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曼珠沙华,你数次回护天庭欲惩之凡人,你可知罪?”
“那些凡人,只是少上了几次香火,少交了几次贡品,罪不至死。他们无罪,我亦无罪。”
“你!来人,将曼珠沙华法力尽夺,贬下凡尘!”
1
京城人人知道,有个姑娘叫曼华,养花养得出神入化,经她手的花,再平凡的品种都能长得勾魂摄魄。
尤其是曼珠沙华,她只要稍加照拂,便开得红艳似血,异常妖艳。
曼华的大名吸引了不少富贵人家前来参观她养的花。每人走前,都高价捧走一两盆,一时买曼华的花成为京中风雅。
不是无人想揽曼华回府,专职养花。
只是曼华心不在富贵,每日大多时间,都用卖花的银子,在京郊山野种花,让郊边的穷苦人奔波一日,看到满山满谷的鲜花,能舒心一笑。
时间长了,京城的公子小姐们,也就息了招揽她的念头,只是时不时到她住处赏赏花便罢。
其中有位梁公子来得最勤。
此人剑眉星眸,英挺俊朗,行动间总能引道边女子驻足。只是他常年眉间紧锁一抹愁容,眼中总有些阴戾之气,叫人不敢贸然近前。
梁公子到曼华处,不总说话,只是坐在她养的曼珠沙华旁,静静凝视半晌,便走。
他本是两三个月来一次,后又变成一两个月,现在是十天半月便要来一次,与曼华也渐渐话语多了起来。
他问过曼华,怎样才能将曼珠沙华种好,为什么他府里种的总不如曼华种的妖艳。
曼华微笑着纠正他的话:曼珠沙华不是妖艳,只是美得刺眼。
她低头看着那几株新出苗的花,用手轻轻拂着它们娇嫩的叶片,轻笑:“花能识人,你用心对它,它自然用心开放。”
日光照着曼华的侧脸,清淡平顺的容貌,被映出柔柔光晕,别有一种滋味。
他痴痴地盯着曼华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曼华抬头,嘴角笑出一个酒窝,问他:“我这般平凡相貌,可有谁倒霉,竟然像我呢?”
梁公子沉吟了片刻:“她,和你五官很像,但比你妖艳。”
说完他好像忆起了什么,脸色黯淡了一下,站起身来匆匆走了。
曼华凝视着他的背影,皱眉低语:“好大的戾气。”
2
京城来赏花的富贵公子小姐们最近少了。
听闻京中有更大的热闹看。
一直在北凉京中做质子的南国公主,突闻她父皇驾崩,南国朝中动荡,向北凉皇帝求了人马,回到南国平乱去了。
这南国公主本已将亲事都订在了这里。可人人传闻,这公主极有野心。当年她自请来北凉做质子,打的便是求一政治盟友的主意。
人们都说,她想做的,断不是一个寻常嫁人的公主,而是女皇。
别人不来曼华这儿,梁公子却来得更勤了。
他身上时时有酒味,有时,干脆便带着酒来,坐在曼珠沙华前,一看一喝便是一天。
曼华给他端茶倒水后,便自忙自的,两人互不干扰。
只是时时能听到他大醉,又哭又笑,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别走。
有一次,梁公子又大醉而来。破天荒地,他竟拉着曼华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
他说,他母亲生他难产,人们都说他克死母亲。他很不招父亲所喜,只能战战兢兢讨生活。
从小他的兄弟几个都订了好亲事,岳家非富即贵。
只有他,父亲给他订的亲事,是寄宿在他家的邻家女儿。这邻家,与他家还是有过节的。
但他一点都无怨,因为这个世上,只有邻家女儿与他一样,孤苦伶仃。
他们从小一起吃亏,一起受罪,一起被侮辱,相互扶持长大,仿若并蒂连体一般。
可现在邻家女儿带人回家夺家产去了。把他抛下,就这么回去了。
