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

第一章 记忆碎片

我一岁半左右便依稀记事,说出来你肯定难以置信。

一个夜黑风静的夜晚,院子里闲聊的母亲将睡着的我抱进屋子,中途我醒来过。院坝边一排高大的树,如同直插苍穹的柱子,撑住了天空和繁星。树脚的豆杆堆成了一堵墙,我披着披风,在凉爽的风里,在温暖的怀抱里,又熟睡了过去……

那时,我应该正在学走路。

一个漆黑的夜晚,大雨过后,万籁俱寂,路上稀泥被人和牲畜踩踏之后,变成了柔软的面粉团,我穿着开裆裤,和姐姐们正在行走,呜……呐……一阵唢呐声从村落的一户人家传来,我又惊又喜,享受着这天籁般的音声……

那时,我两岁左右。

零星的碎片时不时出现脑海里,与现实交织,伴随着我的成长,给我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第二章 人王

我出生在滇东北的大山里,村落处在一座陡峭苍翠的大山下,南北横跨的大山和西向的分脉将村子半包围着,牛兰江包围着另一边,一出门,便看得见巍峨秀丽的巧家药山,药山如同严慈的圣母,时而披着青纱帐,时而换成银白色的纱裙,隔江守望着我们。

家里清贫如洗,墙壁是用泥巴充出来的,瓦片饱经风霜,有的长满了青苔,有的开满了裂纹。房子有三层,楼板是父亲用竹篾编织出来的,一棵树被劈成了两半,几十根木方子间隔着衔接在中间,做成了一架楼梯,楼梯从一楼一直伸到天楼。

一楼靠东的大厅摆放着磨盘,北方墙角打着灶头,墙上挖出一个墙柜,装着青花大碗,梅花小碗,白身青边的洋瓷碗,墙柜的角落里立着一个橘子罐头瓶,瓶里竖着发黄的筷子,黄筷子之间,夹杂着几根白如象牙的,那是大姐出嫁时母亲从外省带回来的,母亲视它们如珍宝,可这些白筷子中看不中用,滑溜溜的,夹不起菜,还容易断。大厅东南角挖着火塘,火塘边角落里搭着鸡窝,大鸡小鸡入睡的时候,就是我们烤着火摆龙门阵的时候。

一楼有靠西有两间耳房,靠南那间关着猪和马,靠北那间,住着奶奶。大厅紧靠两间耳房的墙壁下,摆放着奶奶的棺木,我七岁那年的正月,那具棺木入了土。

我上面有三位姐姐,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紧,一胎和二胎是女孩,父母亲想要一个男孩,又偷偷生了一个,还是女孩,于是丢弃了,他们不甘心,又生一个,仍然是一个女孩,他们害怕了,如同中了魔咒,不敢再扔了,顺其自然吧。这期间他们为了避免被抓去,东躲西藏,直到有了我和弟弟,母亲才被抓去,做了手术。

家人们把我尊称为“人王”,似乎我一出生,骨子里就带着任性和霸道。

在一个寒冬腊月的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我来到了人世间。那时候三姐未满三岁,看着红丢丢的毛孩子出现在面前,如临大敌,大哭起来:“抱毛娃儿摔,我要挨妈妈睡,抱毛娃儿摔,我要挨妈睡……”哭声里带着恐惧和悲伤,委屈和愤怒,持续了好久。

由于我是第一个男孩,父母和三位姐姐对我非常宠爱。零食先给我吃,新衣服先给我买,与姐姐们发生争执,父母也总是站在我这边。三位姐姐看我的眼神,时而充满了羡慕,时而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读书放学后,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忙着回家,背着背篓去割猪草,打柴,放牛,只有我,空着手去玩,无聊了就帮一把。上面有三位姐姐顶着,我活成了一个富家公子。

也许是幼时享受够了宠爱,我从小就不贪,不争,不抢。只会捣鼓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用制作弓箭,做竹筒枪,砍陀螺,削木剑。而我对贪婪自私的行为,充满了鄙视甚至憎恨。三位姐姐中,大姐最狡诈,二姐最贪,三姐最憨厚。有一次,母亲给三姐买了件新衣服,红色中布满黑色的圆斑,穿上后,像是浑身嵌着眼珠子。我心里暗自嘀咕,二姐一定会争抢,果然,二姐马上表示出不满和不公,和三姐争抢衣服,换来的是母亲的一顿臭骂。

二姐的贪心最重,脾气最暴,嗓门最大,我对她一直抱有反感和厌恶。有一次,父母不在家,二姐当家,她做炒饭分给我和三姐。

她先在方桌上摆上三个碗,两个大碗,一个小碗,大碗装得满满当当,小碗只装了一勺。

“我不,太少了”。我带着哭腔表达着不满。

“馋屁股儿,我再给你加点”,二姐又将她碗里的炒饭拨了两筷子过来,有些不耐烦了。

“我还要”,我继续纠缠着,语气重带着不满。并不是我贪得无厌,而是拨饭的动作和数量让我感到了她的吝啬。

“全部给你”,二姐使出了犁地的力气,仿佛将所有的力量集中在了筷子上,将碗中的大部分饭拔在小碗里,筷子将碗撞得叮当作响。

我漫不经心地吃了一口,发现炒饭又咸又油,不想吃第二口。

“我吃不掉了”,我拔拉了一口饭,便放下筷子。

“云飞飞,你这个烂孤寡儿,你怕是要死,刚刚贪得无厌,现在又不吃了,糟蹋了好生生的一碗饭”,云兰琴翘起了她那厚厚的上嘴唇,活像一个猪嘴巴,脸色发青,浑身颤抖,她把愤怒爆发到了极点。

她发起狂来,真的会揍我的。和睦的时候,他们半开玩笑地尊称我为人王,一旦干起架来,我总是最惨那个。我不敢作声,任由二姐数落,心里暗自窃喜,无比畅快。

第三章 挡箭牌

对二姐的讨厌,只是嘴巴上的,她尽管吝啬贪婪,却单纯孝顺。对大姐的恐惧和不安,却是刻在骨子里的。

90年代初,我们村依然贫穷落后,常见的菜品是:炒洋芋丝,红豆炖蔓菁干,大白菜。猪肉是非常奢侈的,只有逢年过节才能端上桌,一旦吃着一顿,我便狼吞虎咽,吃的打臭饱嗝,吃得上吐下泻。鸡蛋同样是少见奢侈,却又那样美味,最令我嘴馋。

母亲生弟弟坐月子期间,邻居妇女们送来了十来个鸡蛋,于是饭桌上便多了一道菜,鸡蛋番茄煮面条。鸡蛋面上桌,热腾腾的鲜美味扑鼻而来,那香味进入了我的肺,随着血液遍布全身,刺激着我身上的每个细胞,我吞咽着口水,直勾勾盯着鸡蛋面,仿佛烟瘾发作。随即,三双眼睛齐刷刷瞪着我,我只好识趣地移走眼光。我知道,那些美味是给母亲补身子的,她吃好了,弟弟才有奶吃。

吃饭期间,三位姐姐一直密切监视着我,而我,尽管内心非常理解,却忍不住偷瞄。母亲看我可怜,总会夹一束面条给我,上面挂满了煎鸡蛋,黄灿灿地,像是秋天里的花朵,在姐姐们的数落声中,我吃下了面条,内心满是愧疚。

鸡蛋是美味的,是回味无穷的,唯独有一次不是。

那是一个冬月间的街天,母亲赶集去了,大姐在家领着我们喂猪,做饭。

“咯咯咯,咯咯咯”,突然传来老母鸡的叫声,急促而兴奋,传达着下完蛋的信号,满是傲娇。

大姐三两步跑到鸡窝,取来鸡蛋。

“云飞飞,想吃鸡蛋不,我们将它打在腊肉汤里,跟着腊肉一起煮”,大姐小声小气地说着,嘴巴都兴奋歪了。这哪是为我,明明是她自己馋嘴。

“我倒是不敢吃哟,我怕晚上挨骂”,我看着火上噗噗喷白气的腊肉锑锅,尽管心里馋,但口气异常坚决。

“咔嚓”,大姐一不留神,鸡蛋掉落在地上,不轻不重,恰好砸开一条裂缝。“你看,都破了,拿去卖也没人要了,这下可以吃了吧!”

