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
秋意正好。
月正圆。
秋夜多少会有泛凉,詹不为只着了一件薄衫,显然他还有年轻人的体格,然而他的确已是一个老人了。
七八点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路转溪桥,见到的不是茅店社林边,而是一方荷塘。
荷塘,月色。朦胧的雾弥漫在塘中,皎洁的月光洒脱于朦胧上。
美。极美。
老人的眼色却未在这朦胧中迷离,他的眼光越渐深邃。
荷塘的朦胧里立有一尊小亭,亭中,端坐了三个似乎虚无的身影。
连这皎洁明亮的月也无法照明白那虚无。
詹不为却直视虚无,虚无似有魔力,让他宛若石刻,无言、无动、无情。
“如此佳节,如此佳月,何不过来共赏。”亭中有人话语。
詹不为露出难以言喻的神色,而他下一刻已经到了亭中。
这是多么快的身法?这是多么惊人的轻功?他的武功已臻化境!
亭中有灯,亮如白昼,亭内置一石桌四石椅。亭里有一个女人,二个男人。衣着各异,神色不同,只是他们都为同一种人。
——老人。
端坐东面的是位面容慈善的老妇,衣彩光鲜,妙龄少女也不及她艳丽,头盘鎏金凤凰钗,耳挂七星称月环,颈戴鸡血玉项链。
好奇怪的一位老妇!江湖中除了五彩欢喜婆,难道还有第二个如此奇怪的老妇人?
北面则坐了一尊怒目老者,红发、红衣、眼瞳竟也是火红一色,老者双手皆嵌火红钢环,细看,钢环与血肉融为一体,难以舍分。
这老者岂不是二十三州六十九道府二百零七路总捕头“怒火将军”蒋擒凶!
西面的老者相貌无奇,鹤发银须,纤素衣袍,手持羽扇,面显沉哀。
莫非他便是江湖中四十年也难觅踪迹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无知老人”?
一代武林怪侠、江湖巨捕、博学大儒,怎会在这月圆之夜屈身在荷塘中?他们一定在等人。
等谁?
难道眼前这詹不为,便是自“哑刀”之后中原武林第一刀,“迎风寻梦”詹刀神?
那么他们一定在等的就是他。
蒋擒凶怒视詹不为,却叹气道:“你来了,人就齐了。”
詹不为的瞳孔几乎凝结。
“蒋掠。”
他说了话,他的话语沉了下去。
他的声音唯有悲凉哀怆。
他口中的“蒋掠”,岂非是昔年一统十万恶山,名震关东内外的匪首“十殿阎王”蒋掠?
蒋擒凶的怒目也沉了下去,就像他的心,沉似深渊万丈,黑暗而寒冷。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寂了。
无知老人的羽扇不再起风,五彩欢喜婆的善容也凝固。
詹不为更是几乎停止呼吸。
独守空山酿酒魂,
如今只堪祭故人。
詹不为闭上眼,他无泪。
他已不再年轻,他还有多少故人?
良久,蒋擒凶终于说:“坐。”
站着的人只有詹不为。
詹不为终于坐下。
他已恢复平静。
他的眼睛在看五彩欢喜婆。
五彩欢喜婆也在看着他。
如若时光退去五十年,五彩欢喜婆一定是能惊艳整个武林的美人。五十年前的她,确实也惊艳了许多岁月。
她虽然老去,可她的脸依是从容恬雅,眼睛依然明亮动人,秋水波澜般的一双眼,正若这秋夜秋月下缓缓流淌的水流。
五彩欢喜婆说:“你老了。”
詹不为也说:“你却一点也没变。”
五彩欢喜婆露出少女般的羞涩笑容,就像青春正好的小姑娘被人赞美一般。
“你还是来了。”五彩欢喜婆又说,“你的心里挂念的还是我。”
“我的心里的确还有你……”詹不为慢慢说下去。
五彩欢喜婆还在笑,很快她的笑容凝固了。詹不为说完了他的话。
“我为蒋掠而来。”
五彩欢喜婆还在笑,她笑得真难看。
蒋擒凶的双手紧握,手掌成拳。
五彩欢喜婆收敛了笑,她还是看着詹不为,她问他:“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朋友。
永远伟大的词汇!