从小到大,所有的盟誓,所有的情意,她全视若粪土,决绝地抛下他头都不回。
说到最后,梁公子的拳头攥得死紧,攥出了血。
曼华看着地上滴滴答答的鲜血,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凝神看着梁公子:“有生皆苦,看开些,别让恨意将你变若恶鬼。”
梁公子嘴角一抽,什么都没说,抱着酒坛子摇摇晃晃地走了。
曼华又一次凝视他的背影,叹息的声音悠长沉重:“真龙护体,却又戾气深重,非当世之福啊。”
3
梁公子一年没来。京城这一年,天都变了。
老皇帝莫名其妙发了恶疾,一夜工夫便驾崩,临终诏书,传位于三皇子。
军中力挺三皇子,京城戒备森严,水泼不进。
众皇子密谋造反,均被发配。
北凉整整动乱了一年,到了年底才真正安定下来。
三皇子继位后,体恤民情,将养生息,北凉在他治下国富民安。
曼华听着京郊那些穷苦邻居们从京中回来带来的消息,脸上有些不解之色,嘴里也不由喃喃:“莫非是我看错?明明是戾气冲天啊……”
很快,她便有机会验证了。
当朝皇帝喜欢曼珠沙华,特宣曼华入宫养花。
曼华无法抗旨不尊,只得一一别了京郊众父老,入得宫去。
梁公子,不,当朝皇帝梁君,已等待许久。
他仍是俊朗难当,只是眉间的皱纹已深得如刀刻一般。
见到曼华,他微微一笑,携起她的手:“做朕的贵妃,如何?”
曼华一愣,随即回他个清淡笑容:“皇上说笑了。这后宫岂是山野女子能坐稳的。”顿了顿,她声音从容:“我只专心为您养花便是了。”
梁君一愣,看向曼华的眼光瞬间狠厉如刀。
曼华不言不动,仍微笑从容。
梁君瞪了曼华一会儿,突然摇头轻笑起来:“这世上,你是第三个不要朕的女子。第一个是朕那难产的母亲,第二个是她,第三个,又是你。看来朕,真是个被人厌弃之人。”
曼华摇了摇头:“是皇上虚设后宫,并未添一位女子入宫。不然全国待嫁女岂不要恨嫁。”
梁君听了,摇摇头走远了,他的声音遥遥传来:“得不到心上之人,坐拥三千佳丽又有何幸。”
曼华看着他走远,抿了抿嘴。看来,他还是没忘了那人。自己只是五官和她有些像,他张口便许出贵妃之位。
看着梁君身后的黑气,曼华眉头紧锁:如此暴戾之人,却又如此深情,这样的皇帝,于百姓真是祸福难辨。
4
皇宫里种满了曼珠沙华。从前南国公主最爱的花。
北凉如今风调雨顺,一片祥和。百姓安居乐业,日子平稳,满是大好光景。
只有两个人不应这个景,镇日眉头轻皱。
一个是梁君。
他终日看着南方,深思不语。
有空时,他便召集军中心腹,对着舆图研究着什么。勤政殿的灯火,通宵通宵地亮着。
另一个便是曼华。
她常常看着梁君沉思,看着他的面色变幻不定,看着他深夜在皇宫喝醉疯狂嘶吼痛哭,与白昼那个明君判若两人。
他每夜都叫着南国公主的名字,流泪入睡,像个孩童。
曼华眼瞅梁君行止越来越癫狂,她也越来越沉默。
不久后的一日,梁君突然斩南国使臣,挂头颅于城门上,诏书全国,发兵南下。
诏书上说,南国对北凉诸多无礼,诸般不敬。为儆效尤,必要征讨。
之后民间流传起各种传说,说南国公主在北凉时,利用三皇子将北凉种种兵力部署、朝廷密辛都收集起来,传回国内,立了大功,才当上了女皇。
更有甚者,传说已驾崩的老皇帝,便是吃了南国公主临走时给他留的补品才出的事。
就连众皇子夺位,弄得北凉当年动乱不堪,也是南国在背后怂恿。
民情一时激愤异常,都觉得南国公主恩将仇报,将北凉耍得团团转。对北凉南伐,竟无一人有异议。
曼华在宫中,话说得越来越少。
更多时候,她只是看着梁君不断地酗酒至深夜,喃喃地念着南国公主的名字,又哭又笑。
她是梁君唯一不防备的人。梁君总是在她面前喝醉睡去。
他睡去时,曼华看着他扭曲的睡颜,半晌才低语:“值得吗?”