我佩服大姐的演技,就像真的一样,关键是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家里的鸡蛋,大抵都是轮不着我们吃的,母亲总是凑够数,拿去集市上卖了,一毛五一个,然后换回生活必需品。

“那好吧,反正都烂了”,你一筷,我一筷,我跟大姐享用了这个腊肉汤煮出来的荷包蛋,仿佛肉汤里所有的盐都集中在了鸡蛋里,味道令我失望至极。

“等妈回来,你就说是因为你自己想吃,让大姐弄给你吃的”,云巧丽口吻中带着呵哄,呵哄中带着命令。

“好!”,云飞飞答应得干脆爽快,他知道大姐拿他作挡箭牌了,但是内心却也理解,他也愿意给三个姐姐当挡箭牌,因为母亲骂起三位姐姐来,毫不留情。

母亲回来后,巡视一遍鸡窝,发现每天生蛋的母鸡,今天居然开小差了,于是质问起了大姐。“奇了怪了,这个母鸡天天都在下蛋,咋个今天就不下呢?”

三五番对阵下来,大姐见隐瞒不了,便把皮球踢给了我。

“妈,是我想吃,才让大姐弄给我吃的,你冒骂她了”,我带着哭腔,帮大姐求情。

“安你咋嫩个稀奇,咋嫩个不得下台,你给是过于想吃得很啊!”母亲提高了嗓门,语气中夹杂着不满和嘲讽,然后又将枪口对准大姐。“明明是这个绝尸母狗馋屁股了么,还拿别人当借口,你哪哈不是拿云飞飞来做挡箭牌?”

骂几句后,母亲便不再追究,那事就这么过去了。

第五章 小河镇的甘蔗

一条牛兰江弯曲穿过滇东北,如同一根黄线钻进土黄的米花糖。江的两岸,群峰林立,江水时而拍打着悬崖峭壁,时而迂回包围着高大雄厚的黄土岗,一路穿梭,弯曲前行,突然掉头转向,如同蚯蚓碰着烫石头。鲁甸与巧家,边界就是横跨而过的牛兰江大峡谷,峡谷两边,巍峨的山峰面对而站,如同士兵对阵,庄严萧杀。我们与河对门,遥遥相望,近在咫尺,远在千里,至今,我都没去过对面峡谷顶上的村落。

小河镇,就坐落在牛兰江西畔,三座大山的落脉处。三座大山,仿佛三个巨大的怪物,正在运功对抗,三个怪物之间,冒起了一座苍翠的金字塔,金字塔下面与牛兰江的连接处,孕育出了小河镇。那里海拔较低,能种出芒果,柑橘,甘蔗,水源丰富,还能种出水稻。

我们乐红镇,属于鲁甸管辖,却擦着巧家县,与小河镇隔江而望,确切来说,是我们隔江俯视他们,因为我们在山顶上,他们在峡谷里。相比乐红镇,我们离小河镇稍近一些,所以每逢一三五七九赶乐红,二四六八十赶小河。一个单边走下来,两个多小时,去时一路下坡,回时一路上坡,赶一趟小河,脚至少痛三天。不过据父亲说,他二十多岁时,曾跟随着村里的壮汉们跨过小河镇,去更远的攀枝花镇背红糖,一个来回要七八天。

小河的甘蔗,肥壮而脆,多汁香甜,闻名于远近乡镇。

有一年腊月下旬,我跟三姐打算赶一趟小河,扛一捆甘蔗回来过年。母亲给了三姐二十五元,再三叮嘱,买了就早点回来,不要贪玩耽搁时间,这些日子晚上可没月亮,天黑了就看不见路了。那时候三姐15岁上下,懂事乖巧。

由于是空手赶集,又是一直下坡,一路上我们心情舒畅,不知不觉就到了小河铁桥,靠小河镇那边的桥头上,簇拥着一群人,有空着手的,有背着背篓的,男男女女,或站或坐,大声嚷嚷着。

人群中间,半蹲着一位中年男子,身上穿着黑皮衣,头上梳着两片瓦,嘴里念念有词“……老K赢,老K赢,两个九点输……”三张牌正面朝下,在他的兰花指之间穿梭调换着,速度很慢,然后一字铺开,等着别人来押。我明白了,他是耍扑克的江湖骗子。

我押这张,我押这张……

赌徒们争先恐后将钱压在不同的扑克牌上,有一元的,有五元的,有十元的。

“云飞飞”三姐叫住了我。“你在旁边玩一下,我要看会儿他们赌钱”。

有的人,赌输了,不服气,越压越有劲头,有的人骂骂咧咧背着背篓走了,有的人,赢着钱了,欢天喜地。三姐越看越激动,然后动手押上了。

不安和焦急逐渐涌上我的心头。

“三姐,别赌了,万一输了拿啥子买甘蔗?”云飞飞在云兰欣耳边嘀咕着。

“不怕得,一定可以赢回来的!”兰欣安慰着云飞飞,让他耐心等会儿。

“……老K赢,老K赢,两个九点输……”江湖骗子不断重复着口中的词儿,重复着手上的缓慢动作。

几个回合下来,三姐已经输了九元钱。我更加着急了。“三姐,等会天色晚了,万一钱输光了,回去要着妈打”。

“我把这九元赢回来,我们就走了”。三姐满是不甘,不甘中带着焦急。或许是太想赢回来,或许是她觉得赢定了,有一次三姐居然押了五块钱,仍然是输。

最终,身上的二十五元输了个精光。

三姐从人堆里钻出来,满脸忧愁和担忧,眼睛黯淡无光,带着泪花。“云飞飞,钱输完了,咋个整”,她小声小气,快要哭出来了。“要是回到家里,不知道被打成什么样,但不回家又咋个整呢?”

一直是三姐自言自语,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心疼,难过,忧愁,还能做什么呢?

最终,三姐还是想出了办法,那就是瞒着父母,回到外婆家,找外婆借钱,然后再返回小河,买了甘蔗,再回家。

要知道,外婆家跟我家在同一个方向,两个村落走路只需半小时。这样折腾下来,岂不是在同一天的时间里赶了两次小河么!

尽管折腾,为了不被骂,不被打,我与三姐一致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于是,我们启程了,从小河出发时,已是下午三点。

烈日炎炎,云朵白得发亮,没有一点水汽,植物们耷拉着叶片,峡谷里被热气笼罩着,连风都是热腾腾的,令人窒息。路上有些什么人,路旁有些什么树,天空飞过些什么鸟,我已不记得,或许是不在意。云飞飞和云兰欣只有一个信念,赶路,借钱。

羊肠小道先是顺江,然后贴着崖脚弯曲向前,然后顺着山体缓慢抬升。越过崇山,抬眼望去,三锅庄的峰顶陡然矗立,那是我们社的靠山。我们已到达垮山社地界,那里离外婆家不远了。

路旁是几棵沟壑遍布光溜溜的核桃树,树下硬实黄土冒出青黑色的大石头,一块扁平厚重石板旁,打着一口古老水井。水流不大,水声潺潺,微弱却散发着生机。井水清澈见底,一定清凉香甜吧。

“要不你在这里等我,我借完钱就来,然后一起去小河?”三姐见我速度慢下来,表现出些许无力,亦或是不想让我看见她借钱时的窘迫,所以让我休息等待。

我无力地答应着,似乎脚不痛,只是感觉提不起精神,浑身无力。

我坐在路旁,看着三姐远去的背影,看着远处青翠的药山,看着雾气蒙蒙的大峡谷,看着黄龙一般扭动前行的牛兰江,听着有力旷远的江水声——“轰……哗……沙……”我忘却了我们的任务,不再担心晚上被打骂,仿佛在享受一场旅行。

