时,你小姑还在我肚子里。我们没日没夜地挑啊担啊,做得天昏地暗,饭也吃不饱,正是灾荒年后期。”

“这样啊。”我感叹。

“你阿答脾气暴。有一天,你爸干活偷懒还是什么,我就记不清楚原因了,反正是你阿答发了火,抄起一根大尖竹,照着你阿爸的背心就抡过去!”

“你阿答一身功夫了得。菩萨保佑,如果不是偏了一点,如果不是他跑得快,碗口粗的尖竹从背心进去,他还能有救吗?我看得心肝儿都要裂了!”

“暴力的阿太生出暴力的阿答。”我小声说。

“你阿太这个人苛刻得很,孙女她是看不起的。到了她年老时,打人打不动了,但骂人还是一流的。”

“比如你二姑提着一个桶去溪边洗衣服回来。你阿太看见了,就要骂她,责骂她将所有衣服装在同一个桶里。按你阿太的意思,女人是低贱的。男人衣服和女人衣服要分两个桶装,不可以装在同一个桶里。”

”你阿答没有为你二姑说话,他走过去看,指着竹竿上皱皱的衣服要她取下来重新晾好。要拉春车(平整)来!他说。你阿答对子女要求严格,做事要求完美。”

“又比如,你三姑烧火做饭,煮的鸡蛋汤太少了,被他骂。他说,你看!你看!你自己看!煮的是春汤(蛋汤)吗?是煮的春汤吗?我看你煮的是目汁(眼泪)!煮了目汁按多滴满人食呢?!(煮了眼泪那么一点的鸡蛋汤要给谁喝好呢?!)”

“哎呀,和阿太一样!阿答骂人也是一流的!谁能反驳他呢?大伯呢?大伯有没有帮忙做屋?”我问。

“你大伯他学习好,高考以后就留在了单位分配在长沙没有回来。你阿答常常念叨:养儿防老,养儿防老。书缴他读那么大,村里出的第一批大学生。讲起来荣光。临走,我把钢笔都卖了给他当路费,结果一碗水也得不到他端来。”

“确实是。那天,你阿答摔了一跤,就突然间过世。你大伯远在长沙。你阿答的确一碗水也没喝到你大伯的。可这不能怪你大伯。他在异地他乡,也不容易。”

“说起你阿答的过世,有人说是因为你阿爸讨老婆的日子有问题。那个过门的日子是你外公决定的。”

“人家讲你外公是风水先生,其实看不起我们家庭贫苦,不肯嫁女儿,就用故意选用坏日子来害人。要不然你阿答怎么会儿媳妇刚过门四十天就死了呢。四就是死啊。他们都这样说。”

可是,我今天想,就算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风水先生,难道就能做到用选日子的方法来sha人于无形吗?我的猜测是阿答得了脑溢血之类的心血管疾病吧。我怎么可能有那么厉害的外公嘛!

5

“阿馁,阿馁,韩江河上的湘子桥是什么样的呀?”我又缠着祖母讲故事。

“这个说来话长。古时候,韩江河的河面开阔,河水湍急,河面有五百多米宽哪,老百姓撑船过河非常艰难。为了方便老百姓过河,潮州刺史韩愈请求建桥。于是道教八仙与佛教广济和尚决定斗法建桥。

“神仙与和尚?斗法建桥?”

“是啊。他们约定,八仙从东边起建,广济和尚从西边起建。两边各自大显神通,在第二天日出前两方在江心合拢。”

“这八仙拿什么建桥呢?”

“这八仙想采用南面凤凰山的黑石头做桥墩,所以施展法术,把石头都变成了黑猪。八仙赶着黑猪去河边。八仙中的铁拐李,腿脚不方便,走路慢,就落在七仙后面。当他赶着猪走到一个叫凤南的地方时,遇到一个大肚子孕妇。身怀六甲的妇人,眼睛可以看透真相。这个妇人看到的是石头,她就大叫:哎呀,石头怎么会跑?就这样一语破了天机,铁拐李的法术再也赶不动失去灵气的黑石头。”

“啊,这样八仙的石头就不够了!和尚做什么呢?”

“那广济和尚也想采用石头建桥,所以领着十八罗汉到达桑浦山。广济和尚施法点化石头变成乌羊,让十八罗汉赶着乌羊去河边。但是,最后一群乌羊赶到半路,就被一个贪心的财主看见,他偷走了一些羊,放到他自家的良田里放养,结果等法术时间一过,这些乌羊变化成乌石山,良田也被压在山下,没了。看来人还是不可以贪心,你看财主那么贪心,最后羊没有得到,自己的良田也搞没了。”

“这样和尚的石头也不够了!那怎么办呢?”

