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开在别处

2021年,我用海航随心飞往来飞行了二十二趟,住了一些客栈,也遇到了一些客栈老板:


1

在三亚亚龙湾六盘村的尾巴上,将客栈建到山脚下的,是个老板娘。这是一栋5层的小楼,通过窗户就可以遥望亚龙湾国家森林公园。

我在这里只有一天时间,下午想去海滩,老板娘说她送我。

坐在她的电动车上,我问老板娘是哪里人?她说是广东潮汕人。我说我也算半个广东人,妈妈老家在广东清远英德。老板娘就问我回去过吗?我说小时候回去过,只记得大片的水稻田。我脱了鞋从水稻中穿过,然后看到一条绿色的小蛇,吓得我紧紧抓住了舅舅的胳膊。

当然,后面的回忆,我并没有告诉老板娘。她开始说起她的生活。

她的丈夫在索马里的维和部队工作,一年中工作9个月,休息3个月。她是第一批来到三亚开民宿的,之前一间房可以卖到四五百,后来她退租后回了家。今年年初,房东联系上她,说房租从一年三十万降到七万元,问她还要租吗?她想了想,又回到海南,决定继续租下去。

可这时,亚龙湾的度假酒店一晚上才卖四五百,她没有办法,把房价降到了一晚上一百块,但网上还有差评,她认真阅读了差评,是游客嫌弃后面村子里的鸡一晚上叫个不停,老板娘又找到了村子的村民,说一年给他五千块,别养鸡了。村民答应了,但现在正养的鸡,不能杀,要留到过年吃。村民说,海南人过年怎么可以买别人的鸡来吃。老板娘只好对我说,希望我不要介意。

我不介意,我甚至有些喜欢这种鸡鸣犬吠的环境。这是我第一次来海南,我已经整整忙碌了一年,一年来,我忙得连年假都没有休,我急切需要出来喘口气,当我凌晨1点下了飞机,离开1月的西安,站在南国的温暖的空气中,海风吹来,半夜的我睡意全无。

第二天,我从三亚湾坐着公交车,路过大海、城市和山林,来到亚龙湾。我喜欢住在那些局促、自由的村镇里。这里的鸡像鸟一样振动着翅膀,狗像狼一样仿佛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六盘村的老板娘开着她的电动车把我送到了海边,大海像天空一样,汇集起全世界的光。

她告诉我,晚上可以坐公交回去,我说我知道了,但我并没有那样做。

傍晚时,我从海边走回了村子,路灯渐渐亮了,大海渐渐远了,我走了1个小时,我不知道自己是离岸了还是靠岸,年轻的老板娘并没有在房子里,不知道是离开了,还是睡去了。


2

看到《孤独星球》关于徒步的推荐,决定来走虎跳峡的高路。

说来也怪,沿着平坦的公路,车行至上虎跳,就能看到奔腾的金沙江,有代表虎跳峡的老虎石雕立在一旁,供人拍照,栈道、电梯,一应俱全;但一旁的哈巴雪山上,高路徒步却要顺着茶马古道,翻山越岭,在无人的小道上沉默前行。

明明是同样的雪山和江河,却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打开方式。或许,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也都是如此。

我徒步的最后一天,住在山崖上海拔最高的一家客栈里。这里生长着大片大片已活了一千年的核桃树,所以村子叫做核桃园。因为太高,因为路远,公路旁的客栈、青旅已经人满为患,这里却只有我、两个广东女孩和两个德国的男孩。

老板也知道他这里不够方便,所以竭其所能地想让我们觉得不虚此行。他拿出一个乐器,说叫葫芦笙,当即就吹奏起来,但我们敷衍地听了一分钟后便开始各行其事;老板又充满热情地给我们介绍山高的好处,清净、安然、适合睡觉,可我的窗口就正对着一颗核桃树,一晚上山风呼啸,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我几乎一夜没有睡着。

清晨,我早早起来,拉开窗帘,看着太阳一点点涂亮山的边缘,但始终没有日出。

下一站我要去香格里拉,我问老板能不能从后面的渡口绕到白水台、普达措再到香格里拉。老板说,后面都在修路,没有车了。我只好请他送我再回到虎跳峡镇。还有一个德国男孩也要去香格里拉,老板便问我们,一人50元可以吗?我们点头同意。

路上,老板问我走没走他维修的栈道?我说没有,我走的是另外一条线路,在分叉口先下到金沙江边看了中虎跳,而后才上来入住的。因为中虎跳没有被统一开发,所以被当地的村民和多个客栈老板开辟出数条小路,每一条都要交道路维护费;他们又从江边架起一座座铁桥,如果要通过铁桥到江中的巨石上,还要再交桥梁维护费。

老板就说,他觉得这样特别不好,甚至,他觉得政府都不应该向虎跳峡收取门票,必须通过免费让更多的人来到这里,大家收益才能更多。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老板自己维修的栈道,没有收取任何的费用。他把他这些年赚的所有钱都用来修路了,他在一座宽阔的瀑布前搭了一座铁桥,旁边留下了二维码,说明用意,如果有人愿意扫码支付,那么他会把这些钱继续用来修路。如果别人并不为此付款,他也不介意。哪怕更多的人依旧会选择住在公路边,而不是走过瀑布、穿过铁桥、行至高处,住在他的客栈里。