“呲,呲,呲……唰唰唰……噗噗噗……”刷洗衣服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顿觉口干舌燥,我才注意到水井边坐着一个女孩,脸蛋稍黑,黑里透着红,眉毛淡而弯,嘴唇厚重,稀疏棕黄的刘海在脸蛋前飘动。她没抬头看我,我也没有可以去看她,但我认出她来了,是我的小学同学吴友琴。

那个年代,男女生之间比较严肃,多看一眼都会被别人起哄。我装作不认识她,她更不认识我,我们彼此隔着十来米的距离,却彼此忽视对方的存在。实在太口渴了,我麻着胆子走过去。

“我用你的瓢儿舀点水喝噶!”看着她毫无表情的脸,我内心充满了尴尬和不安。

“嗯!”,我没想到,看起来满脸无情的人,居然答应得那么爽快。

我舀了半瓢水,畅饮起来,但却刻意避免发出声响,我要表现出一副斯文的模样。那水,是我喝过最爽口最沁人心脾的水,有些厚重的锑瓢上布满了泛白的纵横交错的丝线,仿佛岁月的唱针划过的痕迹,越是这样,越是显示出水瓢的耐用和坚强。我的双唇紧贴着瓢的边缘,感觉亲吻着银白透明的冰棒,凉水浸润着口腔和喉咙,钻进了我的胃,冰爽感瞬间遍布全身,如同春雨漫上经历过大旱的干涸开裂的沙土。那瓢,是神圣的钵盂,那井水,是观音菩萨撒下的甘露。

喝完水,我回到了路旁的石坎上,疲乏无力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过多久,三姐的身影出现在眼帘,她步伐矫健,不一会儿便到了我的跟前。

“钱借着了吗?”我满怀期待,又有一些不安。

“借着了!”三姐满脸开心,眉头舒展了,眼里有光了。

“你跟外婆借的吗?”,我激动得快要哭起来,仿佛在绝望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柳暗花明又一村,前方就是希望和星光。

“不,我向小舅母借的,外婆挖地瓜去了。”三姐递给我一块棕黄的酥肉:“来,吃吧,我到外婆家时,小舅母正在炸酥肉,我已经吃过了!”

我一点点咬着酥肉,边闻着香味,边细嚼慢咽。酥肉软绵绵的,又香又甜,至今记忆犹新。后来,母亲告诉我,小舅母那次炸酥肉用的是糯玉米面,真正的酥肉应该用普通的玉米面,她说小舅母不懂行。但是,我却感觉那是我吃过味道最好的酥肉。

我们大步往小河镇奔去,一路上,遇见的都是垮山社赶小河回来的人,有的背着背篓,装满了红糖、豆腐皮、粉条、罐头、烟花等过年用的物品,大部分人,都买了甘蔗,有的用马驮着,有的用肩扛着。我跟三姐,一路上低着头,怕熟人认出来。

“哟,这不是兰欣嘛,你们怎么现在才来赶小河,我们都回了,街上都要收摊了!”抬头一看,是大舅母和几个表嫂。我一时间感到尴尬,竟被问得哑口无言。

“大舅母,我们今天起晚了点,所以来暗了!”三姐不慌不忙地说着谎言,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那么你们要抓紧点了,不然到家么天要黑尽了!”

赶到小河时,大部分人已经走了,街道有些空荡荡,略感寒意和悲凉。好的甘蔗,基本上被人家挑选完了,只留下泛白的甘蔗尖,我知道这节甘蔗是最淡的,有的还不及甜一点的玉米杆。顾不上挑选,我跟三节购买了一捆,期间还学着大人讲讲价,挺滑稽的。我们把大捆分成了两小捆,三姐扛多的那一捆。

东西也顾不上吃了,一人买了碗米线,用塑料袋装着,边走边吃。那米线,不像煮的,不像卤的,用开水泡过,但早就冰了,往上面加点佐料,五毛钱一碗。

我狼吞虎咽,几口就把米线吃了,三姐一口没吃,一路带着,等到半路饿了再吃。

我们从小河镇出发时,已是下午六点,太阳的余晖洒在山坡上,把野草照的枯黄,贫瘠的黄土透露着冷冰冰的气息。走到大毛坡时,天已经麻麻黑了,回头一看,巧家县的药山仍在眼前,高耸在天空中,我们仿佛还未走出大山。河对面的大山,罩上了一层青纱,看不清哪里是村落,哪里是树林,如同一幅浓浓的水墨画,画中逐渐亮起了灯光,就像天空的星星。

没过多久,繁星全都钻了出来,已分不清楚哪里是天空,哪里是大地。

“云飞飞,你把这袋米线也吃了吧!”云兰欣放下肩膀上的甘蔗,立在一旁,气喘吁吁。

“我吃了你怎么办呢?”尽管刚才的米线吃了像是没吃一样,云飞飞仍然不忍心让三姐挨饿。

“我不饿,吃不下去,你把它吃了吧!”云兰欣有气无力地说着。

三下五除二,云飞飞把那袋米线一扫而光……

他显然看出来了,三姐并不是不饿,而是担心害怕,根本没胃口。

原先还看得出泛白的小路,很快便伸手不见五指,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只好扛着甘蔗,摸索着前进。云兰欣在前面探索着,灰白老旧的书包搭在屁股上,为云飞飞指引者前方的路。云飞飞紧跟在后面,寸步不离,抖着腿一步步踩实,大汗已经打湿了衬衫,双手滑溜溜的,拼命撑住肩膀上的甘蔗。

“瓮汪汪汪……”,路旁的一户人家里,传来了沉闷有力的狗叫声,让黑夜充满阴森和寒意。

“嘤……三姐,有狗,糟了!”云飞飞哼哼着,快被吓哭了。

“不怕,不怕,应该是拴着的,如果扑上来我们就抡起甘蔗砸!”云兰欣安慰着弟弟,然后训斥着狗:“你瞎眼了!”,稚嫩声音颤抖着,如同一个大人保护着一个孩子。

终于,我们摸上了一条平路,这里离家不远了,不到两公里。一道明亮的光远远地射来,那是一把手电筒发出的光。光柱时而照在路上,时而扫着前面,前进着,搜索着。

“你俩咋这么会玩,耽搁到现在!”母亲出现在了面前,我跟三姐默不作声,内心欢喜一阵,但很快被担忧害怕占据,变得五味杂陈。

终于到家了,屋里油灯明亮,热闹哄哄,姑父与父亲坐着摆龙门阵,姑妈在一旁纳毛布底,小四姐跟着二姐忙着收拾碗筷。

进屋后,我在门边的条凳上坐了下来,用指头搓着额头的汉垢。放下甘蔗,三姐一旁立着,等着发落。

“你看这甘蔗,嫩生生的,咋个吃?钱输光了么,你带着飞飞直接回来了还好,又赶到外婆家借钱返回小河买甘蔗,十来岁的年纪,给走得起?造孽不?”母亲一句一顿地发着话,看不出表情,却满是杀伤力。云兰欣站在一旁,战战巍巍。

“算了,让娃儿弄饭吃,早点睡下,走了一天的路,累坏了!”小姑爹在一旁劝说着,话语中充满了慈祥的威严。

“绝婆儿,还不带着飞飞过去吃饭,等着讨咒挨打吗?”母亲语气重了起来,“你小姑爹,小姑妈,小四姐都来了,挨到这么晚,就是怕你挨打,你小舅母也在电话里再三叮嘱,不要怪罪于你,要不是他们,今晚我非要剥了你一层皮不可!”

那晚的平安无事,是我和三姐做梦也没料到的,没有挨打,没有挨骂。可那件事,让我和三姐刻骨铭心。

多年以后,小姑爹已不在人世,而我对他的感激之情,不减当年!