詹不为沉默,很快,他一字一句的说出一句话:
“你是我永远的朋友。”
五彩欢喜婆淡然一笑,她的神色满是秋意。
春天早已逝去,这本来就是秋天。
詹不为不再看她。
不想看?不忍看?不敢看?
他只是无话可说。
欲有千语万言,到头来也是归于平淡。
“我们不是朋友。”
蒋擒凶说,他怒目而视詹不为。
他又说:“我只是来赴一个死约会。”
约会没有生命,它不会死。
死的只有人。
在亭中的四人都没有死,他们不可能永远不死,却也不可能现在就死。
死去的人只有一个。
四个老人都知道是谁。
詹不为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光。他问:“他为何而死?”
蒋擒凶说:“为你。”
詹不为不语,他直直看着蒋擒凶。
蒋擒凶没有紧接说下去,他也不语,他的火红怒瞳几乎要燃烧了。
他还是说了一句话:
“终焉燃血功。”
这是答非所问,詹不为却明了。
终焉燃血,燃其筋骨,耗其血脉,助神功成。这种以命换术的武功早已被江湖人列为禁法。
青年人都练不得,更何况蒋掠已是老人。他不得不死!他又为何非练不可?
詹不为知道,所以他长叹一声。
“你就真的如此想胜于我?
“我只想见你一面……
“我的朋友。”
詹不为苍老的心在呼唤。
却也永远不会有人听见。
蒋擒凶霍然起身,他两手一对钢环齐响,声势逼人。
“你可记得你和他还有一战?”蒋擒凶怒目冷声。
詹不为长身而起,直视怒目。
“忘不了。”
“我便替他。”
“好!”
“来战?”
“便战!”
两个老人已经飞出亭去,宛在水中央。
今夜无风,水面却涟漪泛起。水波在月色中荡漾开来,犹如美妙的梦破碎在人间的残躯。
两个老人对视而立,吐息甚至真气都行内敛,清秋冷月,他们的人静了,心也彻底冷了下来。
真正的高手决胜之处永远在于一瞬之间。
他们只有沉稳、冷静、理智,才能抓得住这一瞬间。
蒋擒凶问:“刀何在?”
詹不为慢慢伸出一双饱经磨砺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修剪地很干净。
即使如此,这也还是一双老人的手。詹不为却说:“刀在此。”
蒋擒凶怒目更怒,却道:“好刀!”
又有谁能懂这样的意境?
亭中的五彩欢喜婆不再欢喜,也不见难过,她看着亭外的二人,脸上只有绝望的神色。
“一切都因我而起……
“我一定是个坏女人。”
她的心终于不再年轻了。
无知老人一直没有言语,他沉默打量,詹不为双手伸出来的一刻,他的眼睛里似乎有别样的意味,稍纵即逝,又不在了。
蒋擒凶往前踏了一步,水面再荡涟漪,很轻、很慢、很飘然,消散了去。
他的火红怒目几乎发出光芒,月光也为此黯淡。他苍老的身躯挺直有力,浑身的骨头在战栗,最后发出来骇人的炸响。
早在十年前,“怒火将军”的硬功已练成巅峰,如今更是造极,他的身躯不再是凡胎肉体,是圣,肉身成圣。
詹不为的手收了回去,他静立在水中央。他的眼眸漆黑而深邃。
今夜本无风。而詹不为在这里,似乎天地间又有了一缕微风,飘闪难寻,捉摸不住,忽有忽无。
“你来,我求‘迎风寻梦’。”蒋擒凶沉声道。
迎风寻梦。莫不是詹刀神成名绝技“迎风寻梦一刀斩”!
——纵横江湖四十年,从未有过一败的绝技!
“你最好不要接这一刀。”
有人说话。不是詹不为,是无知老人。
蒋擒凶看去无知老人,老人依是一脸沉哀脸色。
蒋擒凶问道:“你认为我接不下?”
无知老人道:“这世间已无人能接下。”
蒋擒凶的语气发生了变化。他的声调有些急促,他又问道:“你也不能?”