值不值得,北凉也动兵了。
北凉如今养得兵强马壮,一路杀下南国,如砍瓜切菜。
南国沿途镇子,一一被攻破,北凉战士以斩人头立功,无数北凉男子,为了一份军功,在马前串了男女老幼不知多少人头。
梁君在京中,却并未展颜。
他看着一份份捷报,眉头紧得不能再紧。
曼华总是坐在他身侧,轻轻为他揉展眉头,低声点出军报中阵亡的北凉战士。一百、一千、一万……
“值得吗?”曼华问梁君。
梁君不语,只是握住曼华的手,死紧死紧。
梁君的手冰冷潮湿,将曼华的温度,牢牢地挡在外面。
5
北凉将士阵亡了三万,南国的城镇被攻破十八个,百姓死伤无数。这场战争结束了。
南国女皇递了降表,永世称臣。
梁君看着降表上熟悉的字迹,霎那间泪下如雨。
他匆匆回到后宫,拿着降表,找到曼华,急切地问:“你也是女人,你猜,她后悔了吗?她后悔抛下我一个了吗?”
曼华看看梁君,他的鼻尖冒出小汗珠,一脸焦急。
她垂下眼帘,声音无波无澜:“生灵涂炭,有谁能不后悔呢。你难道不后悔吗?”
梁君愣了一下,眼睛微眯盯着曼华,眼神中的危险将他身边的宫女都惊得倒退一步。
曼华波澜不惊,仍旧伺弄着她手中曼珠沙华的花叶。
梁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若她与你一个心性,如今我说不定已经含笑弄儿了。”
哈哈大笑着,梁君走了。只是那笑声,离得远了去听,仿佛被拖成了哭腔。
曼华又一次看着他的背影,抿着嘴,眼泪一滴一滴掉落在曼珠沙华的花瓣上,将花瓣浸透。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她轻轻念着民间一位诗人的诗作。
的确,北凉和南国的百姓,都受了征战的苦。
两国元气大伤,各自休养生息,一时无战,整整太平了三年。
第三年头上,南国大旱,颗粒无收。
梁君这三年,戾气在曼华的平心静气,温言细语下,已渐渐变淡。
听闻南国旱灾,他还特意叮嘱了一句,有存粮可给予南国一些。
皇帝一言,便是板上钉钉。
很快,粮食被装运好,装上了车,准备运往南国。随粮食准备一起运去的,还有梁君的手书一封。
梁君写这封书信时,是曼华给他磨墨。
三年过去了,多少仇恨也该磨灭了。梁君对南国公主的恨,终究没压过对她的想念。在曼华的劝说下,他提笔研墨,修书与南国公主重修于好。
他写信时,脸上泛红,神情激动得宛若毛头小子,时而深思,时而微笑,信足足写了两个时辰。
只可惜,他的信还没走出北凉,十万火急军情来报:南国派兵洗劫了北凉边境几个镇子,抢走粮食无数。
梁君听到消息,一天水米没打牙,也未同任何人说话。
曼华一直陪在他身边,看着他从白天喝酒到深夜,面沉似水。当年的戾气,又渐渐回到了他脸上。
第二日,北凉集结兵马,开往南国。
这一战,梁君御驾亲征。
曼华一如既往陪在梁君身边,眼看他日渐形销骨立,眼圈发青。
他喝醉后问曼华,世人都说他害母亲难产,生就不祥。是不是,他本就不该生下来,不该害母亲死去。
他凄凉地笑:“若母亲泉下有知,定要怨我出世害母,长大弑父杀兄......”
