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慈出生在幻山城一条令人作呕的街,不过这条街倒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忘忧”,街上年轻的女人们站在绯色的灯笼下,召唤着行人一起度过一个绯色的夜晚,而年轻的男人们则干着苦闷枯燥的重体力劳动,靠着透支生命来维持生命。
那是一个冬日的清晨,忘忧街上空无一人,这里的住民大多不喜欢早起。一个新手母亲正在街道拐角处用剪刀剪断脐带,也同时将她与女儿的所有联系都一同剪断。一个浑身是血的新生儿就这样被遗弃在了这条声名狼藉的街,她用一声嘹亮的啼哭向不公的命运抗议。发现女婴的是一个妓院的老鸨,老鸨瞧了瞧这孩子的眉眼,如获至宝般将她带了回去,也不知该说女婴幸运还是不幸,但至少没有冻毙而亡。老鸨觉得自己的心肠像菩萨一样慈悲,所以给女婴取名阿慈。
阿慈一天天长大,模样也越来越水灵,老鸨心知她一定能长成一棵摇钱树,所以细心呵护着这株小树苗,请来了私人教师教她读书认字,琴棋书画。阿慈的梦想是长大了以后做一名救死扶伤的大夫,每次老鸨看到她认真和妓女们玩着治病游戏的样子都会告诉她“你以后不能做一名大夫,因为女孩是做不了大夫的,而且这世上的大夫已有太多,那些病人们不需要你。可是阿慈能成为一名女神,所有男人都需要的女神,如果见不到你,他们就会生病,很严重的病。”
阿慈长到十五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娇艳动人,老鸨在她生日那天搞了场拍卖会,拍卖会唯一的商品就是阿慈的初夜。如果这是个童话故事,那么我会告诉你有一位英雄闪亮登场,将少女救出火坑,成就一段佳话。可惜现实永远都很残忍,永远都血肉模糊。出价最高的是一个满身油腻,面目可憎的中年人,他是忘忧街的粮店老板。
那一夜,阿慈从童话世界坠入地狱,她仿佛一个真正的死人,面无表情地忍受着那散发着臭气的蛆虫在自己身上蠕动。“弄脏的身体,待会洗洗就干净了。”她这样安慰自己。
可身体上的污浊能洗得干净,屈辱与悔恨又如何洗得干净?她开始厌恶自己,厌恶这张俏丽的脸,厌恶这副诱人的身体,厌恶金钱,厌恶这世间的一切,但她厌恶的东西,恰恰是很多人的最爱。
阿慈渐渐在这条街上有了名气,身价也水涨船高,可老鸨每周只让她接一位客人——一位愿意用一周的价格来买一小时的客人,毕竟任何行业都是物以稀为贵,老鸨深谙这道理。
天上飘着雪,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书上说初雪最白,也最美,可又有几人有雅致在这寒风呼啸的日子里欣赏雪景?屋子里炉火烧得很旺,阿慈披着一件毛毯依偎在窗边,她在看一个人——一个倒在酒铺门口的醉汉。
这个人的年龄并不大,眉目清秀,穿着却十分邋遢,他为何会醉成这样,到底有什么愁想消?有人说,每个妓女背后都有一段故事,即便没有,文人骚客们也会为之编出一段来,毕竟人们都爱听伴着花香的桃色传闻。但其实每个醉汉也一定都有一段故事,而且一定更加曲折离奇,可又有谁会关心,谁会想要了解这些臭不可闻的浪人呢?