无知老人摇头。
“我也不能。”
蒋擒凶怒容露出了一抹绝望的神色,无知老人的意思他很明白,话以至此,“迎风寻梦”他绝无法接下!
“我也不能”,这句话还有他意:
“这一刀的变化,已经超乎了人类对这个天地的理解,若这一刀挥出,便是神迹;能挥出这一刀的人,就是神!
“又有谁能接得下神的一击?”
蒋擒凶怒目似有平息,却又在片刻间重燃,甚至更胜!他又向前踏了一步,他脚下的水几乎沸腾。
这就是他的势,是他不屈的战意,是他的无敌!
蒋擒凶说:“你来,我求‘迎风寻梦’。”
多么铿锵有力的话语!多么坚定无敌的信仰!他的心永远年轻!
詹不为漆黑深邃的眼眸也有了变化,漆黑凝聚,深邃突斩,他的眼如今只有刀意。
刀意冲天!
詹不为只是说:“我来。”
他的话语决绝,今夜秋夜本未雨,雨未落下,天气没有刺骨的雨寒,此刻,他的话,便胜过雨寒。
一时间,亭内、亭外、荷塘、月色,堪堪只剩了肃杀。
詹不为轻柔如风般伸出手,手作刀状,他对着蒋擒凶比出一个“斩”的手势。
没有惊世骇俗,也没有毁天灭地,只是一个简单的、随意的一个手势罢了。
似乎他还没有出手,然而他确实已经出手了。
蒋擒凶的耳听到了风声,接着有风拂在他的脸上。
微风。
三十年前,蒋擒凶经历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战,他以一人之力,酣战岭南七十四妖,鏖战三天两夜,七十四名恶徒被他全数灭杀。
从此刻开始,“怒火将军”之威,名震江湖。也自这一战后,二十三州六十九道府二百零七路的贼匪绿林,整整安分了十年有余。
那一战的惨烈没有人能说明道清,只有蒋擒凶知道那一战究竟有多险恶,他浑身大小受创一百九十六处,双臂力竭,钢环脱落,真气险些耗尽。
他不得不承认有一刻他陷入了绝望,有一刻他有错觉他已经是一个必死的人。
这种感觉稍纵即逝,然而他却永远记得这种惶恐。
看到詹不为的那一双手起,他的心乱了,当年直面死亡的危机感重新占据他的心头,他接下来感觉不到了自己的躯体,他能感觉到的,只有死亡!
微风抚在他苍老的脸颊,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他似乎看不清这月、这荷塘,他又似乎看到遥远的童年。
——他带着年幼的弟弟,在村头的小河边戏水打闹,他们离开家已经好久,夏日炎炎,河水清澈见底,冰凉解暑,他们不想回家了。却突然间,马蹄声、金戈声、叫骂声、惨呼声从村里传了来,接下来他们看到了扶摇直上的滚滚黑色浓烟。
——两个孩子光着脚一路跌爬跑回了村子。他们看到了什么?大火肆虐着的塌垮房屋;浓烟熏透着的乌黑尸体;流淌成河的血与泪。两个孩子惊慌失措,嚎啕大哭,他们一路哭着跑回家,他们的家不复存在,他们的终日劳作着的父亲,被人砍下的头颅挂在家门口的篱笆上,残缺的身体丢在了燃烧着的房屋里面,已经被烧焦破烂。他们幸苦操劳的母亲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裸地挂在家门口的槐树上,尸体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态,满身呈现被抽打的伤痕,他们的母亲眼睛还没有闭上,他们的母亲不瞑目的眼,还盯着他们玩耍的方向。
——这对兄弟是这个村子被土匪烧杀抢掠后唯一的活口。没有人知道最后他们去往何处,只知道他们是村西头蒋正的儿子。
——大概是二十年后,西岭八山十三寨的土匪,在一夜之间被人屠杀殆尽,听闻方圆五里之内,尸体腐烂的味道充斥了一个月方才散去。
——听说杀人的是两兄弟,哥哥叫蒋擒凶,弟弟叫蒋掠。
——后来这两兄弟,一个成了一方巨寇,一个成了江湖名捕。
……
蒋擒凶闭上眼睛,他不敢看,不敢再回忆。三十岁以前,他只有一个梦,就是每天拼命练功,严寒酷暑,从不停歇,只为手刃仇人。
这个梦,不到三十年,他就做到了。
现在呢?