虎跳峡的高路徒步,走的其实是古道,曾经的马匹和马夫驮着汉地的丝绸、茶叶,从四川进入云南,然后入藏。一千年后,金沙江两岸的山崖上,人们发现了红色的壁画,并发现但凡壁画之处,必有小路向下,野兽与人皆可下江饮水;山崖间的小道上,又慢慢走起了人,有人修好了路、架起了桥,让我们走进来,再走出去。

可是,有人走了进来,有人却从未出去。老板问我从哪里来?我说西安。老板说,是在南京吗?我说,南京是一个城市,在江苏省;西安也是一个城市,在陕西省。他又问道:陕西在哪里?我说,云南以东是四川,四川以北便是陕西。

老板若有所思,直到最后,才给我说:我最远的地方只去过昆明,我不知道你们说的那些地方,我都不知道在哪……


3

在福建宁德霞浦的北岐村,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所住的这家客栈的老板。

端午节的前一日,我从小皓村沿着海岸线,走到三沙镇,又从三沙坐车到霞浦县城,再换乘公交,穿过农田和池塘,来到北岐村,停到了一家饼店门口。高德地图显示我已到达目的地,但我转来转去,却始终找不到我订的那家客栈。

于是我决定先去海边看看滩涂,穿过一条小巷,来到山前,滩涂上都是淤泥,日光当头,一片狼藉。我心想,会不会黄昏时能好看一些?便又走回那家饼店,然后给客栈老板打电话,电话响了几声,老板接通,说他现在不在村里,让我就在那里等着,他叫他妈妈过来接我。

挂了电话,我就站在原地。果然,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蓝色白花连衣裙的女人走了过来,她对我招手,待我走近,发现她眼睛似乎有些问题,里面是一片白色的氤氲。她带着我走了不到百米,在另一家饼店的深处,有一道向上拐去的楼梯,她说:你先上去吧,在5楼。

我说:不登记吗?

她说:我不会登记,等我儿子回来再给你登记吧。

我抬头看见楼梯上挂着许多照片,日出的,日落的,金黄的,黯淡的,我说,这都是北岐吗?

她说:对,都是我儿子照的,我儿子喜欢摄影。

霞浦就是这样,几乎就是为摄影而生。明明是肮脏的,凌乱的,腥臭的海滩,明明是普通的,平凡的,无聊的村庄,进了镜头里,就是另一番模样。我看着北岐滩涂在照片里美轮美奂的模样,我知道,其实就是我刚刚看到那片狼藉而已。

我在房间里一直待到黄昏,不热的时候才走出客栈,走到海边。但直到晚上回去,我依然没有见到客栈老板。我问老板母亲:还登记吗?

她说:我儿子出去了,等明早再登记吧。

然后我回了房间、上了闹钟,准备第二天凌晨4点起床看日出。清晨正在收拾,便听见敲门声,是老板。

他问我:你去看日出吗?

我说:看,我马上就好。

但等我走下楼,却依然不见老板。

而后我走出去,门口的小巷已热闹非凡。凌晨4点, 人来人往,仿若闹市。我不知道是因为日出将至,还是因为已是端午。因为北岐村的旁边就是松山村,松山村的天后宫是妈祖娘家。当年妈祖从这里嫁出、迎接风雨,此后每年端午,松山为了祭奠妈祖,都会举办龙舟赛事、妈祖走水,这也是我端午来此的原因之一。

等我再次走过那条通往海滩的小巷时,旁边的庙宇中传来诵经的声音,在微明的天光中,似远似近,这声音像一根鱼线,一直延伸到海边。我想到前日,黄昏时,我也曾在海的这边听到对面的山里有佛经的咏唱。日落与日出,昨日与今时,在蓝色的清晨,在这一刻,贯穿了起来。

然后我顺着山路,向上爬去,山间已站满了人,都在等待日出,脚下的滩涂已经涨潮,薄如蝉翼的海面上有一叶小舟缓缓行驶,荡起蓝色的波浪,像浅浅的细纹藏在大海的脸里。终至破晓,太阳却没有如愿破云而出,我失望又平静地回去,走进楼里,老板的母亲已经起床,问我吃早饭了吗?我说还没,她就让我坐下,开始为我做早饭。

我问:今年还有妈祖走水吗?

她说:今年没有了,取消了。

我心底又是一片失望。

吃完饭,因为起得太早,我又上楼睡觉。睡到中午,忽然听到房外鞭炮声四起,我从窗户探出头去,看到竟然有妈祖祭祀活动,便赶紧跑下楼,跟着众人到了天后宫,可是,祭祀活动到这里却停止了,似乎就是这么短暂。就像我在霞浦的所有期望,总是落空。但失望归失望,我却可以平静面对。或许是随心飞带给了我很大的心态变化,曾经我总是卯这劲儿想要经历美好风景,一旦没有经历到,就会失落难安。但自从有了随心飞,我便总觉得,这一次没有经历,还有下一次,这周没有看到,还有下一周,人生总还有机会。

真的有吗?我不知道。就像我清晨黄昏时听到的佛音那样——日出是缘、日落是命,一切缘生缘灭,如梦如露,时候到了,我自会听到,时候未到,我只是过客罢了。

我回到客栈,收拾好背包,下楼,看到老板的母亲,我说我要走了。

她说:那你路上小心。

我应承着,便踏出了小楼,自始至终没有见过老板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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