天色渐暗,雪势却不见衰弱。酒铺已打烊,街上的其它店铺也都上了板,只有妓院还在照常营业,姑娘们还在等待着用温暖的身体替客人们驱走寒气。被雪铺平的街道映着皎皎月光,明亮如同白昼。那醉汉缓缓站了起来,身上的雪大半已凝固成冰,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座冰雕。他的酒似乎还未醒,脚步有些踉跄,踏着雪地上的旧脚印来到了对面这扇朱红色的大门前。
阿慈慌忙跑下楼,在敲门声响起前推开了门。醉汉看着她,呆呆地看着她,然后拉起她的手,将她拽到了雪地里。他们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却仿佛相识多年的老友般默契,醉汉在前面走,阿慈踩着他的脚印在后面跟随。
老鸨岂能容许自己的摇钱树被人抢走,她带着一众打手冲了出来,大喊一声“站住!”,身后那群身材魁梧的小伙子们便不由分说地用手里的家伙往醉汉身上招呼。醉汉回过头看了一眼,没拉着阿慈的手只轻轻一挥,这些打手便哀嚎着在地上打起滚来,老鸨见势不妙,怪叫一声扭头就跑,灵活得如同一只兔子。她一直跑到了妓院大门前,离院子只有一米之隔的地方,可惜一柄钢刀在她回到兔子窝前就嵌进了兔子的后背,灵兔变成了一只死兔,哼都没哼一声地倒在了被自己染红的雪地里。
阿慈看着这幅人间炼狱图,却仿佛回到童话中一样雀跃,她的英雄终于横空出世。她紧紧握着醉汉的手,决定了不管天涯海角也要和他走。
(二)
天亮了,雪也停了,晨曦将积雪染成了金黄,这条街道也名副其实的成为了一条金色大道。
风和日丽,难得这种好天气却倒头大睡的人,不免有些辜负老天爷的美意,偏偏街角的酒铺门口就躺着这样两个煞风景的人。一个邋遢的流浪汉和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孩睡在一起,不免让人遐想连篇,引来一大群人驻足议论。
酒铺的伙计出来下板开业,却瞧见了门前的不速之客,眉头一皱,用脚尖踢了踢流浪汉的大腿,这时他忽然发现了躺在另一侧的女孩,虽是闭着眼,但长长的睫毛、粉嫩的皮肤、尖尖的下颌使她看起来格外的惹人怜爱。于是伙计的眉毛又挑了起来,一掸手中毛巾,冲着围观人群喊道:“各位客官,打酒的您里边请,没事的您就散了吧,各位把道路堵了不打紧,只怕连小店的财路也给堵了,本店小本经营,您各位多多体谅。”
话音落地,围观的人果然渐渐散了,只剩下两个身穿道袍的中年人。这二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白一黑,高的瘦得像一根竹竿,矮的胖得像一头肥猪,瘦的白得像一匹白练,胖的黑得像一块黑炭,两人站在一起正好是两个极端,显得十分扎眼。
只听那高道士开口道:“哥哥,这人莫不是‘丧心病狂’石繁吗?”他的声音低沉威严,似一只老虎。
那矮道士答道:“兄弟,我瞧着也像,不管是真是假,先把他擒住再说。”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倒似一只老鼠。
二人一问一答间,已往前走了三步,第三步还未踏实,二人手中拂尘已发动机关,高道士的拂尘中射出一百零八根透骨毒针,矮道士的拂尘中打出十八颗毒蒺藜。瞬息间,这两宗暗器便将东南西北所有的出路封死,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教人插翅难逃,更何况这两宗暗器都已在三十六种剧毒调配的毒汁中煮过,见血封喉。
凭着这两宗暗器,二人与人对敌之际,还未出手便已赢了一半,没有人能躲过这二人的合击,哪怕是‘扶摇直上’周嚗,哪怕是‘塞北天尊’霍雷,无一不是还未亮出兵刃便已丧命,所以至今还未曾有人知道二人的拂尘内暗藏机关,因为见过的人都已变成了二人手底的冤魂。
连全神戒备武艺高强的侠客尚且不能避开这一击,何况是一个正在睡觉的流浪汉、一个柔弱的小女孩加上一个酒铺伙计。
忽听“轰隆”一声,雪花溅起一阵烟尘,随后那漫天暗器便消失在了烟尘中。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觉有些异样,待烟尘散去,这才发现,原地已无三人踪迹,暗器都已打入积雪之中,而在后面酒铺那堵墙上则开了一个大洞,原来三人躲进了酒铺里面。
二人把拂尘往身后一插,又各自将腰间的长剑拔了出来,这时忽然从二人身后伸过来两只手,以快过二人眼神的速度将两口长剑夺于手中,随后架在二人脖颈之上。
“不许回头。”身后那人说道。
“哥哥,果然是石繁。”高瘦的道士说道。
“兄弟,咱们这跟头栽的不丢人,谁不知道大英雄石繁是天下第一的把式。”矮胖的道士说道。
这两句话既奉承了石繁,也保全了面子,输给天下第一的确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呵呵,什么天下第一,我原本是天下倒数第一的把式,现在倒可以排在倒数第三了,第一第二非你们‘黑白无常’刘氏昆仲莫属了。”身后那人冷笑道。
“您大人有大量,我们哥俩是明知道您能躲开,想跟您开个小玩笑而已。”‘白无常’刘无生道。
“没错,谁不知道大侠石繁是天下第一躲暗器的高手。”‘黑无常’刘无活道。
“你二人不在川陕道上做贼,为何跑到直隶来了?”身后那人问道。
“您老久不在江湖上走动,也许不知。最近江湖上出了一件大事,笋房姬广发请柬,要在京城春芽庄上举办招亲大会,上至九十九,下到刚会走,只要是尚未婚娶的男人,皆有资格参加。我二人虽然身处玄门,但在江湖之上也稍微有些个名望,故也收到了请柬。此行正是准备入京参加招亲大会,不想途中遇上了您老人家,这才斗胆跟您打个招呼。”刘无生道。
“笋房姬是谁?”