他又为了什么而杀人?
成名数十年,嫉恶如仇,杀人无算,他的一双手沾满了恶人的鲜血。
他真的是为除恶才杀这些人么?若是除恶,为何脑海中父母的惨死以及当年的愤怒和无助挥散不去?
蒋擒凶深吸一口气,接着他又沉沉吐了出来。
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一朵透洁的水花溅起来,打湿了他的衣裳。
“这就是迎风寻梦?”蒋擒凶睁开眼睛,他的眼光柔和下来,他问詹不为。
詹不为说:“是。”
“好。”蒋擒凶作揖,“我输了。”
“若是詹不为刚才是持刀斩出那一刀,恐怕……”五彩欢喜婆在亭中几乎叫了出来。
一个老妇人如果叫出来,那一定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如果这件荒唐事发生了,说明出现了另一件更荒唐的事。
“我原以为他的刀法入定化境,如今看来,他已进入无我、无心、无刀、无形的境界!”无知老人说,他颔首,又道:“武功能达成如此境界,不再是人,只能是神。”
“岂不是中原武林已无人能与他一战?”五彩欢喜婆问。
无知老人凝眉,缓慢说道:“我还能。”
如若旁人,定认为这老人疯了,竟说出这样的胡话!可他是无知老人,他绝不会说胡话!
早在四十年前便传闻无知老人武功独步天下,只是四十年间无一人见过无知老人出手,他的武功一直被江湖人不能明白。
听他这样的话语,莫非他也不再是人,而是“神”?
詹不为和蒋擒凶进入亭中,他们都沉默不语,他们一齐坐下。
无知老人对詹不为说:“你好。”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对詹不为说话。他像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对詹不为发出问候。
詹不为回应他:“你好。”
无知老人严肃,把自己手中的羽扇递给詹不为。
他说:“你拿着。”
詹不为探出一只手接着羽扇的另一端,也说:
“我接着。”
一时间,两个老人同时入定,无言无闻无动。
他们的眼睛都直视对方,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碰撞,空中似有般一声炸响,宛若闪电相遇的霹雳声。
他们身旁的空气似乎也凝固了,一柄几两轻的羽扇,在他们的手中,此刻好似有亿万斤重,不可掂量。
别人看不出来,五彩欢喜婆与蒋擒凶却看得出来,他们已在斗决。
高手对决,胜负只在一念之间,他们绝不可分心,稍有差池,皆是败北。
月色迷离,乌云从远方飘来,渐渐掩去圆月迷离。亭外夜更深,亭内灯火更通明。
一盏茶的时间过的很快,两个老人保持着递扇与接扇的姿态,他们几乎不再呼吸,表情越是平和,眼神渐是空明。
五彩欢喜婆与蒋擒凶的呼吸却乱了。
这场博弈已到生死之时,稍有差池,只会走火入魔,不复人间。
气流停止在空中,灯火莫名阑珊,两个老人的身上仿佛发出太阳般的光芒,乌云过去,月光下照,月光好似也能感受这道光芒,它黯淡了。
这只是惊鸿一瞥,却又是这场博弈的点睛之笔。
突然起风。
羽扇在一瞬间散成齑粉,随风而散。
无知老人轻笑,他收回手放在石桌下,在不经意间,他的手竟然颤抖了。詹不为的手也收了回去,他长吐一口气,他的额头竟然泌出一滴汗水。
五彩欢喜婆长舒一口气。
她不愿意看到两个老人发生不幸。不论是体态还是心态,她都不再年轻,她已经不起别离。
一个是血浓于水的亲哥哥,一个是昔日生死相许的恋人,她不忍失去任何一个。
蒋擒凶的手也在颤抖,他的心不能安稳。他今年七十九岁,他还能活多少年?他还有多少时间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弟弟为何抱着必死的决心去修炼终焉燃血功。
这世界本身就有一种人,他们已经处于“神”的高度,而这世界还有一种人,宁愿选择舍弃生命,也要追赶超越“神”的脚步。
蒋掠就是这样的人。这样敢于赴死的人,本身就是斗士。
这一刻,蒋擒凶为自己的弟弟骄傲。他心中已无恨。
“试问天下还有谁人能与詹刀神敌手?刀神何不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亭外有人冷笑,话语中尽是讥讽。
遥遥有欸乃声,荷塘中的雾沉下了去,现出一条乌篷船,船从岸边徐来。船尾坐着一个黑衣小厮,埋头摇船,一言不语。船头负手站着一个中年人,男人面相富贵,服饰华丽,体态健壮,气势冷傲。
船靠小亭,中年人冷脸走进小亭。
蒋擒凶眼见中年人,怒目圆睁,指手喝道:“荒唐!”