察觉自己失言,他顿时瞪向曼华,眼神仿佛凶兽,下一秒便要噬人。
曼华仿若未闻,只淡淡说:“天命予你,便是旁人相争,也争不过你。你自小凄苦,一时偏激也是有的。”
梁君的表情缓和了些,仍注视着她。
曼华又道:“往事已矣,如今你担着一国上下的性命祸福,莫辜负那千万百姓才好。儿女之情,难道真的重过那一条条人命吗。”
曼华近几年,话越来越少。这几句话已算多的。说完,她便不再言语。
梁君看着她,若有所思,两人一直对坐无语到凌晨。
谁都不曾想,南国这几年厉兵秣马,竟能与北凉战个势均力敌。两国一时胶着。
梁君日渐暴躁,手中马鞭起时,便有人被抽得皮开肉绽。
只有曼华才能让他从狂躁中平静下来。
冷静下来的梁君,总是喜爱端详曼华的脸,边看边低语:“你跟她长得像,可骨子里却是两种人。”
可他越来越离不开曼华,盯着曼华的时候越来越多。
有一天,阳光从帐篷顶上射进来,照得曼华脸上发着柔光。梁君看着曼华,突然开口:“这一仗打完,你做我的皇后吧。”
曼华依旧波澜不惊,眼若沉湖,浅浅一笑:“你若再不打仗,我嫁你。”
梁君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从来没有好好看看曼华。
她虽面容清淡,却让人不自觉地舒服,如一杯白水,这些年,早就把他干瘪的心浸润了。
6
北凉与南国的最后一战,杀得昏天黑地,战场上满是断臂残肢,血腥味直冲天际。
北凉节节推进,将南国一点一点推后。
马上胜券在握,梁君突然觉得身边没有那个让他爱了半世的女子,有清淡如水的曼华陪伴一生,也是不错。
他已经想好了为曼华加封皇后的好日子。
这般心善的女子母仪天下,该是百姓之福吧。
战场突传急报,南国派了三千童子充当先锋,向北凉攻来。
曼华轻抚花瓣的手,陡然加力,花被折断。
三千孩童,稚气未脱,手里拿着棍棒,吓得呀呀直哭,被逼着走向北凉军队。
北凉将士也是平常人家出身,谁都有个子侄,无人下得手去杀戮这些娇嫩的脸蛋。
梁君紧咬着牙关,看着等他下令的将军,拿起令箭,手抖得不成样子。
曼华看着梁君,眼瞅着他手中令箭要掷地。
这一掷,北凉的弓箭便要向那三千孩童射去。
即使隔得远,曼华都能听到战场上震天的稚嫩童声在哭叫爹娘。
她紧盯着梁君的手,那只手仍在发抖,却在一点一点的松开手里的令箭。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终于,他彻底放开手,令箭落往地上。
曼华扑上前去,抓住令箭,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
梁君诧异地看着她。
北凉人都知道,梁君有多信任曼华。可国事上,曼华别说恃宠插手,她从来听都不听。
这是她第一次干预梁君的命令。
曼华跪在帐中,抬头看着梁君,满眼的哀伤和疲惫:“我从未向任何人下跪。那三千孩童,杀了他们,你便不再是人,而是恶鬼。”
梁君仿佛第一次看见曼华。她那种哀伤,仿佛积累了千年。她那种疲惫,也仿佛积累了千年。可最让梁君惊讶的,是她眼中的恨意。
是的,恨意。
曼华一向是清淡如水,万事不惊。梁君从未见她恨过任何一个人。
可今天,她的恨意深得仿佛能透过眼眸射出来。深得让梁君不自觉地犹豫起来。
他就是无法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下令去杀三千个孩童。
结果可想而知,北凉大败,南国乘胜追击,梁君和曼华都做了俘虏。
7
曼华终于见到了众人口中传奇的南国公主,不,南国女皇,玲珑。
她与曼华的相貌,确实有几分相似,只是相同的五官,放在两张脸上,却是天上地下。
玲珑的艳丽,几近妖媚。曼华却淡如清水。
此刻玲珑正绕着曼华转圈,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
她挑起曼华的下巴,吐气如兰:“你便是梁君唯一收进宫的女子?”