第五章 天才玩耍专家

只要提起陈年往事,父亲总会拿小时候玩泥巴的事情来说道。直到现在,我一直坚信自己是土命,与泥巴有缘。

从学会走路开始,我身边总是带着一把小锄头,那玩意儿没有学名,说它是钉耙,却只有较宽的一齿,说他是板锄,却没有锄片。在当地,我们把这东西称作“挝抓”。

我总是双膝跪地,拿着挝抓,到处挖泥巴,修战壕,砌成墙,堆坟墓。父亲说,任何时候,我的膝盖处的裤子上,都会敷着一层黄土。即使挝抓不在身边,我也与泥巴形影不离,坐在土坡上挲坡坡,弄得满身是土,沙尘满天。

每天睡觉前,屁股上都会挨一顿巴掌。穿新裤子,是我最不愿意的,因为它束缚了我,让我不敢放开玩泥巴。记得有一次,小伙伴们挲得正欢,我想加入,他们便警示到:“云飞飞,你裤子是刚换的,挲了回去非挨打不可!”我指着几个伙伴,问到:“他们几个也是新换的裤子,他们都不怕,我怕什么!”

“我的已经是脏的了!”

“我的早就脏了,还破了几个洞呢!”

他们对自己的裤子很是满意,挲得无忧无虑,心安理得。

我站在一旁,羡慕地看着他们玩耍,然后用黄朴朴的手摩擦了几下裤子,果然,裤子也黄了。嗯,现在已经是脏裤子了,可以加入了。每一次玩泥巴,都会挨捶,不挨捶也会挨咒,但是我满不在意,因为对于玩耍,我太痴迷了,爱玩就是我的本性,玩耍就是我的灵魂。

蜜蜂,我最喜爱的昆虫,不,我最喜爱的动物!不管是中华蜜蜂,还是意大利蜜蜂,我都喜欢;不管是掉队的散蜂子,还是结团的蜂群,我都对它们满怀激情;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我对它们都充满热爱。我对洁白的、淡黄的、黑红的六棱柱状容器组成的蜂巢感兴趣,我对蜂箱感兴趣,我对收蜂笼感兴趣,我甚至对敷蜂箱的牛粪感兴趣。那一团团由青草演变而成的从牛肠里排除的糊状物,在别人看来是恶心的粪便,在我看来是天然的材料,散发出青草味,散发出泥土味,散发出大自然的味道。至今,我都没想明白,喜欢什么不可以,这些神奇的小不点为何会偏爱牛粪呢?

我喜欢看蜜蜂忙碌在花丛中,喜欢看他们一朵接一朵地吸取着花蜜,喜欢看他们在南瓜花里埋头捣鼓花粉,弄得一身“灰”,即使我把肥大的花瓣捏拢,堵住花朵的进出口,他们也毫无察觉。我喜欢看他们在巢门进进出出,有的后退上托着圆嘟嘟的花粉,有白色的,有黄色的,有粉红色的。我喜欢看他们拖着胀鼓鼓的肚子奋力飞向巢门,肚子里满是晶莹剔透的花蜜。

就像钓鱼人不喜欢吃鱼一样,我并不喜欢吃蜂蜜,我喜欢蜜蜂,完全是单纯的喜欢,毫无目的的喜欢,发自本能的喜欢。

同社的“沙仁美”家就养着十来箱蜜蜂,有一次,我有幸亲眼目睹他把分家结团的蜜蜂收回蜂笼。蜂群嗡嗡盘旋在天上,穿梭在树枝间,然后落在一棵古老漆树的黑色刀疤上,结成一个黑麻麻的椭球。

沙仁美左手将蜂笼贴着树干倒扣在蜂团上,右手拿着蒿草向上轻轻刷扫着蜜蜂,嘴里念念有词:“蜂儿上,蜂儿上……”说也奇怪,成千上万的蜜蜂,一层接一层齐刷刷有条不紊地网上爬,向蜂笼汇聚,不一会儿,便转移完毕,收蜂笼装得满满当当,只留下十来只蜜蜂,恋恋不舍地绕着老地方,飞翔打转,时飞时停。

我为沙仁美感到可惜,也为那几只蜜蜂感到心疼,如果是我,定将他们收得一只不留,让每一只蜜蜂都回到温暖的家。

“我要喂蜂子(养蜜蜂)”,回到家后,我嘟哝着嘴,一个劲让父亲弄一箱蜜蜂来养。

“你一个小娃儿家,会喂什么蜂子?你不怕被蛰吗?”父亲反驳着我,很是严厉。因为我对蜜蜂的喜欢已达到痴迷的地步,只要遇到分家的蜜蜂,不管忙着什么,都会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追赶着去,即使我得不到那群蜜蜂,我也要去看看。那时候刚上一年级,成绩差到没有下降空间,他们认为是我的玩物丧志导致的,因此,只要我提到蜜蜂,他们就表现出担心和反对。

“我会喂的,我就是要一窝蜜蜂,你帮我买弄一群来!”我蛮不讲理地缠着父亲,大哭起来了。

父亲被我弄得哭笑不得,毫无办法,然后说:“兰欣,拿着瓶子去抓几只来给他!”三姐急忙推脱:“我才不去呢!我怕被蛰!”

“散蜂子拿来干什么,我要一窝!”我哭的更厉害了,别想用几只散蜂子来糊弄我!

父亲楞在院子里,思忖一会,然后说道:“要嘴巴歪的才能把蜜蜂养乖!”母亲仿佛突然开悟:“对对对,你看沙歪嘴,就是因为嘴巴是歪的,才养活了那么多蜜蜂,如果你想养蜜蜂,那你得把嘴巴弄歪了再说!”

我一下怔住了,沉默了下来,也思忖了一会。“为什么小舅舅嘴巴没歪,也养了两箱蜜蜂?你们骗我!”我找到反例了!

“你查子波小舅舅养得少,况且你看着,用不了几个月,他那两箱蜜蜂或许就不在了!”母亲煞有介事地解释道。

他们说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管如何,我心里还是有些担心,我害怕某一天我秀丽的嘴巴突然就歪了。

一直到我念完小学,上完高中,考起大学,参加工作,我对蜜蜂的喜爱之情,不减半分。后来我知道,“沙歪嘴”的嘴巴,是爬上“冬瓜树”掏鸦雀窝,不小心摔下来,被树枝挂歪的,养蜂与嘴巴的形状,没有任何关系。

养蜜蜂,算是最正常的爱好,可是有的爱好,让人惊掉下巴,甚至有些渗人。

我们那群孩子,最喜欢去看人家办白事,一是有好吃的,二是可以抢火炮,更重要的是可以看先生做道场。

所谓的抢火炮,就是老人出殡时,炸完鞭炮,一群孩子冲上去争着捡拾那些哑火的鞭炮。大人们点燃火炮,往草丛里一扔,便噼里啪啦炸开一团团黄光,黄光过后,还没等烟雾散去,一群小孩子便一拥而上,争抢哪些外形完整的火炮。未炸开的火炮,有的是引信燃到一半便熄了的,有的是燃到火炮顶端的泥土才熄的,总之,大部分火炮都保留着火药。

村里的孩子,抢火炮一个比一个勇敢,一个比一个猖狂。胆子大一点的,火炮才开始爆炸,便不顾被炸的危险,往上面一顿踩跺,火光被踩灭后,还剩下一大串完好的火炮,然后兴高采烈装进兜里。还有比这更夸张的,我亲眼见到,一饼鞭炮还在空中炸着,就有一个熊孩子跳起身来,拽到地上,一顿狂踩,最终那串鞭炮只炸了两成,其余的全部归了他。