中年人俯首拜蒋擒凶,说道:“大伯息怒。”
蒋擒凶无亲无故,世间能叫他一声“大伯”的,只有蒋掠的儿女,而蒋掠只有一个儿子。
中年人又负手,他站在詹不为的面前,他说:“我叫蒋怀恩。”
这个人就是富可敌国的“三洲财神”蒋怀恩。
詹不为颔首,他打量蒋怀恩,他的目光分明是无比的欣慰。
此子,七八分都与父相似。
蒋怀恩感觉到詹不为的目光,他神情厌恶,他冷眼冷声,他道:“我来此只为一件事。”
蒋擒凶发怒,拍桌,起立,石桌碎裂倒塌了下去。
蒋怀恩看着詹不为,他不理蒋擒凶,还是说了下去:“我来要你的命。”
静。
可怕的静。
荷塘中有一条鲤鱼,在荷叶间的缝隙跳出水面,打了个挺,又一头钻进水里,细微的入水声,传入每个人的耳里,无比清晰。
“或者。”蒋怀恩又说,“我可能要你们所有人的命。”
蒋怀恩想法很可怕。
他想要詹不为的命,五彩欢喜婆定会出手,他只有要五彩欢喜婆的命,而想要五彩欢喜婆的命,无知老人也定会出手。所以他们都要死。
而蒋擒凶,发过毒誓必杀詹不为,他做不到,他也只有死。
五彩欢喜婆笑,她的笑没有了和善,她道:“就凭你?”
“不是。”
蒋怀恩退后一步,他身后就是靠在小亭旁的乌篷小船,船尾的黑衣小厮已经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盯着亭中的人。
“凭他。”
“不肖子孙!”蒋擒凶怒斥,一双钢铁般的手几欲发作,他浑身真气纵横,像是烈火在燃烧,他真的宛若怒火的将军,势不可挡,他彻底动了怒。
无知老人看向黑衣小厮,他凝目皱眉,脸色奇怪。
这个黑衣小厮只有二十五六岁的骨龄,分明只是一个年轻人,武功也非特别惊人,蒋怀恩何来的自信?
忽然,无知老人想到某种可怕的东西,他倏地站起身。
闪电!可能闪电也无法形容无知老人的身法之快!他人站起来的一瞬间,就闪现到黑衣小厮的面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迎面一掌,竟然是使出极重的掌力,疾拍而去。
他出手太快,力道太重,空气都被他打出了音爆。
这世间还有谁能受得了这一掌?
死人,也只有死人才能受的了。所以黑衣小厮已经是死人了。他却不是被无知老人一掌击杀,他是突然整个人爆炸开来。
无知老人眼睛里露出惊慌的神色,他还是迟了一步。已经多少年了?已经多少年他还没有过这样的惊慌?这世间还有事情值得他惊慌?