“因为最后一批黑猪,乌羊都没能赶到,两边都没有石头了。八仙与和尚两边虽然把桥建到了江心,但中间还有一段没有合拢。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发白了,就快要到约定的时间了,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这时,铁拐李特别懊恼。他懊恼了,他就跺脚。这一跺脚可不得了,竟然把桥墩给跺斜了一角!何仙姑瞅见,一边暗道不妙不妙,一边急中生智,将手中的十八瓣荷花抛向江心,施展法术化成十八艘浮船,连接起两边的大桥。”

“哦,这样就完成了建桥吗?”

“还没呢,韩江河水流湍急,这十八艘船总是被水冲走。此时,曹国舅拿出戏板放在船上,化成连接相邻两船的木板;广济和尚则抛出禅杖,施法化成粗滕,将十八艘船与桥墩紧紧连接在一起。”

“有法术真好啊!”

“至此,一座船桥连接的大桥就大功告成了。这就是湘子桥,中间是十八艘船,东西两边是有桥墩的桥。江雾弥漫时,远远看去,似断还连,似连还断,所以又叫它断桥。”

“天啊,这个湘子桥的故事真好听。还有后来吗?”

“后来啊,人们在十几米宽的巨大的桥墩上建亭台做商铺,中间留一个通道。一开始,它有二十四个桥墩,每个桥墩上建的亭台都不一样。亭台里,梭船上,都有人做买卖生意。一里长桥一里市。还有个歌谣呢:潮州湘桥好风流,十八梭船廿四洲。廿四楼台廿四样,二只鉎牛一只溜。”

“哦,我明白了。可是这鉎牛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韩江河年年闹洪水,有时候连这船桥也受到损坏,于是,上天就派出两头鉎牛来镇压,东一头,西一头,可是啊,这东边的鉎牛有一天被洪水冲走了,只剩下西边这一只。所以说,二只鉎牛一只溜。”

“看来是东边那只鉎牛太调皮,溜走了。”我说。

“唉,我在逃难前听说日本人炸毁了梭船,炸死了船上很多人。时隔五十多年了,这湘子桥如今怎么样了呢?”

6

“阿馁,今天中午吃什么?”我问祖母。

祖母弓着身子坐在矮板凳上,一手撑着额头。她面前的地板上,摆放着一只装了炭灰的旧脸盆。常年的咳痰令她虚弱不已。她头发已经花白,长至耳朵下方,发尾微微翘起来。

“你去瓷缸里取些咸菜出来,洗净切好,煲咸菜米粥吧。”她头也不抬地说。

“又吃咸菜!天天吃咸菜!我不要吃咸菜!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我叫嚷着。

听到我叫嚷,她抬起头,掀起裤腿,露出了皮包骨头的膝盖。她拍了拍发白的软塌塌的小腿肚子,无奈地说:“要吃肉就只有这个了!拿刀来削一块去吧。”

我心里一惊,顿时沉默了,也不再嚷着要吃肉,撅着嘴巴走进伙房。

我在六七岁时,就学会了划火柴点燃松叶。先取些松叶放在火膛口,然后取出一根火柴,学着祖母的样子,在火柴盒的侧边划了一下,火苗瞬间就窜了出来,我吓得赶紧将手指上捏着的火柴扔进去火膛。从那以后,我慢慢学会了烧火做饭。

火膛里的火慢慢地烧掉了我的委屈。我将晶莹发亮的白粥盛了两碗,里面混杂着橙黄色的咸菜梗,褐色的咸菜叶。

“咸菜米粥也挺好吃的。”我一边用调羹沿着碗边刮起一小羹,一边对祖母说:“只是,好久没吃肉了。”

“现在有饭吃就好了。曾经,连续多少个饥荒年都熬过来了。人们咀嚼树根树皮,挖食各种野草,还有人吞吃观音土。吃多了观音土,肚子胀胀的,人可难受了。”

说起过去,祖母总有叹不完的气:“生了你大姑二姑三姑以后,我总算生了一个儿子,就是你爸。你阿太虽然对我十几年如一日地刻薄无情,但却会拿吃的给你爸,也不舍得叫他干活儿。你姑姑们可什么活都得干呢。真是穷人家富养儿。”

“哦,这样啊?”

“一开始,你阿答常年不着家,只是年节时回来。后来,他离职回家后就没有再离开村子,回来后不久就开始做黄泥屋。没想到,我四十几岁了居然还怀上了你小姑。”

“四十几岁?”我一点也不理解。

“你小姑还没到月份就出生了。生出来的时候,很小很小,很轻很轻,跟只小老鼠那么小,连哭的声音都是细细的。看着没一点生气,我用瓷羹的手柄给她喂米汤。村里有个妇人来看,看了就直摇头。她将嘴巴贴在我耳朵,教我拿块布,弄湿了对折几下,盖在你小姑的口鼻上。反正活不了的,不如干脆些。那妇人最后说。”

“啊,还有这样的事?”