曼华看着她,不说话。
玲珑却也不恼,笑起来如银铃一般:“还真是与我有些相像呢。”
她转身,走到椅子前坐下,睨着曼华:“只可惜,梁君刚与我共度了春宵,便将你抛之脑后了。”
曼华也笑,仍是淡淡地:“梁君与我是何关系,并不重要。只要你们和好了,能让天下太平,便很好。”
玲珑上下打量着曼华,探究着她:“还真像梁君说的,有些不同呢。”
梁君这时候进了帐篷。看得出来,他并未受到欺侮。
看到曼华,他神情一滞,眼神黯淡下来。
玲珑似笑非笑地看看他,又看看曼华,似乎在赏戏,只是嘴角有些僵硬。
梁君看向玲珑:“珑儿,你先出去一会儿,我跟她有话说。”
玲珑依言站起身来,向外走去。经过梁君身边时,调笑一句:“别弄出太大动静。”转身她笑着走出帐篷。
梁君站在曼华面前,面露难色,嘴张了张,并没发声。
曼华一派淡然,看着梁君:“你们若是和好了,是不是就不再打仗了。”
梁君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又摇起头来。
他清了清嗓子,看看曼华,缓缓说道:“我与珑儿,已经说了。她答应,将来让你做我的贵妃。”
曼华挑了挑眉,只是看他。
梁君沉吟了一下,欲言又止。
曼华的声音仍然如水平和:“我只问你是不是不再打仗。”
梁君有些发急,这样的曼华,虽在咫尺,却仿佛离他很远很远。
他的声音提高了些:“珑儿与我一样,自小被欺辱长大。她心气高,立誓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玲珑绝不可欺。”
梁君的面上有些不自在:“她,我,”闭了闭眼,他仿若下定了什么决心,一口气说道:“她那时不是故意抛下我,她也不是故意要犯我北凉。她只是心气太重,和我一样。我们说好了,将这天下尽皆打下,她要天下人知道她的本事,然后她就回来做我的皇后。”
他看着曼华,眼光柔和,轻声说:“我跟她说了,你陪伴我多年,我是万万不能弃了你的。等天下打下来了,你就是我的贵妃。”
曼华站在那里,面色沉静得如一池湖水:“是她要打仗,还是,你心里也这么想?”
梁君不说话,也不看曼华。
曼华又问了一遍:“是她要打仗,还是你也这么想?”