如果有,那一定是“千手观音”。
没有火,没有光,只有血肉。以亭中心三十丈之内,突然一片血红,虚空中似乎有千丝万缕根银丝,将这三十丈的空间全部封锁死,银丝划过之处,只死无生。
十三年前江湖中发生过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萧山剑”陈称。
“九刀擒龙”王宏。
“独臂金刚”欧阳林。
“断魂枪”彭总州。
这四位都是江湖中一方豪杰,想杀掉任何一个,都是一件极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然而十三年的中元节,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这四个人同一死去,死得很惨。
他们都死在一种暗器里。
这种暗器名为“千手观音”。
“千手观音”是江湖中近百年最可怕的暗器,没有之一。
没有人见过它的锋芒,因为见过的人,都已死去,并且死得很惨。
如今无知老人、五彩欢喜婆、詹刀神、怒火将军终于见识到它的锋芒,是否说明,他们一定是死人?
银丝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千万缕银丝纵横,手触断手,脚触断足,颈触首级落。千手观音,触人魂灵,杀天灭地。
四个老人岂非十死无生!
虚空里传出几声炸响。银丝断碎,其声叮铃,犹如琉璃破败。
荷塘中的小亭已不复存在,乌篷船也不见踪影,原本小亭存在的地方,水面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卷动着混浊的塘水,滚向地底深处。
荷塘水面成丛的荷叶已不见,岸边的土地被翻卷起来,露出黝黑的泥土,几棵挺拔结实的翠柳齐根遭其斩落,柳干更是斩成为一截又一截的木块,木块和泥土落入水中,也被卷入了漩涡里。
月正圆,月光正亮,月色正凄凉。
荷塘的岸边忽地出现五个身影。
四个老人,一个中年人。他们本该在天上,为何他们还在岸边?
只有鬼魂才会在天上,那么在岸边的一定是活人。
五彩欢喜婆脸色惨白,她瘫坐在湿软的泥土里,失去了端庄慈祥的模样,她的嘴角哆嗦,只是断断续续地说着四个字。
“我还活着!”
谁说老了就绝对会看穿生死?
老了,只会更想活下去,特别是精彩了一生,有地位有荣耀的人。
詹不为和无知老人对视而立,他们的脸色也稍显苍白,刚才的一瞬间,他们几乎使出毕生功力逃脱“千手观音”的封锁范围,他们不仅自己逃了出来,还合力带出五彩欢喜婆。
他们若是慢半步,那么他们不仅是老人,而且还是死掉的老人。
蒋擒凶没有站着,他是跪着的。他虽活着,却不再是“怒火将军”。
有谁见过没有手的“将军”?
他的一双手被齐腕斩断,一双臂膀不见手掌,能见的只有森森白骨。血势虽止住,他却注定是一个废人。
都知“怒火将军”一双铁臂江湖难寻敌手,却不知这双铁臂也是蒋擒凶的命门。
修硬功者,周身定会有一处命门,命门破,功法废。
蒋擒凶只是跪着,他低着头。双手断去,这样的疼痛即使不是凡人也难以忍受,他却一声不哼。
叱咤江湖数十年,如今却沦为废人,莫非他是无法承受如此沉重地打击?
那他的眼睛呢?他的眼睛里已是愤怒无存,只有悲哀。苍老的眼,悲哀的眼,他在看一个人,一个躺着的人。
蒋擒凶跪着,但蒋怀恩却躺着。
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他只能是半个人。
齐腰而下,他的半身在“千手观音”中被绞为血沫,若不是蒋擒凶以一双手掌的代价拖他出来,他本该就是死人。
蒋怀恩还是清醒的,伴随下半身撕裂的剧烈疼痛,他竟然还有一种自己下半身犹在错觉。
这一刻他想起自己死去的父亲。
童年,他的父亲已经很喜欢喝酒,喝得很多,醉得也很快,而喝醉的人一般话就会多起来。于是他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有一个生死大仇,这个仇有一个名字,叫詹不为。他不知道父亲为何如此恨这个人,他只知道自己父亲恨的人,也就是他的仇人。
他成长到交玩伴的年纪时,他的朋友告诉他一种诅咒人的方法:编织一个稻草人,在稻草人身上写上仇人的名字,日夜用针扎之,不久时日,这个人就会受到相同的痛苦而惨死。
他那个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的幼稚,只是认为这是一个好办法,于是他悄悄编织一个稻草人,郑重地写上了一个名字。
詹不为。
之后的日夜,他都用针扎了四次,朋友告诉他一天需扎三次,他却扎四次,他想,多扎一次,这个人就会多受一次痛苦,一想到这个人会痛苦难堪,他总会感到愉悦。
后来父亲发现了他的暗地里做的事情,看到了稻草人上的名字,看到了扎在名字上的针。
那是蒋怀恩活在世上被打得最重的一次,他的双腿都被打断,更别说脏腑受损,咳血不停,半年不得下床。
他永远无法忘记父亲的咆哮、母亲的哭泣、和自己倒在地上的苟延残喘。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父亲恨在骨子里的人,怎么不能容忍他人,甚至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的亵渎?