“那是一条命。我做不出这样的事。尽量地照顾她,没想到,她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幸运的小姑,生命之初的凶险,曾被母爱守护周全呢。

7

就在祖母告诉我关于小姑出世时的故事不久。下着暴雨的一个下午,小姑浑身湿淋淋地突然回来家里。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这么大的暴雨连个雨伞也没有。阿敏和阿杰呢?”祖母问。阿敏和阿杰是小姑的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一个两三岁。

“…………”小姑坐着一动也不动,也不言语。

“来,把雨水擦一擦。你的衣服都湿透了,换一换吧。”祖母拿来毛巾,拿来干净衣服给小姑。

“…………”小姑依然坐着一动不动,也不言语,泪水却流了下来。

“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说话呀!”祖母既心疼又不解其中缘由,看着小姑的泪水,她自己也禁不住泪水盈眶。

过了许久,小姑突然抽噎,说:“阿姆(mei),我和亮过不下了!离婚他又不肯离。”

阿姆(mei)是那个时代,客家人对自己妈妈的称呼。当时,大部分客家人,称自己的母亲为阿姆(mei)或者阿婶,称自己的父亲为阿伯或阿叔。这曾是代代遗传的习俗。

“怎么了?”祖母擦了把眼泪,轻轻问。

“他爱赌博,话说不听,赌性不改。前几日开着拖拉机,路上看见别人家养的水鸭,下去抓了一只扭断脖子往拖拉机里一扔就带回家来。他这般偷盗,还骗我说是他买的。我说他几句,他还发火打人。”

“唉,这么会是这样一个人!”祖母心痛万分,自己清贫困顿一生,但行得正坐得端。个个子女虽然生活艰苦,但也都品行端正,可却摊上这样的一个品行不端的女婿。

“阿姆(mei),我就是来看看你。”小姑说完,默默地望着祖母的脸。坐了一会,不久就冲进了雨帘,头也没回。

祖母望着小姑的背影,挥着伞的手最后落寞地放下。

又过了几天,亮来了,他吼着叫着小姑的名字:“方!方!藏到哪里去了?!藏到哪里去了?!出来!出来!”

找寻无果,他对着祖母大喊大叫:“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快把方交出来!”

祖母惊讶万分又痛彻心扉,说:“你怎么敢来向我要人呢?我的女儿,外孙外孙女,是在你家丢的!哪里去了?!哪里去了?!你把他们每一个都给我找回来!十个手指头,十个脚趾头,齐齐整整地给我找回来!”

亮走了。后来又来了两次,最后他接受了现实:小姑走了,带着身份证,带着两个孩子,偷偷地跑了,不知道去向。

过了两年,有人捎来潮州的刺绣手帕。那人将口信转告祖母,小姑顺流而下到了湘子桥附近,已经安定下来,见手帕如见人,只怕此生难以回来相见。

祖母眼泪又充满了眼眶,但她的嘴角分明露出了一点笑意。不回来也无妨,只要你和孩子们过得好。据说亮还是沉迷赌博,也还在打听你们娘仨呢。

祖母和小姑的最后一面就停留在那个暴雨的下午。直到到她去世,小姑也不敢回来。

“阿姆(mei),我就是来看看你。”那就是最后的相见。

8

我大概三四岁那年,有一天,祖母把我和姐姐塞进了邻居叔公家的大门里,两扇大木门吱吱呀呀地紧随在脚后跟被关上了。长木条门栓也快速地穿过门板上那方形的洞口。

“不可以出声。”祖母低声警告。我虽然感到不知所措的心慌,却还是透过中间的小缝隙好奇的往外看。只见一个围着红色桌布的女人一闪而过,我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那女人的脸。

那女人在喊:“我来带走我女儿。大的留给你们,她会帮忙干活了;小的还不会干活,小的我带走。”而后,外面又有别的人在喊:“起火烟了!起火烟了!着火了!着火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从邻居叔公家出来,回了自己的家。祖母检查着房子,房子好好的,她舒了一口气。仔细查看了一番,土屋背后有烧尽的一堆衣物,一点儿火星也没有了。

又看了屋前有点凌乱的大瓦缸。大瓦缸本来是用来储存水的,可是它裂了,于是被装满泥土种了生姜,生姜长的非常茂盛。“她挖走了最大的那块生姜,”祖母低声说。

“好在叔公让你们躲在他家,好在没有被你们母亲带走,不然等你们父亲回来,我该怎么交代?”祖母一阵后怕的呆坐在小板凳上,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这个可怕的故事在往后的时光里我听她讲了不止一次,她说:“你们的弟弟没了,他生得那么白,那么爱笑,那么可爱。可是那日突然电闪雷鸣,乌云密布,眼看要落大雨了,我着急去屋外收被子。”