第一次成功制作火炮,是我七岁那年。

我曾多次认真细致地研究过火炮。我将鞭炮皮儿一层接着一层剥开,发现里面有三个组成部分:底部是黑土,顶部是黄土,中间是黑火药,一条引信连接着黑火药,延伸到鞭炮筒外,三种成分组合得紧密结实。当时我就猜想,这火炮很可能就是事先将三种成分摆在红纸上、然后像裹烟卷那样卷成一个筒制成的。但我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如果是卷出来的,为何那么结实,那么密不透风。我也曾尝试过用这种方法制作火炮,可是纸筒还没卷成,泥土和火药就都漏光了。我想,这种办法绝对行不通,即使卷出来了,也是漏气的,不可能会炸。

直到有一次看到表姐夫制作火炮,我才搞清了火炮的制作过程。表姐夫是四川人,以生产火炮为生,有一次,表姐回娘家,表姐夫也跟着来了,还带上了制作火炮的工具。

我亲眼目睹了他做大火炮的过程。先将干燥的书纸一层层裹在一根光滑的木棒上,裹出半公分厚度的纸筒,裹到尽头后,用胶水将纸的边缘粘好,把纸筒烘干,然后用镰刀将纸筒成节切断,从木棒上取下来。

将一节纸筒立在平地板上,往里倒入纸筒三分之一的黄土,这便是底药,然后插上木棒,用锤头砸实。往里倒入黑火药,贴着筒壁将引信插入火药,压实,在往上面捶一层黄土,火炮便制成了。

点燃,跑开,捂耳。“嘭……”火炮炸裂开来,炮声隆隆,如同响雷,纸片飞舞,雪花满天,梨花遍地。

七岁那年除夕,我看着喷完烟花的炮筒,突然有了灵感,用这纸筒来制作火炮,不正好合适吗?还省掉了一半的程序。

姐姐们正在火塘边打“开十五”,热闹非凡,而我在一旁专心致志做火炮,我切下一节纸筒,仿着表姐夫的步骤,很快便将火炮制作完成,火炮如小拇指般大小。面对第一次做出的火炮,我有些怀疑,它能否成功爆炸呢?

学手做出来的,很可能不会爆炸,即使爆炸了,也伤不了人。我抱着侥幸心理,又或许是想向姐姐们证明自己,我在他们身后三米远的地方,点燃了引信。

“嘶……嘶……”引信急促地燃烧着,燃到底药便往上喷火星。“嘣……”一声巨响,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从此,我成了村里第一个会制作火炮的孩子!

一群小孩子喜欢看先生做法事,这是有点恐怖的。不过,在那个地方,在那个年代,做法事算是很稀奇的事情了。90年代的半山社,没有通电,照明用的是煤油灯,没有电视,没有手机,除了与大自然为伍,唯一能让孩子们消遣的,就是做法事。

墙壁上挂着一幅古画,古画上盘腿坐着许多圣者,每一位圣者的头部,都放着光,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光晕。古画前,摆着方桌,方桌中央,摆着装满玉米粒的升子(一种与斗同类的计量粮食的容器),玉米粒堆上面,插着上百支青烟袅袅的香柱。先生们围着桌子,或站或坐,有的打大锣,有的打小锣,有的打板……

主持先生穿着黑红色的长袍,如同僵尸片里抓鬼的道士。先生们嘴里念念有词,主持先生拿着一对小锣,锣边敲着另外一支锣的锣面,“叮,当,叮,当……”敲击声富有节奏地伴随着诵经声。念完一段后,大锣小锣一起合奏起来:“嚓,叮当叮叮当,叮当叮嚓叮嚓当……”紧随着响起了悠长颤抖的海角声:“啵……啵啵啵啵……”屋子里锣鼓喧天,香烟弥漫。孩子们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听得入神。

我们这群孩子,处于模仿能力最强的年纪,跟着公羊学发情,跟着水牛学顶架,跟着壮马学狂奔,跟着毛驴学嘶叫……

由于经常看先生做法事,孩子们对法事的过程和环节已经了如指掌,有的孩子还会背诵几句经文。闲来无聊时,我们便三三两两约着做起法事来,没有锣鼓,就用锅碗瓢盆代替,记不得经文,便乱哼一通,但是过程环节一处不漏,一处不错。年纪更小一点的孩子,扮演孝子,披戴着尿素口袋,我们在一旁念经敲锣,他们在一旁哭孝。记得有一次,好几个孩子,演得太入戏,假哭变真哭,哄了好久,才停下来。

多年以后,想起这事来,感觉既缺德又好笑。学完孟母三迁的故事,我对孟子的母亲,由衷地敬佩。成长环境,对一个孩子来说,太重要了。

对于法事,我更是学得走火入魔,最后竟然学起做棺材安葬昆虫了。

观察思考后,我发现用竹筒来做小棺材最方便合适了。将一节竹子连同两头的竹节锯下,把一侧的竹身削平,当作棺材底部。在朝上一侧沿着三分之一处劈开,一盒迷你棺材便制成了,最后在大的一头两侧削出半圆,向前凸出来,更是惟妙惟肖。

对了,棺材不是黑色的吗,我思忖着,既然要做,就要敬业一点,做得像真的一样。我把父亲涂桌子的黑油漆沾了一点出来,将棺材涂黑。天啊,看着就是一副真棺材,我居然感觉有些渗人,不过更多的是自豪。

很多时候,我会用皮纸扎一个小纸人,画上眼睛、鼻子、嘴巴,将它入棺,合上棺盖,挖井将它埋葬,砌上坟堆。有时候,我会在棺材里放入一只毛辣子,用同样的办法将它埋葬,几天后,又将小棺材掏出来,打开棺盖,看它是否还活着,然后连同棺材一起将它火化。

真是造孽啊!

说着造孽,我又想起了一件更残忍缺德的事情……

90年代的半山社,山清水秀,但居住环境极差。很多人家,牛马牲口都是拉到院子里喂食,枯枝败叶、洒落的料草、牲口的粪尿堆积在院坝低洼处,有的人家,更是添油加醋,索性将尿灰、垃圾等也往上面倒。风吹日晒雨淋下,那堆杂物疯狂发酵,变成一堆土粪。牛马牲口一过,“呼……”土粪往外喷气,苍蝇满地飞,臭气熏天。

母亲非常讲究卫生,屋里屋外的土地板总是干干净净,她对鸡毛和土粪,总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厌恶。所有脏的东西,都被倒得远远的。我家的院坝,总是最干净的,猪盆上苍蝇,总是最少的。

尽管这样,我最终还是盯上了苍蝇……

他们很烦,飞到身上到处爬走觅食,让我发痒,打开又飞回来,令我生气。

我对苍蝇的惩戒就此拉开帷幕。

抓苍蝇,也是讲究技巧的。我学着大人们,并拢手指,弯成一个罩子,罩口对着苍蝇,停放在二十公分远的地方,趁其不备猛扑过去,顺势合拢手指,苍蝇便被我困在手心。刚学抓苍蝇时,我总是对着苍蝇的位置扑过去,几乎都是扑了个空,罩子到达指定位置前,这些小东西已经起飞,它们巧妙躲过了我的抓捕,即使墙壁上停着一群,我也只能逮着一两只。总结经验后,我学会了预判,朝着苍蝇上方抓过去,一抓一个准,一抓一大把,甚至可以做到精准到某一只。

被抓住的苍蝇,成了我的俘虏,任我摆布。有时,我会将他们的翅膀拽掉,看他们在地面上跳跃;苍蝇多的时候,我会把它们收集在玻璃瓶里,在瓶口塞一团烧纸,点燃,向内吹气,苍蝇们被熏得晕头转向。

后来我又发明了一种新玩法……

抓住一只苍蝇后,用一根松针对着白肚皮将它穿起来,拿到蚂蚁窝旁。一只蚂蚁发现了猎物,绕着它打量一番后,便回到洞穴里,一眨眼的功夫,洞里便涌出几十只蚂蚁,朴向这只小可怜,边咬边拽,缓慢往洞口拖动。