梁君沉吟着,低声说道:“我与她,本是一种人。”
曼华笑笑,慢慢走出了帐篷,只留下话音,让梁君琢磨不透:“两个都是真龙护体,还真是阻止不了你们呢。”
8
北凉与南国这一战,注定载入史册。
两国交战的第二年,他们开始连手南征北战,大杀四方。
左右邻国,被打灭了好几个。
不知多少城镇被毁,多少百姓被杀。孤儿遍地,尸横遍野。
两国铁骑所过之处,如人间炼狱,烈火吞噬了所有能吞噬的生命,只留一片断壁残垣。
据说是梁君和玲珑下令,不能让任何地方有缓过来反击的余地。
两国的大军,像是来自地狱,收割的生命不计其数。
北凉和南国的疆土不断扩大,而梁君和玲珑的野心,也在不断扩大。
曼华自那天与梁君说完话后,就像个哑巴一样,再不开口。
任梁君怎么试探、逗弄、赔不是,她只是不听、不看、不说。
梁君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可每当他因为曼华失落时,玲珑便出现在他身边。
这个女人,让他从小爱到大的女人,总能激发他一切的欲望和野心。
这样开疆拓土的功绩,将受到万世仰望,让他一想起来便全身舒坦。
梁君知道曼华总是在夜晚独自站在月光下,抬头望月,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什么。
月亮忽明忽暗,似乎将所有银光都映在了曼华身上,而其他地方,一片黯淡,仿佛所有的光华都被曼华一个人吸走了。
梁君对曼华有些愧意,可现在他无法分心,等把剩下那三个小国打下来,霸业已成了,他才能腾出空来让曼华回心转意。
很快,征战的日子要到了。
玲珑和梁君站在十万将士面前,鼓舞士气。玲珑舌绽莲花,说得热血无比。
梁君站在高台往下望去,却没见下面有什么回应。
他猛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将士们,表情木然,身形干瘦,宛若行尸走肉。
他们再没有当初那般热血了。他们的脸上,没有兴奋,没有厌烦,什么都没有,只有麻木,一片麻木。
梁君想好的话,突然噎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可一看到旁边玲珑眼里的狂热,他心里那股野望便又滋生出来。
“再过一阵子就好了,”他想:“再过一阵子,天下都归我有,我就放他们回家孝敬父母、养活妻儿。”
他清清嗓子,打算将这群久经沙场的杀人机器唤醒,替他去大杀四方。
可没等他说话,突然漫天黄沙卷来,一阵狂风吹开了他的十万将士。
远处,曼华从人群中一步一步走来。
9
曼华步子迈得特别慢,每走一步,她脚下便生出一朵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红得妖异,却不如曼华那一身红衣。
梁君从来没见过那种红,仿佛百万人的鲜血,都映在了那一件衣裳上。天地间似乎只有这一抹红。
曼华一步步,穿过将士,一步步,走到高台近前。
她站定在高台前,抬头仰望,风卷起她的乌发,狂乱飞扬。
玲珑本皱眉看她,看清她后,突然轻呼一声,捂住嘴说不出话来。
曼华的脸色,如雪苍白。她的眸子,如血殷红。
还是一样的五官,可曼华的长相变了。
若说玲珑是艳丽,那曼华便是妖艳,那种艳,带着诡异的妖气,却异常勾人,举世无匹。
她指着高台,张口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以杀止战。”
没等梁君和玲珑想明白什么意思,曼华脚下的曼珠沙华像长了眼睛似的,从地上连成藤条,一束束飞向高台。
那些花红得晃眼,将梁君和玲珑晃了个趔趄。
无数毒刺从花瓣中伸出,缠绕住了他们两人,并且不断收紧。
梁君感觉无法喘息,胸口仿佛被重锤连着击中一般,痛苦不堪。
旁边传来了玲珑的呼痛声。梁君想要伸手解救玲珑,全身却痛到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玲珑挣扎。
就在梁君和玲珑被花藤勒到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份时,一黑一黄两条巨龙从他俩身后升腾而起,一声闷吼震动大地,也震开花藤。
两条龙附身向曼华飞扑下去。
曼华的面色已经发青。她口中念动咒语,花藤迅速收回,变成一条红色的巨龙,向着黑龙与黄龙迎战上去。