“他躺在摇篮里哭个不停。我心疼他,舍不得他哭,赶紧给他喂了一粒鱼肝油丸就跑去收被子。等我抱着被子回来,哭声没有了。他的白白的小脸都变紫了。”

祖母的眼泪流下来:“他向来吃鱼肝油丸的,可是那一次却落到气管里了。我抠他喉咙,没有用;拍他后背,没有用;赶紧跑去找你堂伯,他抓住他的两条小腿倒立起来,还是没有用。我挖心挖肺的痛也救不回来他的命,没有人知道怎么做才能救活他。”

“你母亲怀他的时候,计生委来检查,她躲到山上的木薯地里才没有被抓去落胎。生出来以后,计生委的人又来了,没有钱交超生罚款,他们能把门板和床板都拆走。”

“这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在我手上就搞没了,罪过,罪过。你母亲伤心过度,精神不正常了,她离家出走。”

“人们说她四处游走自说自话发笑唱歌,她把公王庙的桌布扯下来当衣服穿,还说要带走你们。我怎么敢让她带走你们。她追着我说要带走小的。我带着你们逃跑躲避。罪过,罪过,真是罪过。”

9

幼年的我与姐姐,和祖母形影不离的生活在一起,一年又一年。 晨光明媚,屋前的苦楝树把落在地上日光变换成奇奇怪怪的各种图案。

祖母往地上撒了些切碎的新鲜菜叶,原本叽叽嘎嘎乱叫的几只鸡鸭便立刻拍打着翅膀飞扑过去急不可耐的狂吃起来。

祖母拿起竹扁担,扁担的两头各自缠绕着粗糙的绳子,绳子绕了两圈,下方绑着S形的铁钩,她把竹扁担放在肩膀上,两手抓住铁钩,弯腰一边钩住一个水桶的提手,往屋外走去。

水井在离在土屋下方的小溪边上。她沿着坑洼不平的小路往下走,空空的水桶晃晃荡荡。到了水井旁,她弯腰放下肩上的扁担放在一旁,拿起来水桶在井沿蹲下身,抓着水桶的提手将桶口倾斜着对着井水面放下去。

随着水慢慢进了水桶,那倾斜的桶身渐渐变直,将满时便用力一把提起来。沉沉的水桶会让扁担变弯,祖母来来回回好几次,终于填满了厨房里的大水缸。

水缸旁边向里立着两个炉膛的灶台,一个大,一个小。大灶台里的锅用来烧洗澡水,旁边的小灶台用来做饭。

祖母拿出一个滕草编织成的长口袋,将淘洗数遍的大米放进去那个口袋,再将袋口的绳子朝两边一拉抽紧袋口,然后放入小灶里的铝锅。客家话叫做煮饭袋。

饭袋弥漫着一种特殊的香味,也许是因为编织饭袋的滕有香味。到山上或者地里干活时,这样一个饭袋足以解决饥饿。

她将湿手在衣摆上擦了几下,取出一根火柴划了一下火柴盒的侧边,点燃了一小撮松叶,扔进去炉膛里的上层,随即扔进去更多的松叶,又从角落抓过一把小树枝,折断,也扔了进去。燃尽的灰从炉膛的上层透过铁条架子漏到下层去越积越多。

有时候,她拿出火钳往里拍打扫荡一番,让灰烬更快下落。有时候,火势太弱太小,她便伸手取出角落里的空心竹筒,伸进去炉膛,先是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对着竹筒口吹进去,三两下以后,火苗闪了闪,慢慢就变成大的火焰。

还有时候也会有意外发生,大风会顺着烟囱直下,迫使一阵浓烟从竹筒冒出来,匆忙闪避依旧会呛到一口,浓烟犹如无形的手突然收紧咽喉,痛楚随之来,眼睛也可能被浓烟熏到,好一会儿都睁开不了。

你不要问为什么我知道这些。因为后来,她从老变的更老,而我慢慢长大,从不会干活,到慢慢学会干活,到后来接手了所有的活儿。

饥饿的鸡鸭曾同样扑向我撒下的切碎的菜叶;挂着沉沉水桶的竹扁担曾压得我肩膀生疼生疼,就算从一边换到另一边,只要扁担还在,疼痛就在。

最后取下了扁担,那疼痛也要一段时间以后才会消失;突如其来的浓烟一样曾袭击得我一阵狼狈。我也曾撂下扁担打翻水桶嘤嘤而哭。

然而日复一日,屋顶上的烟囱总得慢慢吐出浓烟,各家各户的烟囱都陆陆续续吐出浓烟,只要风吹了吹,那烟就变了形状,袅娜地往上升,升到高处就渐渐失了踪迹。

祖母看着我忙碌的身影,常常念叨:“苦瓜藤打咯苦瓜籽,苦瓜藤打咯苦瓜籽,通通都是苦瓜籽。”