苍蝇想要挣脱,奈何松针束缚了它,飞不起来。一开始,苍蝇做着困兽之斗,激烈地抵抗着,几分钟后,便失去了力气,彻底崩溃放弃了。翅膀一只接一只被卸掉,扼住它命运咽喉的松针也被剪断,但等待它的不是自由的飞翔,而是地狱的深渊。几分钟后,彻底失去抵抗之力的苍蝇被黑蚂蚁拖入洞中,第二天,蚂蚁洞边多了一堆黑色的残渣。

有一次,父亲看见了我的杰作,便蹲下来跟我一起观看,看得比我还专注,看完之后,满是惊叹,只可惜这孩子没有将富有创造力的头脑用在学习上。

被蚂蚁吃掉,已经算是好的归宿了,最惨烈的,莫过于遭受“电刑”。用铜丝将苍蝇穿起来,将铜丝的另一头穿扎在麦秆上,拧开电灯拉线开关的盖子,将铜丝贴在金属接线柱上,用苍蝇接触另一个接线柱。“嚓嚓……仓仓……”,伴随着火光四溅,灯泡一闪一闪,苍蝇浑身冒烟,脚丫子抖动着,几番折磨后,变成了一团碳黑的碎糟。

对苍蝇来说,我是上帝,我是阎王,掌握了他们的生死,给予他们悲惨的命运,让他们无法逃脱。

很多年后,回想起惩戒苍蝇的经历,我陷入了沉思。在冥想中,我变成了一只苍蝇,因为贪食美味,被天敌抓住,看着自己被撕裂,被蚕食,变成一堆残渣;然后又复活在一片燃着熊熊大火的森林里,无法躲藏,奋力飞起来,又被雷电劈下去,再次飞起来,脆弱的翅膀又被火焰燎了。我哭喊着,呼叫着,声音如同一颗石子,扔进泥塘里,激不起一点涟漪,瞬间被吞没,了无痕迹。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上帝和阎王,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天堂和地狱。贪嗔痴慢疑,幻化出了地狱,慈悲与善良,幻化出了天堂。难怪上帝会说:“站着别动,你一动我就忍不住想笑!”

站在中间立场,我们都拥有命运,我们都是彼此,我们又何必要分出你我呢。

第六章 私塾

和大多数孩子一样,我从小就贪玩,玩得天昏地暗,玩得想劝天公赐光阴。六岁时,该上一年级了,大人们随时会提起关于我入学的事情,我心中隐隐担心。父亲说,我年级还小,等一年再上学,这正合我意。

这世界上最揪心的事情就是:该来的总会来。

七岁那年的八月,妈妈带我去报了名,交了钱,拿了书。

山脚社的北面,横着一座土岭,土岭的北坡,缓缓向下斜去,坡面上,有森林,有农田,郁郁葱葱。斜坡尽处,就是大箐社,坡脚刚好坐落着几户人家,黄墙破瓦。我们的教室,其实原本是黄老师家猪圈。后来,黄老师的兄弟媳妇成了代课老师,于是就把这间猪圈改造成教室。这栋破瓦房,南边靠墙挖了一个深坑,用石灰沙土抹了一层,上面盖上斜房顶,房顶上依然是破瓦,这就是与学校配套的厕所了。

教室分为上下两层,楼层的骨骼是粗大的圆木,圆木上是竹篾编制的“楼板”。一楼摆放着黝黑发亮的桌凳,那是学生长期使用摩擦造成的。书桌是由一张木板和四根木脚构成的,就像杀猪的案桌,桌面上布满了学生刻画的文字和图案,伤痕累累。至于板凳,就是<孔乙己>课文中的条凳,只是稍长一些。

读书,是我最不情愿的事情,但读书生活开始了!

那时候,总共四个科目,语文,数学,思想品德,自然。语文和数学,是要考试的,老师只讲这两科,至于另外两科,从来不提及,但我们课间却总是饶有兴致地拿出来看,当做课外读物。对了,我们的老师,只有一个,包揽了所有科目。

第一节课,具体讲什么,我忘了,但我记得课后作业是连线题,把小动物和它爱吃的实物连接起来:小狗爱吃骨头,小鸡爱吃虫子,山羊爱吃青草。我旁边坐着“老油条”(也就是复读生)张雨真,老师故意将她安排在我旁边,说是帮助我学习。这个连线作业,我明明会做,可以独立完成,可是我同桌偏要带着我做,我刚好要动笔,她就自作主张地在我作业上画了起来。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束缚和不自由。

回到家里,我迫不及待地告诉父亲,我作业做了100分,并且位置找在了第一排,满是自豪。二姐嘲讽说,第一排不是好位置,没什么好开心的,二三排才是风水宝地。

第一节课,让我感觉到,读书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恐怖,不就是像玩耍一样嘛!

后来,就不一样了……

李老师告诉我们,她要用方言授课,为什么呢,他说如果讲普通话,噫哩哇啦,人家听着会骂的!

语文课,从拼音开始,拼音课,从字母开始……

两个“木赖”组成“摸”;(教我们字母的组成和读法,在此我用音译)

像根棍读“勒”;

乘号叉叉读“西”;

上伞把读“佛”;

下伞把读“特”;

像树杈读“衣”;

像雀窝读“乌”……

当时,只会读天书,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现在回想起来,尽管老师的读音并不完全正确,但是利用伞的挂钩来讲解“f”和“t”两个字母,确实比较形象。

数学课,从认读1~10十个数字开始教学。

1像扁担挑水吃;

2像鸭子在浮澡;

3像耳朵听声音;

4像犁头在犁地;

5像秤钩称东西;

6像哨子嘟嘟叫;

7像镰刀割麦子;

8像葫芦有细腰;

9像勺儿舀饭菜;

10像眼睛看四方。

听这堂课的时候,几个姐姐正在窗边旁听,边听边笑。不知是我口齿不清,还是声音太小,我读的“10像眼睛看四方”,被姐姐们听成了“10像眼睛看裤裆”,成为了他们的笑柄,这让我蒙羞很久。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学习成绩开始变差。

不,从来没好过,从来都是倒数第一。

课上,我也不贪玩,但就是不用心,缺乏责任感,一年下来就像读天书,会读会背,就是不知道读的是什么。

作业,云飞飞是从来不做的,每天放学,李老师都会发回作业本,发到一个,走一个。这也难不倒云飞飞,他提前把三姐云兰欣的作业本装在书包里,趁着老师点名发作业本的时候,慢慢从包里把作业本掏出来,逐渐往教室门挪,然后正大光明地走了。

当然,因为不写作业,云飞飞有时候也挺无聊的。有一次,他突发神经,想要做一次作业玩玩,然后认认真真歪歪斜斜做了一份语文作业,内容是补填课文,至今他都还记得里面的一句话:月亮挂在天上,像个圆盘。

这次作业,得了65分,云飞飞开心得要飞起!

捞到好处后,云飞飞想要在作业方面继续表现。有一次,老师在课堂上说,如果家里实在没钱,可以用一张纸来写作业,那是情有可原的。云飞飞想起来了,张雨真每次上交的作业都是一张纸,每次发下来都是八九十分。张雨真每次拿到作业都会炫耀和嘲讽一般,这位黝黑手背上带着烟熏味的女孩,实在让云飞飞鄙夷。

有一次,云飞飞突发奇想,在垃圾堆里捡了一张白纸,做了一次数学作业,倒不是穷到没钱买作业本的地步,这的确有些游戏意味。尽管云飞飞很认真努力去做了,但也免不了涂涂画画,每隔三五字就有一污点。或许你老师被这一页“垃圾”作业恶心到了,直接给了10分。

100分满分,尽管老师评作业大多是靠感觉,但也不至于评出10分来啊,还不如直接给0分。

这次作业,让云飞飞知道,什么叫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他彻底心凉,脑瓜子里现出一句话:老子做你搓球!