无法忍受的疼痛感撕裂着蒋怀恩的意识,他却觉得这样的疼痛远不及当年。
多少年来,他一直记得父亲看到稻草人时对他的眼神,那样眼神里,除了厌恶还有什么?
无论是多年后他富甲天下成为一方霸主,还是把握三州命脉呼风唤雨,他都依然死死记得这个眼神,最后蒋掠也因为这个人而死去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人的仇恨是无比巨大的,比起他的父亲恨,都要强烈千倍、万倍。
于是他余生只有一个想法,他只想要这个人的命。
这件事任何人都不知道:蒋怀恩在一个月前暗地变卖了自己所有的产业,只为花数十万金,买来“千手观音”。
他宁愿变卖自己的万贯家财;宁愿背弃自己仅存的血亲;宁愿牺牲自己唯一的性命。宁愿毁灭自己,也要詹不为死!
他的确恨詹不为。
恨得很深。
即使有救苦救难救悲的大乘佛法超度,也化解不了这样的恨。
或许有些事就是不能忘记,不能原谅,只有恨。
蒋怀恩睁大一双骇人的眼,他的眼布满血丝,他的眼神迷离,因为他的瞳孔在放大,他努力转过头去,看着詹不为站着的地方,他差一点就能看到了。
也只是差一点。他的头就不再转动,他的眼睛已经溢出了血,他的瞳孔放大到了极限。
他的生命也支撑了极限。
他死了。
他死得一点也不平静,他不甘,他恨。
一滴温暖混浊的泪落在蒋怀恩的脸上,似乎是他在落泪。
落泪的只有蒋擒凶。
枭雄无情,英雄无泪。
英雄真的无泪么?
蒋擒凶五十年来擒凶除恶,护一方百姓安乐,他一定是英雄。为何此刻他有泪?
英雄又好像真的无泪。
詹不为稳如磐石的身躯好像时刻会倒下,他的气息完全乱了,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蒋怀恩的尸身,他的手在握紧,骨节拧得发白。他的眼睛似有湿润,却也终究没有泪流下来。
“詹不为。”
蒋擒凶低声唤着詹不为。
他还是跪着,他也许无法站起来,也许不想站起来。
詹不为走到蒋擒凶的身边,他突然半跪下去,他伸出一只手扶住了蒋擒凶,另一只手拂在蒋怀恩的面容上,死者终于瞑目了。
“我在。”詹不为说。
蒋擒凶身上最后一股劲消散去,他失去了生机,他再也坚持不住,他倒在了詹不为的身上。
“请把他葬在蒋掠的身边,而我,请将我的骨灰洒在西邻。”蒋擒凶的声音越渐虚弱,几乎听不见了。
“你……”詹不为脸色变得奇怪,“你还不到死的时候。”
“可是他已经不想活了。”
无知老人淡然说。
一个人若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那么他就离死不远了。一个人真的想死,没有人能让他活下去。
所以蒋擒凶闭上眼,呼吸越渐停止,胸膛的跳动越渐微弱。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小村庄,他和弟弟在稻田、在小溪打闹玩耍。村口的河水在夏天还是冰凉,榕树的蝉叫得也还是那么欢,夕阳西下,遥远有女人在唤他们回家,那是他们辛苦操劳的母亲吆喝他们快些回来吃饭,他和弟弟一路哼着顺口的调子,一边踩着对方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一边奔向家的方向。
他终于回家了。
……
于是他死了。
无知老人长叹一声。
任何人也不能抵挡死亡的力量。
蒋擒凶死得很平淡,他心中没有恨。他只是一个坦然接受死亡的老人。
他眼睛闭得很好,肌肉还能松弛,尸体依有余温。
他简直只是像睡去了而已。
“蒋掠的墓我知道在何地,蒋怀恩就由我来葬下。”无知老人说。
詹不为已经站了起来。
他的身躯永不倒。