10

我十岁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在广州闯荡的大表哥突然来到家里,他像是喝醉了酒,脸膛红红的,大声的和祖母说着什么,激动处,他的声音变得哽咽,泪水也流了下来。祖母的眼里也闪着泪花,但是嘴角却带着笑意。

我不明所以,随后,待到大表哥离去,祖母对我说,你大表哥从广州给你领回来一个女人,现在到了你表姐家,她将成为你的继母。听完这话,我心里百感交集不知所措。

自记事起,我们就是一家四口,祖母,父亲,姐姐和我。母亲留给我唯一的印象永远是门缝里的那一瞥,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脸面,只见那围着红桌布的身影一闪而过。

这么多年来,父亲先是用力气换取金钱,这里做工那里做工,换取可怜的收入。后来,又在村口水电站上班,开始了用时间换钱,时间过得很慢,换来的钱也很少。然而,他终于可以体面的轻松的骑着他的双杠脚踏车出出入入。

祖母带着我们姐妹俩,屋里屋外操持着所有的一切。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一年又一年。然而,这个和往常一样的下午突然变得不一样了,因为我将要有继母了!我跑进房间,锁上门,放声痛哭,彷佛这一场痛哭,完全可以帮助我接受命运的再次安排。

到了傍晚,我跟祖母身后走路去表姐家看看这个将成为我继母的女人。

在表姐家附近的小溪边,几个人正蹲着洗衣服,表姐喊了声,有两个年轻女人,一个短头发瘦高个,一个长头发矮微胖,就都站了起来,朝着我们笑了笑。

回到表姐家,一个瘸腿的老妇人唾沫横飞的说着什么。我则偷偷的打量着这两个女人,这里面是哪个将要成为我的继母呢?是那个短头发瘦高个吗?她的鼻子看起来好尖。是长头发矮微胖那个吗?她的上唇边有一颗黑痣呢。

第二天,大姑,二姑,三姑都来了。

三姑似乎了解了某个重要的信息。 她声色俱厉,直言不会与老妇人做非法勾当,要将她们扭送派出所。那个长头发矮微胖女人表示自愿留下来。老妇人听闻此言顿时没了神气,只收了车票钱,就带着她的短头发瘦高个女儿离开了村子。

这个留下来的长头发矮微胖女人就这样走进了家门,成了我的继母。

11

看热闹的乡里乡亲们也来了,习惯了说客家话的人们,嘻闹着说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热热烈烈的接受着这个陌生女人的突然到来。

“是哟,回家说普通话喽!”父亲一边把脚踏车推进去一个柴房的角落放好,一边回应着村邻们的打趣,喜气洋洋的脸上绽放着最灿烂的笑容。

接下来的那个早晨,大姑把我拉到一旁,她把已经挤上了牙膏的牙刷递给我,小声说:“你把这个拿给那个新来的女人,你要对她喊:妈妈。你对她喊得多了,她就会变成你的妈妈。”

当时我虽然感到对着一个陌生女人喊妈妈是一件非常不自在的事,然而,我却真的就按照她说的那样做了。而继母略显惊讶地接过了牙刷。

我们就这样一开始毕恭毕敬的互相对待,互相悄悄的观察着彼此。祖母和她亦是如此。姐姐抹了把眼泪,并不想改变自己,她向来是有自己的独立意志并且为之坚持的。

父亲对于这个说着普通话的外省女子充满了好奇和喜爱。日复一日,有增无减,以至于他在家的时间居然多了起来。

他每次回家来,如果没有一眼就看见继母,第一句话必然是:“阿荔呢?她在哪里?”

见到我便是问我,见到祖母便是问祖母,彷佛那是他回家的全部缘由。

过了很长一段时日之后,有一天他刚入家门又问:“阿荔呢,阿荔在哪里?”