后来,云飞飞彻底不做作业了,彻底放飞自我。起初,云飞飞还会把作业带回家,让父亲教自己做,到底听懂没有,他也记不起来了,但是,每次只要是父亲教做的作业,批改下来都是100分。

云飞飞对红色有一种敬畏和喜爱,也许是因为红墨水奢侈,也许红色代表了老师的威严。尤其是老师评的100分,让云飞飞魂神颠倒。为了得100分,云飞飞想到了一个办法,不会做的题就不要写上去了,除了会做的,他每次都会私自添几个简单题上去,比如简单的加减法,反正自己会做,老师没理由不打钩。

一开始,老师并没有觉察到,于是云飞飞的作业本上全是红钩,他陶醉于其中,甚至想到处炫耀。没多久,老师发现了端倪,只批改自己布置的,云飞飞添上去那部分,不作评价。云飞飞又被打回了原形。

考试,是云飞飞躲不过去的坎,也是他无需跨越的坎。每当考试,云飞飞总会说,我拿回去让姐姐们教我做,然后将试卷打两个对折,装进书包就回家了,这时,同学们总会惊讶地叫起来:云飞飞又要躲学(逃学)了!

试卷拿走后,要么被云飞飞仍在半路的草丛里,要么被撕个粉碎,反正就是不会让家人看到,尤其不会出现在父亲的视线里。

1998年,家里盖起了新土房,暂新的楼枕,散发着自然香味的竹篾楼,高大的储物柜,别致的墙柜,明亮的玻璃窗,应有尽有。父亲见墙壁灰突突的,就让我们姊妹找些报纸来贴满。我跟姐姐们开心忙活了一早上,中午把厢房贴满了,整个屋子焕然一新,干净整洁。

有一天,我正在屋外洗洋芋,忽然听见厢房里父亲叫起来:云飞飞,你来看,这个是啥子?声音中带着惊讶和愤怒。

“咋了啊?”云飞飞踱进屋子,也有些惊讶。

“咋了?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试卷?”父亲愤怒激动得快要喷出口水。

云飞飞看到自己的试卷刚好贴在墙上,顿感凉凉,懊悔自己贴报纸的时候眼瞎,阴差阳错把自己做的最差的试卷贴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本想辩解推脱,但看见试卷上“姓名”后的横线写着自己的大名,提到嗓子眼的话便只好硬生生咽了下去。

“一份试卷,这么多题,你居然一个不会做,考了个零鸡蛋,你这个狗日的!”

“没有全错啊,我明明做对了一个,好不好!”

“你仔细瞧瞧,这不是零分是什么?”

尽管确实是自己怂,但云飞飞还是觉得委屈,试卷上明明做对了一个填空题,再怎么说也有0.5分,老师却直接给了0分。

对于读书,云飞飞在父亲面前一直抬不起头来。

据父亲自述,他少年时候,成绩出奇地好,语文和数学,每次都是八九十分,老师十分爱戴他,专门买了一个皮球来供父亲一个人玩,这是父亲专有的玩具,老师不允许其他同学碰。

那时,只要初中三年读出来,就直接分工捧着铁饭碗了,可爷爷家里穷,供不起父亲读书,于是小升初考试,父亲都没去考。每当老师和同学见着父亲,都会替他感到惋惜。

每当父亲谈起云飞飞的成绩,都会炫耀一翻,让云飞飞自卑不已,永远抬不起头来。

而父亲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谈云飞飞的成绩。有时,云飞飞正在跟父亲谈天说地,父亲鼻子一吸,就给云飞飞来个措手不及:云飞飞,把你近期的作业拿来我看!

云飞飞缓慢从书包里把学业本摸出来,递给父亲,表面上轻描淡写,实际上内心慌得一匹。父亲看着满是红叉叉的作业本,又开始一顿数落和臭骂,又开始炫耀他当年的光辉岁月。

父亲检查作业本,是云飞飞最害怕的事情,这种事情却又时不时发生一次。这种惊心动魄的次数多了,云飞飞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父亲谈话间突然吸一下鼻子,就知道要检查作业了!

父亲的打击教育,云飞飞一直是不服气的。就像母亲说的那样,每次教做作业,父亲除了打骂数落,并没有多高的技术。对此,云飞飞满是不满和鄙夷。

在云飞飞眼中,父亲唯一值得称赞的,就是小学成绩,但那已是过去式,英雄不提当年勇。至于家里的大事小事,一直都是母亲运筹帷幄,组织操办,尤其是读书的学费,或借或凑,都是母亲在管,至于父亲,除了打工挣点钱,除了炫耀成绩,似乎别无他长。对于父亲的这种佛系,在云飞飞看来,是没有担当的表现。因此,不管父亲如何打骂,自己都是不服气的,即使被打死,也不会服软。

火药味中的家庭教育,总有擦枪走火的时候。

有一次,父亲又因为辅导作业的事情,父亲辱骂并出手教训了云飞飞,云飞飞急了,反过来对着父亲的大腿就是一脚,父亲恼羞成怒,出去拿了一把竹篾,对着云飞飞就是一顿狂扫,不过大部分力都被凳子挡了,云飞飞并没有多痛,但内心却留下了伤痕,如今想起来依然满是感慨。

就这样,云飞飞读书不成器的事情在村里村外传开了,无人不知。就连母亲,都觉得云飞飞注定读不来书,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猪脑壳”,每次母亲这样称呼自己,尽管云飞飞无力反驳,但却满心忧伤。

那时候,武侠片正流行,云飞飞除了找马蜂窝,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削木剑,仿照电视剧里比划招式,在木叶上练空翻,找小伙伴比试“功夫”。父亲见云飞飞这身派头,就说如果将来读不成书,就让云飞飞去练武。云飞飞也挺乐意,求不了功名,练得一身武艺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第七章 逃学大王

在李老师眼里,云飞飞更是扶不起的阿斗,烂泥中的蚯蚓。二年级开学时,李老师见云飞飞差得没有下降空间,还整天玩世不恭,就故意把一套新书藏起来,说是没书了,让云飞飞别读了。

母亲知道后,火冒三丈,亲自去找李老师。李老师真诚地跟母亲坦白,云飞飞真的是差到了极致,没有读下去的必要了,与其浪费时间,不如养群鸡,让云飞飞撵着放。母亲不同意,说是再怎么差也得让云飞飞把小学念完,必须把书拿到手。就这样,在母亲的强硬要求下,云飞飞又拿到了新书。

母亲回家后,将李老师建议放鸡的事情告诉云飞飞,他听了后,顿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因为在农村,有放羊、放牛、放马、放猪的说法,就是没听过鸡还可以拿来放。

云飞飞没有放成鸡,去到学校却被李老师当做野生动物放了。

在这里,不得不提李老师对学生的惩戒。

凡是犯错,比如作业没做、作业抄袭,必受到严惩。或跪或打,学生胆战心惊。

云飞飞就被罚跪过多次。有一回,云飞飞被叫起来读书,结果读得支支吾吾,嘴巴所念与手指所知课本内容对不上号,被老师罚跪在条凳上,一节课下来,云飞飞膝盖麻木,全身酸痛。李老师说,跪凳子可比跪地上厉害,跪凳子15分钟,要当跪地上跪半小时。云飞飞听了之后,内心还有些宽慰,觉得自己跪得比别人厉害。这也许就是年纪最小的阿Q吧!

说到打,那就厉害了,可不是一般戒尺能比的。李老师的打,用的是竹条子,山上野生实心的那种竹子,直径不到一公分,又硬又强,一顿竹条子下来,终身难忘,罪犯也能回心转意变功臣。

有一次,沈欢欢和曹健健因为家庭作业没做,被李老师罚了跪在地上,裤腿卷到膝盖以上,然后用尽全力将一根竹条子向腿肚挥下去,声音脆响,腿肚子上马上凸起一条条血痕。

令云飞飞震惊的是,这两个同学居然不吭一声,不流一滴眼泪。天啊,真乃狠人也!

