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欢莫扰

她任何的百毒不侵,都曾无可救药过。

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那天夜里我抓了一罐子萤火虫哄她开心,但她没有许愿,把罐子打碎了。“你可满意了?”她问。我低下头,没有回答。

那天夜里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无边无际的旷野,她把她的手心张给我看,说她抓住了风,是她身体的一部分,现在归位了,感觉好很多。

去太爷头七,见她时,短小的人仰着头,声称自己叫“麻雀”。我抬手指指她的头,提醒她的头发太长把眼睛盖住了,像个女鬼。她不屑地将脸上的头发吹起一脚,我看到了她瞎掉的右眼。那只被白翳覆盖的灰色眼球掉进了她脸上的窟窿里,呆滞地注视着每一个来到她面前的“东西”。不巧的是,那个“东西”,现在是我。我尴尬地笑,她扬起眉毛,眯起她的右眼,好像她真的可以透过这只瞎眼看到任何东西一样。

认识麻雀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她将她的头发撩起,露出她的左眼。麻雀喜欢用她的右眼和人的两只眼睛对视,企图以那僵硬的圆球透露出拥有者的情绪。我想,她是失败了的。人们从那眼珠子瞥出的是怜悯和同情。

“人生是一个旷野。”我对麻雀说。她吹着飘在左眼上的头发,不知道听没听见。稍有学识的人,看到了点什么新东西,总要找人显摆显摆。麻雀则成了被迫接受我演绎的观众,那是第二十九天答应陪她在荒地里吹风的结果。

雨后草地上,阴暗潮湿的气流低沉地淌过我的脚踝时,我想我一定是疯了。

麻雀把她衬衣的领口解开了一个口子,风灌进她的领口,白色的衬衣立刻鼓起来,像一个虚弱的气球,下一刻就要被风带走,轻飘飘的没有灵魂。

在夜里我等了麻雀很久,她在那间水泥剥落的白墙瓦砾中尖叫,此处本该有的器皿撞碎声也逐渐省略了,或许是没东西可摔了。不用想,她又被打了,往死里的那种。

她说每天害怕闭上眼,怕下一秒拳头就落在她脸上了,她要时时警惕。她又说她也害怕睁开眼,这世界太脏了,她怕她另一边的眼睛也看瞎了。她说她曾经在角落里,天真地幻想粗糙廉价的砖墙能至少护她皮囊的周全。后来她意识到,墙脚只有三面,还有留下的一面只会使伤害下落得更集中。

于是她爱上了旷野。

谁都护不了她周全,她便谁都不祈怜。

麻雀说她的爱恨都廉价,别相信。我问她,“你姐姐去哪里了?”麻雀看看天没说话。她称她姐姐为“山雀”,已经飞到林子去了,让我别惦记。我百辩难驳,“哪惦记她了?”她露出她的虎牙,突然笑起来,声音很轻,没过多久就被风吹散了。我曾经看过她的很多次笑,腆笑,哧笑,讽笑,怒笑,悲笑,狂笑,都没声音。

麻雀的姐姐,真真假假的样子在传闻里拼拼凑凑,合成一个众叛亲离的模样。一个吟游的诗人,一个失常的病人,一个溺水的俗人。麻雀坚持认为她姐姐是个伟大的造物主,她告诉他们,她的姐姐有魔法,会让灶膛的火一直生着,会让碗锅里的饭一直满着,会让土堆的房子一直干净着。人来人往,都笑她。

周围的人指指点点。

好像都是这样过来的,我的俗人同伴们,家暴,生死,嘲讽,刻薄,舆论,鄙视,看到过世界不停地下雨再干枯,雨滚到泥地里卷起肮脏的泪水。抱着奄萎的树干叫嚷着“凭什么”,然后用袖子擦着泥水站起来继续走,荒芜的旷野没有路,挣扎就要走,却不知道此行是前行还是倒退。

从麻雀身上看不出绝望,她把自己的情绪掩藏得很好。这样的人,我想,应该有一个好结局。没人给过她糖,但她知道甜的滋味。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破败的门户的成分最终定为“地主”,在麻雀举着手中的牌子朝我远远地笑着时,我的心中缓慢地流过一阵痛苦,我知道她想干什么。

“你别这样。”我想去拉她的手。

“我比你勇敢。”麻雀躲开了我的手,朝我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那笑在她惨白如纸的面容显得格外明媚。“一个败光了所有家产的地主贪恋着他曾经的荣耀和奴役他人的快感,时代的洪流不会忘记这些。”

“你也是家奴,为什么你要忘掉这一切?”

我蹲在墙头用白灰沾了水给她写碑文。她那天伪装成一个杀手,刺杀了自己。我想当她撞上砖头的时候,一定知道自己有多么像一个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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