祖母忍受着身体的病痛,没有得到儿子关心也就罢了,竟每次都是向她问询这个妻子的去向,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忘了娘也就罢了,竟然要求为娘为你跟踪她的行踪去向。

祖母于是终于说出了她的不满:“阿荔!阿荔!阿荔!你怎么不用裤腰带绑着在一起?! ”

时间慢慢流逝,祖母的健康状态愈来愈差。我向往常一样,放学后拿上一个竹篾编织的大碗笼去后山扒取松针落叶背回家作为柴火。

其实由于继母去山上挑回来不少柴火,我已经减少了很多收集柴火的工作量。我洗衣扫地,喂鸡喂鸭,烧火做饭,照顾祖母的生活巨细。我将竹篾编织成碗笼底,我还去放牛。

祖母已经虚弱到管不了稻田的事,她甚至照顾不了自己。就像姐姐接受不了继母的身份,继母也无法接受自己儿媳的身份,她无法面对祖母的装了炭灰的痰盆去近身照顾祖母。

然而她天性热情好客,会在家里拿出最好的饭菜招待在村里新结交的朋友。祖母看在眼里,看着她们吃喝说笑。

祖母看着我日复一日的洗自己的衣服还要洗父亲的衣服。祖母看着父亲一如既往的对她的疾苦视而不见。

一日,祖母指着茶桌上的鸡蛋壳碎片对我说:“你父亲半夜回来煮鸡蛋给她吃。他可从来没煮过鸡蛋给我吃呢,他也没有煮过鸡蛋给你吃呢。 ”

祖母开始独自唉声叹气,开始横眉冷对继母的存在。继母对此也没有好脸色。

故意重重的关门,重重的盖上锅盖,重重的拍下手中的筷子等等类似的动作,通常就是双方发泄不满的方式,似乎那些重重的声响就代表了所有的哀怨。

到后来,祖母不再与家人同桌吃饭,一来是她咳痰更严重了,二来也是不想面对继母的脸。我于是每一餐都将她的饭碗加些菜端到卧房。她倚坐在米桶上边,在那张长方形的木桌上度过了很多光阴。就这样一直到祖母去世,世事了了。

继母对祖母的哀怨应该是心知肚明的。 祖母去世后不久,继母说:“你阿馁的那只母鸡昨天突然死了。前几日,我是做了一个梦。梦见你阿馁怀里抱着那只母鸡围着柱子转了几圈。梦里我还觉得奇怪,她抱着母鸡围着柱子转几圈是什么意思呢?现在看来,是她不想留给我她的母鸡,所以也带走了吧。 ”

12

多年过去,有些记忆很淡很淡,淡到彷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有些记忆却很浓很浓,浓到现在还能看清那片刻里的细节,还能闻到那其中的气味。

我记得我们住的山区土房子。房间里的木窗子下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旁的黄泥墙上贴了些老旧的报纸。一个圆盖的米桶就立在那里,那盖子只有半边可以活动,只在取米的时候打开,合上以后就被用作桌旁的坐椅。

桌子的对面摆放着传统的木头床,常年挂着蚊帐,草席下铺着浅黄色的晒干了的水稻秆子(禾秆)。这些禾秆和又重又硬的棉被曾经在一起温暖了我们一个又一个寒冬。

房间的另一侧立着一个对开门的木柜,在幼年的我看来,它非常庞大。几年前回去还看到那个大黑柜子,然而它看起来其实根本就没有我小时候显现的那么大。

房间的门后放着一只木桶,没有盖子。那年代,村里每家每户卧房门后都立着那么一个尿桶。男人站着就轻而易举的尿进去桶里了,女人则要虚坐在细细的木桶边缘上才能排尿。

我至今还记得当尿桶渐渐装满的时候,如果没有被及时提走倒掉,一不小心,虚坐在边缘就很容易令臀部的皮肤碰触到桶里的尿液,那感觉是冰凉冰凉的。

祖母是瘦弱的,晚年的时候常年咳嗽,痰多。她将咳出的痰吐在装了炭灰的大盆里。有时候她痛苦难忍,只好向村里的老中医求助。

三番几次,老中医也束手无策,只说是肺气肿,常常开些奇苦无比的中药。中药里包含着各种植物的根,叶,种子,果皮,以及其他一些的什么。

它们通常被棕色的纸包得方方正正。每次打开一包放进锅里加两勺水熬煮,煮到最后剩下一碗黑黑的液体。

为祖母煎中药是由我来做的,事实上她晚年的生活起居都由我照顾,尽管我当时年龄只有十一二三岁。

祖母喝中药的时候,倚坐在桌旁的米桶边上,她常常让我先准备好一勺蜂蜜。那蜂蜜装在一个玻璃瓶里,外边还有蜂窝状的图形,平时就放在那个大黑柜里。

她经常呆呆地看着那碗苦汤药,似乎想要看出什么答案来。最后我看着她皱着眉头挣扎着喝下去黑黑的药汤。我在拿走药碗时,她已经低头伏在木桌上,只看见她花白的头发稀稀松松。

她有时会叮嘱我将药渣倾倒在三岔路口,她说那样会带来好运。然而,倾倒在三岔路口的药渣并没有为她带来好运,她还是一天天的更加衰弱。

她有时把寿衣拿出来看,说她看过一眼大姑丈做给她的棺木,叹着气说:“那棺木太小了。”(后来,我听说,姑姑们凑钱买了木材做棺木,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就让做木匠的大姑丈做。结果,他那时正在建他的房子,就把好木材用来做房梁,最后用边角料做了那副棺木。)