云飞飞也被打过,但并未体会过腿肚子起血痕是什么滋味。

李老师的竹条子打断了无数,她也懒得再找了,于是乎,每一次学生犯错,就让学生自己去找竹条子,然后回到教室乖乖接受惩戒。大凡有犯错的学生,李老师命令一下,他们就哭兮兮出去找条子了,只有云飞飞,一出教室门就一溜烟跑回家了,从未尝试过竹条子打腿的感觉。

云飞飞为那些同学感到诧异,自己找条子打自己,不是很滑稽讽刺的事情么,为何要乖乖照做呢?

班级最小的同学,名字唤作“黄胜”,李老师对黄胜又疼又怜,因年纪过小,即使犯错了,也不会受到惩罚。平日里,我们都是11点上课,下午4点放学回家。农忙时,李老师因为要忙活庄家,偶尔会上早课,9点上课,11点放学。有一次,早课刚好放学,同学们都出教室了,黄胜才屁颠屁颠背着书包赶来上学,同学们笑翻了天,他把时间记错了。李老师看着一脸懵逼的黄胜,笑道:看这可怜介儿,快回家去吧!

在同学们眼里,黄胜是自由人,老师不管。云飞飞的梦想,也是做一个自由人。

教室后面,是一道坎,坎上边有条小路,小路旁边,有条水沟,再往上就是一坡茂密的树林。因为长时间雨水的冲刷,水沟变得又深又光滑,足足容得下一人站立。

沟两旁,长满了青草和杂丛,草木将深沟覆盖,在三伏天,这是一个纳凉休憩的好去处。

杨向荣,男,生肖属龙,比云飞飞长两岁,他也是个传奇人物,但名声不及云飞飞响亮。

杨向荣跟云飞飞是同学,他的机智与谋略,令云飞飞佩服三分。

就拿有一次挨打来说……

杨相荣因家庭作业未完成,被老师要求次日带着竹条子来,她好施以严惩,云飞飞自不用说。当晚,杨向荣与云飞飞商议,明日穿厚点,以免受皮肉之苦。

云飞飞想了想,决定穿两件外衣,任她怎么用力,也痛不到哪里去。

乖乖,第二天杨相荣居然穿上两件外衣加一件破羽绒服,条子打上去,砰砰作响,杨相荣还装出一副痛苦难忍的样子,这个夏天的奥斯卡奖,非他莫属。

1997年的夏天,大箐社唯一的教室里很热,而教室后面的深沟里很凉爽。

不知从何时起,杨相荣再也不进教室了。初晨的阳光刚好洒到村外的松林时,杨相荣背着书包跟同学们一起出发,然后在教室外面的树林或者村落耍上一天,下午又随同放学的孩子一同回去。很多时候,杨相荣都是卧在那个深沟里乘凉。雨水冲刷过的深沟,加上杨相荣的打磨,变得玉滑。

杨相荣逃学睡山沟的事情逐渐在村子里传开,变成十里八乡的笑谈。云飞飞很是羡慕这种无拘无束不需念学没有作业的生活,但是他又不知从何开始。从一个勉强算是学生的境地,突然转向一个自由人,至少缺乏一个过程啊。不然父母又该如何面对这种唐突和明显的落差。

云飞飞不交作业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有时,个别同学发现云飞飞没做作业时,总是咋呼起来,向老师告状。云飞飞总是一笑而过,略带鄙夷,自己不交作业,不是早就存在的事情了吗。很多时候,李老师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有事情摆在全班学生面前的时候,才会严肃认真地给云飞飞一顿竹条子。这时,云飞飞总是充满惊讶,轻舟已过万重山,两岸静幽猿声起。

情况总向云飞飞预想的那样发展着……

有一天,一位同学发现云飞飞没做家庭作业,叫嚷着告老师。另外几个同学马上反驳,老师是不管云飞飞的了,他犯错了没事。语气里,有嘲讽,有讥笑,但更多的是羡慕和憧憬。

正如班里的传言那样,李老师逐渐不管云飞飞了,云飞飞彻底自由了。

云飞飞如释负重,浑身上下都放松了,开心过后,淡淡的忧伤涌起来了。

李老师并不是包容,也不是放纵,而是嫌弃和彻底放弃了。

班里,有一个大姑娘,个子至少160,另有一个小姑娘,如同秋冬后仍未长大的小萝卜,恰似深秋田地旁的瘦荞竿,弱不禁风。

这一大一小,恰好是云飞飞的冤家。她们坐在云飞飞后一排,不管课上还是课下,对云飞飞不是冷言冷语,就是嘲笑和辱骂。当然,云飞飞也不是吃素的,该骂的时候,总狠狠地骂回去,该动手的时候,还是会捏紧拳头干回去。以一敌二,还是面对两个姑娘,本来不在话下,但奈何大姑娘个子太壮了,云飞飞力不从心。有的时候,干起架来,大那个纠缠着云飞飞,小那个挥拳揍,小拳拳打在云飞飞的身上,不痛不痒,但云飞飞觉得窝囊,愤怒至极。

大姑娘请假的时候,小姑娘如同丧家之犬,夹着尾巴,畏畏缩缩,云飞飞想趁此机会收拾一番,但又觉得可怜。大姑娘回来了,小姑娘便又开始狂吠了。

有一次,云飞飞被大姑娘打哭了,同学们告老师,结果老师只是劝说大姑娘别打了,没有任何后话。从那一刻起,云飞飞知道,老师真的不管自己了。后来,云飞飞也像杨相荣那样,逃学,游山玩水,逛村落,躺山沟。

被同学欺负了,李老师却偏向施暴者,这事情,一直刻在云飞飞的心里,几十年挥之不去。后来,云飞飞考起大学,考上老师。母亲有时候会说起李老师曾经的不是,但云飞飞为李老师据理力争,觉得李老师也是被逼无奈,没有任何过失。唯独那件事,依然让云飞飞记忆犹新。

因为曾经自己也是个差生,被老师放弃过,因此,云飞飞当上老师后,对学生一视同仁,从来不放弃任何一个学生。从这点讲,云飞飞反而感激李老师。因为她,让自己知道,被放弃的差生,如同冬天的野草,寒冷而孤独。

云飞飞逃学,变成了家常便饭,开始几次,云飞飞上学中途回来,告诉母亲今天不想读书,然后就削木剑,做竹筒枪玩了。云飞飞见母亲没生气,觉得可以放心大胆地逃学了。

有一天,云飞飞如同往常一样,逃学回到家里,结果被母亲一顿柴花子(用划开的细木柴打),母亲边打边哭。

“我和你爹扛着木板,走几十里的路,去小河卖,大气接不上,汗水一颗接着一颗,为了什么?就为了供你读书,你却是这个烂样子,没有半点悲悯之心!”

在云飞飞眼里,父亲是山,母亲是地。见父母落泪,如同山崩地裂……

奈何自己确实读不来书,只是满心懊悔,怀恨自己,恨铁不成钢,恨树不成木。

1998年夏,云飞飞二年级毕业了,说准确点,是混完二年级了。

那天早上,如同往常一样,云飞飞没有去参加期末考试。后天听蒋荣仕讲,期末考试很好玩,监考老师是外地来的,时而围着教室转,如同兔子寻窝,时而坐在窗台上抽烟。云飞飞也想一起经历趣事,但自己还是恐于面对试卷。

第八章 垮山小学

云飞飞的三——六年级,是去垮山小学上的,大箐小学的李老师,只教到二年级。

母亲的娘家,就在垮山。

听母亲讲,很久以前,外曾祖父那个时代,垮山社与山上的“羊棚子”社在同一个地方,在同一块平地上。有天晚上,羊棚子的半个村悄咪咪、齐嘟嘟地滑下去几百米,便成了今天的“垮山”社,那晚的地质运动,没有惊醒一个人,次日天亮,外曾祖父起床,才发现太阳方位不对,定睛一看,天菩萨!羊棚子变成了山顶,他们滑到山脚下去了,从此,羊棚子与垮山之间,出现了一道几百米高的山崖。

那道山崖,成了我们的上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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