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开始下今年的第一场大雪,波士顿的大雪一小时就能覆盖厚厚一层,整个世界都被刷成白色。听说明天会是零下-15度,对于波士顿人民来说,丝毫不算什么,每当我惊讶地说,“天呐,太可怕了。”房东Susan都会淡淡地回答,这都不算什么,对于我,这还不算真正的冬天。说完便去把车子热上,除去已有的积雪。窗外家家户户都在铲雪,因为马上就要下雨,而零下的雨,带来的将是一场冰冻。大家如此淡定地对待恶劣的天气,我也是很惊叹人类的生存能力。
说起来,来这也有将近6个月 。过去的两年半,换了几个城市,却没有好好留下什么笔记。看了不同城市的人和事,渐渐开始对生活有了新的感悟。从最开始去内罗毕的新鲜感,到现在居然希望能够在一个城市多住一会儿,好好地生活。最开始觉得自己很独立,在哪儿都能有新朋友,后发现最让自己感动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有时就是短暂的一次或几次见面,能够坦诚分享对事物、对世界的看法,即使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国家,由这种陌生人之间的信任转变为坦诚的友谊,真是令人心中一暖。于是突发奇想,想去记录一下这些曾在我生命中留过印记的人们。
先从Susan说起吧。Susan是我在波士顿认识的第一个人 。她是我的房东,是个忘年之交。虽说有时她的敏感和索取,会让人有点窒息。而她对我的好,却让我从不忍心像别人那样对待她。从她口中得知,她和大多数美国人的交往不是那么顺利,因为美国人大多独立,喜欢有自己空间,不喜欢麻烦别人。而Susan不同,她想与任何人建立联系,她在对人好的同时,会期望有同等的回报,而一旦别人对她有些冷漠或严酷,变使她有些难过。 有时我有些心疼她,确实在这个世界里,人人独立,只对自己的原生家庭和宠物给予厚爱和关注,而她的在乎,只会遭来他人的本能疏离。
我们有一些共同话题,因为她曾经去过很多国家,因为是犹太人,去以色列生活了12年,后也去了非洲,辗转最终回到了美国。她喜欢冥想,家里摆了一些佛像,常常冥想半小时。有时候我会惭愧,我们的祭拜佛祖,少有这么虔诚。在她转了一圈世界回来,已经近五十了,而这时,她已经没有了长期的工作,只能找一些中学的工作,或自己做菜卖给别人。从她身上,看见了很多曾经不曾看到的东西。在美国,没有工作能包含自己的医保,是很危险的一件事,因为一旦生病了,就要几千刀地交。从她的语气里,可以看出她是有些后悔的,曾经的一味潇洒,不顾虑未来,带来了现在很多不便。而在这日复一日的担心焦虑中,她生活地并不开心。我在新年问她,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她半开玩笑说,好好活着。从她的口中也发现,其实美国人,生活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竞争非常激烈,而在贫困线之上,中产之下,活得并不好。
之前从没有和美国人住过,现在明白,美国人在表面的微笑和开朗之下,埋藏着焦虑和抑郁。想起曾经在日本街头,下班的一个年轻人,对我莫名大吼一声,我才意识到,平日的极致礼貌下,原来是如此压抑。这里也同样,对于外人,Susan总是非常温和,日常的寒暄,small talk完全不知道她有这么多的担心和焦虑。她每次都说,我像一个快乐的佛祖(Happy Budda),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也不曾有太多生气和焦虑。我说,那一定是因为我每天睡8个小时。可能见多了那些破事,只有将精力放在自己能控制的事情上,才能快乐吧。
Susan很重感情,她留下了很多古老的东西,有什么三十年前的信件,老照片,她妈妈去世前穿的大衣,她哥哥上学时用的被罩。很多很多上世纪的“古董”。这也就造成了她的东西常常很多,搬了几次家,还是都一一留下。遇见我这个极简主义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这些带来情绪的东西,会一次又一次消耗她的精力,堆积的物品,会让自己陷入过去。她很惊叹为什么我的东西那么少,我说我大概是太懒了,搬来搬去麻烦,而且我喜欢我的房间整洁,舒适,给自己留更多空间。于是,我这个外来者仿佛也给她了一些启示,她还开始看断舍离,然后和我分享说,最近我买东西变少了,也准备丢弃一些东西,因为他们不能激起我内心的愉悦感了!(最近美国流行的日本整理术中所提到的”spark joy”)。我大笑,有时她这么固执的人,愿意接纳外来人观点,并为自己的生活做出改变,还是挺有趣的。
Susan是一个比较激进的美国人,相对于保守派,她支持移民、关注少数人群的权利,社会公正。在这一点上,我们也常常聊天。因为她的政治观点,必然很痛恨现在的美国总统。对于我,这倒不稀奇。前两年在西雅图,因为专业的原因,班上人每两天就有人去上街游行。Susan也是这类人,非常热衷于促进平等、民权。这也是在美国觉得很有意思的一点,看她每天在家里骂自己的总统。但是也能深深感受到,她对自己国家的关心,对社会的关注,对政治的参与度之高。Susan还是个素食主义者,因为对环境和动物的关怀,她还支持freetrade,对大公司的行为有些不满。虽然她的观点有时有些矛盾,有些像老友记中的Phoebe,嘴上骂大公司,却最后想去正规企业当按摩师。而这个社会能包容这些不同的思想,还是很棒的。
Susan还是个Airbnb房东,和三只猫的妈。这也是我在波士顿很独特的体验了,曾经想着以后有个大房子,就能一间房子租出去,认识认识不同的人,了解世界。这次也有了亲身体验。最开始的一个月,她当我是个客人,后来慢慢把我当成朋友,半个女儿。她给我讲奇葩客人的故事,而总是因为很多温暖的瞬间,让她坚持下来。确实,我记得曾有德国来的中国研究者,来参加年度化学大会,Susan觉得他彬彬有礼。有来自多尼米家共和国的会计,他还给我们做早餐,聊的很投机,走之前还叮嘱我说,一定一定要坚持为公共健康做贡献。也有从印度来念MD的姐姐,那一个月我常常邀请她一起吃饭,她给我讲她如何取消了家庭安排的订婚,独自一人来到美国……最后离开之前,她还给了我一瓶红酒,说多多保重。通过Susan的Airbnb,和Susan本人,可能理解最多的,就是生活吧。太多不同的选择,而那些内心最终幸福的人们,都是能够带着一颗坚强的心,接纳世界,接纳自己,知晓黑暗,披荆斩棘前行。
还有一个月,可能就再也见不到Susan了。她说她会想念我,现在每天还给我做香蕉燕麦,甚是感动。我在她生日的时候,用尤克里里给她弹了一首生日歌,在给她的贺卡上写到希望她能开心。永远想不到,在大西洋沿岸,也能够有过这么一段日子,能够在周五的夜晚,窗外飘着大雪,我与三只猫,与我半百的朋友,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吧。
——相信有趣的灵魂,总会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