她安慰我说死后会保护我,让我不要害怕,要好好读书。她又低声说死后希望可以埋在一个向阳的地方,因为她怕冷。

她还会念叨着说我在村里小学上六年级了,明年上初中就得去几十里外镇上的中学寄宿。她害怕她自己孤苦伶仃,连小小的我也将离开她,她更忧伤无助了。

我似懂非懂的听着她说这说那,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些最后的日子。

13

1995年11月的一个星期五。当时上学不仅有双休日,周一到周五还有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离家近的孩子们都回家午休。在我回去学校之前,她让我烧好水提到浴室。

她坐浴室的石凳上,让我用毛巾沾湿水给她擦洗皮包骨头的身体。我就照着她说的做了。 帮着她穿好衣服以后,她让我搬个矮凳子搀扶她到屋外面晒太阳。

坐下以后,她又叫我搬了高的长条凳,让她可以把头伏在上面,有如她在卧房里时倚坐在米桶边上伏头桌子上那样。

最后,她不知道从那里摸出来一张十元的人民币。她说,这是我最后的钱了,你拿着买内裤吧。我于是拿着钱回去学校上下午的两堂课。

临近放学时,我意外地看见堂婶赶来学校。她慌慌张张地喊:“快!回家!你阿馁摔倒了!”

我闻言心下一沉,一路跑一路流泪。

匆匆从学校跑回家里,冲进屋里,我看见祖母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我叫了声:“阿馁!”

祖母的眼睛泪水不断的涌出来,流到两侧。她已经口不能言了,只有眼泪还能流出来。

继母说她回到家就看到祖母已经倒在地上,是她找邻居阿婆一起把她抬回床上的。我心中对祖母和继母的恶劣婆媳关系早已烦恼在心,于是责备她没有照顾好祖母。

我爬上床,从蚊帐顶取了些草纸想要给祖母擦眼泪。草纸那么硬,泪水那么多。她的眼睛始终充满泪水。

也许,她有想要对我说的话吧,却说不出来了,只有泪水还能不住的流。不久之后,我听到了她喉咙里发出的“咯咯”的声音,当时也不明白那是意味着什么。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那就是祖母死前的最后一口气。

那个时候,我依稀记得姐姐不知道啥时候从镇上回来了。那个伤心的傍晚始终留在了我的脑海里。那年我十二岁,第一次亲历家人的死亡。

随后,我在刷刷而下的泪水中看见堂伯用手将她睁着的泪眼合上。我知道她是死不瞑目的。她一定有她无法放下的牵挂。

可她不得不走,于是她睁着泪眼到最后的最后,泪眼对着泪眼。

这是有人用手合上了她的眼皮。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然而,还没等我宣泄出我的悲伤,父亲就对我说了一句:“还没开孝门,不可以哭!”

我硬生生的止住我的眼泪,看着父亲和堂伯一起将她那了无声息的身体套上了薄薄的寿衣,然后从房间被转移到大厅的角落里,挂上了蚊帐,点亮了蜡烛。

14

第二天是葬礼的日子。山村的葬礼都是一样的,村里的人都来了,亲戚们陆陆续续来,哭声淹没在铜锣声中,人来人往。

到了入殓的时刻,村里的入殓师看了看棺木,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等着入殓的祖母,为难的说:“我看这棺木有点太小了。你们看要怎么办?”

我呆呆的看着大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说斜着放进去,接着我看见他们把她抬起来放进去棺木,真的太小了!她的肩膀无法平放!

最后入殓师大吼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话,我就看见他一脚用力地照着祖母的肩膀处踩了下去!于是她就那样的被踩断肩膀放进去了那个太小的棺木里。

晚上,还有诵经的和尚在守夜,我们都守着夜。我已经没有眼泪,就那样麻木地坐着,安静地看着角落里的棺木。

到了清晨,人们抬着她那轻飘飘的棺木往山上去了。我跟在后面,没有看见棺木被推进洞里,也不懂得那个山那个位置到底是不是向阳的地方。

从山上回来以后,我就发起了高烧。我知道我只是太累了,连着两个晚上没睡觉。姐姐后来塞给我一片退烧片,看着我吃下去。

祖母就这样成了我人生的第一段插曲。

后来,我小学毕业,到外地上中学,后来又到深圳上大学了,一年也就回一次老家。

关于她迁坟的事情我都没有在场。

据说起因是姐姐做了一个梦,梦里祖母对姐姐说她浑身长满草,非常不自在。于是姐姐就和父母说了,也和姑姑们说了,迁坟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继母后来告诉我,当坟墓挖开的时候,劣质的棺木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骸骨,上面长满了黑色的毛绒绒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她说她只能用刀来将骨头慢慢剐干净。这段故事听起来令人不安。