“要提起这位笋房姬,恐怕她的名望不在您老人家之下,她号称江湖第一美人,虽然总是蒙着一块面纱,从未以真面目示人,但仅是隔着面纱见过她的人,无一不被迷得神魂颠倒,心神俱醉。您知道神剑庄白家吧,白家世代只为皇族效力,其中‘冷面寒剑’白云飞,白四爷在见了笋房姬一面后,自愿与白家断绝关系,跑到春芽庄去当了一名小小的侍卫,只为能多见笋房姬几面。这次招亲大会,我们哥俩若是其中一人被她看上了,当即便就此还俗,联袂江湖,嘿嘿。”刘无活道。
“请柬在哪?”
“就在我二人身上。”
“拿出来扔在地上,你二人不许回头看,只顾逃命去吧,以后不准迈出川陕境外一步,否则我取你二人狗命。”说罢,那人将剑从二人脖颈移开,顶在二人腰眼处。
二人连声答应,各自从怀中掏出一张红色的请柬抛于雪地,随后撒腿如飞,眨眼间已跑出几丈。那人冷哼一声,将两口剑抛于身后,弯腰拾请柬,却见请柬之上忽然冒起一股黑烟,那烟直扑面门,一时之间只觉双目奇痛难忍,又听得一阵破风之声似在耳边,急忙下腰使了个铁板桥,只听“噗噗”两声,两只腿上已中了暗器,这铁板桥便也支撑不住,桥塌人倒地。
那‘黑白无常’见一击得手,不由得心花怒放,笑嘻嘻地走了回来,却见倒地之人并非石繁,而是一白胡子老者。
“妈的,这老杂毛耍咱们爷们呢。”刘无活此时已拾回了趁手的兵刃,也拾回了底气。
“老杂毛,你究竟是谁?”刘无生持剑问道。
但见那老者紧闭双目,冷笑一声,朝雪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仿佛并未将这两个人两把剑放在眼里。
刘无活大怒,把剑当刀使,一招力劈华山直奔老者的顶梁。刀光一闪,人头落地,斗大的人头骨碌碌在雪地里滚来滚去,滚烫的鲜血将一大片白雪浇成了红冰。
刘无生的剑在发抖,不,发抖的是他的手。一把染红的菜刀正架在他的脖颈上。
“解药。”流浪汉只说了两个字,他说话像他做事一样简洁明了。
刘无生立刻从怀中掏出两个小瓷瓶,道:“白色的外敷,红色的内服,能解镖毒,解毒烟的复清散在我兄弟身上。”
“去拿。”流浪汉移开了菜刀。
刘无生缓缓走到刘无活那只剩腔子的尸体前,俯身从他的道袍中取出一个绿色的瓷瓶,置于地面。此时他身上还有十三宗暗器,样样带毒,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对方会在自己使出来之前切掉自己的脑袋,就像刚才那一刀,快到自己连何时出的刀,刀从何处来都没看清。
“将衣服脱下来。”
刘无生不敢犹豫,将道袍脱下,工工整整叠好放在地上。
“全脱。”
刘无生脸憋得通红,江湖儿女士可杀不可辱,但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妥协了,缓慢地,如同新娘子般羞涩地一件件将衣物脱下,丢在地上。
“滚吧。”
刘无生捡回那颗人头,和尸体一并抱在怀中,低垂着头,一丝不挂朝来时的方向逃去,直到渐渐消失在了视野中,恐怕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出世了,因为他的斗志已随弟弟的生命一同消亡了。
(三)
腊月二十六,大寒。京城春芽庄外的竹林前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不必问,都是些怀揣着梦想的单身汉,可其中有一行三人显得格外醒目,这是一位老者和一位少女再加上一个衣着邋遢的青年的奇怪组合。
“小妹妹,你也是来寻一个如意郎君的吗?待会我娶了笋房姬,你就给我当个小妾如何?我会好好疼爱你的,哈哈哈。”一个獐头鼠目,左脸眼角到嘴角蜿蜒着一道刀疤的中年人凑了过来。这三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这凶神恶煞的壮汉仿佛空气般透明。“疤面鼠”李成何曾遭受过这种蔑视,他横眉倒竖,抽出来悬于腰间的家伙,那是一对钢叉,他成名的绝技是三十六手天罗叉,