所有人都抬头望向天际,三条龙在天上“乒乒乓乓”打个难分难解。
梁君向下望去,曼华的脸越来越青,眸子越来越红。
她大声地念着法咒,仿佛能传到每个人的耳朵眼里。震得所有人都东倒西歪。
三条龙仍然胶着不下,并且眼看红龙渐落下风。
曼华最后看了一眼梁君,闭上眼睛,一串法咒从她嘴里念出,尖厉凄凉,仿佛万鬼嚎叫。
那十万将士都经受不住法咒的凄厉,蹲在地上站不起来。
天上红龙的身子迅速壮大,超过了那两条龙十倍有余。
红龙狂嘶一声,一口一个,咬掉了那双龙的脑袋。
曼华看着红龙胜利,深深吐出一口气,仿佛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
梁君和玲珑在双龙被杀的同时,突然觉得腹内剧痛,仿佛五脏六腑全部炸裂。
玲珑惨叫一声,喷血倒下。
梁君随后也倒下。他挣扎着爬到玲珑身边,抱起玲珑不会动弹的身体,指着曼华满眼困惑和深痛,说不出话。
曼华站在那里,任风吹乱她的黑发。
她的眼眸变成暗红,脸白到一根根血管看得清清楚楚。
梁君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积攒了全身的力气才发出:“你总该解释解释,这一切。”
曼华看梁君的眼神,从来没有过这么深,竟似深到要把他印到下辈子去。
她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异常虚弱:“我是被夺了法力的谪仙。我把我的元神用月光接引下来,耗尽万年法力,从地府把这些年在战争中横死的冤魂灌入元神,才得将你们这两个真龙天子斩杀。”
梁君咳嗽两声,大口大口的血喷出来。他怀里的玲珑已经渐渐冰冷。而他,也明白,自己只剩一口气了。他喘息着,挣扎着,不甘心又问:“为什么?我并没亏待于你。”
曼华声音渐弱,仿若无声,不知为何,梁君与战场所有人却听得清清楚楚:“百万伏尸、血流成河,只是为了成全你们的两情相悦,满足你们的贪欲。人间有你们这样的真龙天子,是百姓的浩劫。”
梁君再想说什么,已经无力。他看着曼华,并未闭眼,慢慢停止了呼吸。
曼华望着梁君并未瞑目的脸,两滴泪掉落下来。
她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全身上下开始消散,从脚到头,一点点化为无形。
战场上的将士,都目睹了这场剧变。如今看曼华开始消散,他们哭声震天,有人跪地求老天爷救曼华一救。
一人跪地,旁人便也跟着跪下。十万将士,齐刷刷跪了一地,哭求声响彻天际。
曼华最后看了一眼那些涕泪横流的铁血将士,一抹微笑挂在唇边,终是化得无影无踪。
整个战场突然卷来铺天盖地的曼珠沙华的香味,浓烈而诱人,久久不散。
天降暴雨,电闪雷鸣。雨连下了整整三天,雷电轰鸣了整整三天。百姓们都说,那是老天在掉泪。
10
地府。
地藏王菩萨突然一声叹息。
他身边伏着的巨犬,猛地站起,发出“呜呜”的一阵哀鸣。它看着地藏王菩萨,眼中含泪,似有求恳。
地藏王菩萨双目微垂,长叹道:“谛听,你也听到了?”
谛听又是一阵悲鸣。
地藏王菩萨双手合十,宝相庄严:“你若想去,便去吧。”
谛听得了令,狂奔出去。
不到片刻,它回来,嘴上叼着一株花,身后跟着十殿阎王。
阎罗王拱手,问菩萨:“这谛听从不踏出地府,为何急匆匆出去又回?可是有什么大事?”
菩萨的声音,无限悲悯:“曼珠沙华仙子将地府横死不得投胎的冤魂带走你们可知?”
阎罗王回答:“自然知道。横死的冤魂挤满地府,曼珠沙华仙子将他们带走,也是帮了地府大忙。”
菩萨喟叹:“她强行将法力从天上引下来,又在元神中灌入百万冤魂,斩杀了双龙。”
“啊?”十殿阎王互相看看,一脸惊诧。
菩萨闭了眼,最后开口:“曼珠沙华仙子引法力、斩双龙,犯了天条,原形俱散,再无得救可能。世间从此再无此花。谛听擅听世间一切善音,想是出去最后抢了一朵曼珠沙华回来。”
谛听用爪子在地藏王菩萨座前刨来刨去,嘴里叼着花,不住悲鸣。
转轮王哀叹一声,上前拿过那株殷红的花,说道:“给我吧,谛听。我保证让她开遍地府。”
从此,世间有了个传说。
有一种花,名叫曼珠沙华,艳丽异常,远胜百花。可她却只在地府开放,人间遍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