苦命的祖母,小时候没有父母陪伴,由她的太婆照顾。太婆去世后,五六岁的她被亲生父亲卖给别人家当奴婢。后来又被她父亲的堂兄赎回来当苦力。

她有过短暂的婚姻。1939年,潮安城被日本攻陷。她失去了女儿失去了家,在逃难最后遇到祖父,来到了说着完全不同语言的山村。这山村里有凶悍刻薄的家婆,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她生养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

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她承受了所有的社会最底层人所经历的磨难。去世前几年终于不再缺衣少食了,然而却又疾病缠身深受折磨。

一句话说是至死方休,可她连死了之后还要经历刮骨的劫难。

哪有什么至死方休?

15

黄泥墙里嵌着褐色的木窗,乌黑的棚顶下,木窗正对着悬挂着白色蚊帐的床头。祖母眼睛里充满了忧伤,她虚托着病体,斜斜地倚在床头,说:“你要去远方上大学了。”

我安慰她:“我会经常回来看您的,很快就会回来。”

祖母垂下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还不知道回来能否见到最后一面呢。”

我说:“我很快就会回来。”

正要说下去的时候,我突然醒了,原来是梦。

天真热,我摸开小台灯,给自己倒了杯凉开水,灌了几口,倒头又睡去。

…………

黄泥墙里嵌着褐色的木窗,乌黑的棚顶下,木窗正对着悬挂着白色蚊帐的床头。我走进房间,猛然看见祖母还是斜斜地倚在床头,嘴里竟叼着一根长长的燃烧着的烟,烟被木窗吹进来的风扭曲了上升的姿态。祖母的眼睛里依然充满了忧伤。

我万分惊讶:“您这是在吸烟?”

我从来没见过祖母吸烟,从来没有。

我只见过祖母将嘴巴对着结节打通的长竹筒往火膛里吹气。那是要让柴火燃烧起来,然而大风顺着烟囱直下,浓烟反而扑面而至……

祖母没有答话,取下烟,泪夺眶而出。

祖母已经生病了许多年,一直离不开我的照顾,可我要离开她了,我要去远方上学了,我将要离开她。

我转身出门,却一头撞在门上。我吃痛睁开眼睛,摸到闹钟一看,凌晨三点半,刚刚还是梦?

天真的很热。我起身将小风扇开到最大,坐着发了会呆。幸好没有蚊子,看来雷达电热驱蚊器还挺有效。

我打开窗,没有风,窗外的树在月光下只显出黑黑的轮廓。梦也会像电视剧那样一集接着一集么?深吸了一口气,我重新躺下,好好睡觉吧。

…………

黄泥墙里嵌着褐色的木窗,乌黑的棚顶下,木窗正对着悬挂着白色蚊帐的床头。门还是开着,我冲进房间,大声说:“我想到办法了。我决定带您一起去远方。我租个小房间,放学了就马上回来陪着您。”

祖母听了,眼睛里的忧伤消退了。虽没有笑,但看得出来表情很是宽慰。她手里的烟消失不见。她斜斜地倚在床头的身体渐渐变虚。变虚,变虚,直到最后虚而不见,只留下空空的床头。

嘀嘀嘀,嘀嘀嘀,持续的催叫声吵醒了我。我一把抓过闹钟,早晨六点半。刚刚竟又是梦吗?梦的第三集?

大学刚刚毕业,那天是搬家的日子。我从大学宿舍搬家到那个小房间。大学毕业后我真的租了个小房间了,下了班就回小房间。

那天晚上我做了连续三集的梦。然而祖母早在我小学毕业前就已经去世。我大学毕业那天的梦是错乱了时空么?

世事总在变迁,时光早已变幻。我也早已远走他乡。然而,我却走不出梦乡。

还有多少记忆可以被写下?有人劝我,过去的就过去了,何必回忆呢?那么悲伤的事,何苦重新想起来写下来?

有什么意义?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在国弱家穷时,底层人民最是无助最是无奈。祖母的苦命根植于苦难的时代。

祖母脑中的记忆已经随着她的去世而消失了。

我脑中关于祖母的记忆还没有消失。祖母在我人生之初给了我最大的爱,尽管她始终被命运和时代的齿轮无情地打磨,她却用她柔弱的生命余光照亮了我的人生。

苏碧刁,也叫苏刁娘,多么泼辣的一个名字,却不过是一个弱女子而已。

她常说:“苦瓜藤打咯苦瓜籽,通通都是苦瓜籽。”

而今,我想告诉她:“苦瓜藤打咯苦瓜籽,苦瓜籽不苦了!”

可她早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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