“拜托了。”詹不为对无知老人作揖。
他的话语疲倦而沧桑。
他的眼睛里也只有疲倦和沧桑,他的眼睛还是在看一个人。
五彩欢喜婆朝他走了过来,她看到他的眼神,她就停住不动了。
五十年。
他们都老了。
詹不为所有思绪的全部回到了五十年前。
他是蒋掠唯一的朋友,也正如蒋掠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们情同手足,交情过命。
然后他们遇到了阿曼。
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同时被阿曼的美貌和气质深深吸引,无法自拔,最后阿曼将芳心许给年轻的詹不为。
詹不为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知道选择一个就会背弃另一个,几经内心的挣扎,最终他还是选择了阿曼。
年轻的蒋掠大怒,童年的阴影使他本身就是一个冲动的人,于是他打闹了詹不为的大婚。
詹不为不得不出手,蒋掠并非他的敌手,所以蒋掠被他所伤。,詹不为只是说:“如今的恩怨,我念兄弟情分,不跟你计较,若想战,五十年后再来一战。”
詹不为深知蒋掠的脾气,他之所以定下五十年的战约。只不过不想要蒋掠事后冲动,从而失心。
兄弟情犹在。
谁知那一战后,蒋掠心灰意冷,远走关外。
詹不为一心痴迷阿曼,结果他也没想到最后他还是为了蒋掠而离开阿曼。
阿曼的家族,无论是黑白两道,都是极为显赫的。她从小锦衣玉食,受万千宠爱,造就了她极不可受辱的性格。
大婚之日,竟有人使她蒙羞,她不可忍。
洞房花烛夜,她要詹不为去斩杀蒋掠,詹不为恼怒。
原本,温柔乡即是英雄冢,然而詹不为不愿做这样的英雄。
新婚之夜,他愤然出走。
这一走,就是五十年。
五十年,六百个月,一万八千二百五十天,二十一万九千个时辰。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足够一个人想很多的事情。
詹不为离开后,他也终于想明白。
他开始后悔三件事。
他不应该爱上阿曼,这种自持高贵的女人,即使不因蒋掠,他们以后也没有好结果。
他不应该舍弃兄弟,他和蒋掠出生入死,比过命的交情还要深,他怎么能舍弃?
第三件事情也不算后悔的事,只是一个道理,一个所有人都懂,却很少记住的道理。
——这个世界本身是没有事情可以后悔的。
他不敢见蒋掠,他羞愧,他无法面对。他也不想见阿曼,他失望。他难以接受。
五十年过去,再回首,白云苍狗。
“我只是想看看你。”五彩欢喜婆说。
“当年是我不对,我一时气傲,说出了不可挽回的话。”
詹不为淡淡道:“都过去了。”
“我知道你一生都未再娶,我却又另嫁他人,是我没有等你。”五彩欢喜婆低下头。
“我对蒋掠有愧,这一切我都是为了蒋掠。”詹不为的脸一直波澜不惊,如古井般平静。
五彩欢喜婆脸色却更白了。
詹不为转身对无知老人说:“你们走吧。”
无知老人看了五彩欢喜婆一眼,只点头道:“好。”
他裹好蒋怀恩的尸身,带着五彩欢喜婆离开。
他们真的走了。
小荷塘,何人弄舟?清秋冷落,怨月幽魂,茫,茫,茫。
詹不为负手站立在荷塘边。
荷塘里的水流恢复平静,只是小亭不在,荷花不见,杨柳不复。
老人在荷塘边沉默。
他青春已老,芳华已逝。
他本该是个老人,却总要面对年轻人该面对的事。
他名不为,他究竟要何时?才能真的“不为”。
他为何一直站在荷塘边?
——这里难得寂静。
他且去低吟浅唱,无关风月。
月色静谧。
水光深邃。
今夜便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