竹林前的众人自觉让出来一片空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空地中心的四人身上,毕竟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江湖儿女也并不例外。衣着邋遢的青年拨开少女缠在他胳膊上的手,从老者手中接过一把钢刀,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始终没有用正眼瞧过李成。
“疤面鼠”李成暴喝一声,手中钢叉直刺青年眉心,可就在钢叉只差几厘米就能了结这狂妄之徒性命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已无法向前移动,低下头他才看到那把刀尖已没入胸膛的刀。直到春芽庄的大门打开为止,再也没人找过这三人的麻烦,也没有人再觊觎那少女的美色,甚至是多看她一眼。
春芽庄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个灰纱蒙面的女子和一个一袭白衣的青年剑客,那灰纱女子虽然蒙着面,但一双桃花眼秋波流转,透着万种风情,而那剑客腰间悬着一口黄金睚眦吞口的宝剑,光看那剑鞘便知不是凡物。这两人走到众人面前,蒙面女子深施一礼道:“小女子代我家主人谢过诸位豪侠不辞辛劳,跋山涉水来到春芽庄,但我家主人毕竟只能挑一位乘龙快婿,所以还得跟在场大多数英雄道一声歉。我家主人提了三个要求,若哪位能办到,便能成为这春芽庄的主人。”
蒙面女子环顾四周后接着说道:“这第一个要求嘛,就是取来正义楼十三位楼主之一的赵赤胆的首级。第二个要求,找来一根浮空笋。而最后一个要求呢,是找到半块绣着‘繁花似锦空无物’的旧手帕。”
“走了这么远的路,你家主人连个面都不露,就这么三个稀奇古怪的要求就把老子打发了?”说话的是一个配着紫青剑鞘的青年。
蒙面女子嫣然一笑道:“失敬,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快剑’顾严也来了,真替我家主人开心,不过若是想见我家主人,就必须先完成她提的三个条件。”
“你家主人莫不是个满面生疮不敢见人的丑八怪?既然你认得我,也该晓得老子的手段,我手上这柄紫青剑可不是吃素的,今天你让我见我也要见,不让我见我也要见。”顾严向前迈了一步,右手攥住了剑柄。
蒙面女子还未答话,她身边的白衣剑客忽然嗤笑一声道“你的剑有多快?”
“快到你的下句话只能说给阎王听。”顾严将紫青剑拔出,可刚一出鞘,那柄剑就从他的手中滑落尘埃。随着一声闷响,快剑顾严才察觉那五根切口整齐随之一同落地的手指。他惨叫一声,恐惧在瞬间化为怒火“我操你…”这三个字也像被斩断般戛然而止,随后顾严脖颈上那道丝线一样细的伤口才渗出血来,他的后半句大概也只有阎王才能听得到了。白衣剑客的身份已无需说明,除了神剑庄白家的人,谁的剑能快到如此地步。
天色已暗,春芽庄外的竹林前只剩下三个人,一位老者,一位少女和一位衣着邋遢的青年。青年的口中在反复叨念着笋房姬那三个要求,每念一遍他的眼神就清澈一分,直到那双眸子里的浑浊全然消散,他声音颤抖地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的是她?”
(四)
京城十里青街上有一家名叫笋房的小店,门板上贴着“时令小炒,自酿美酒”八个字,除此之外再无招牌幌子,装潢也十分朴素,可就是这样一家不起眼的饭铺,每天都熙熙攘攘挤满了客人,这些客人都是为了同一道菜而来——竹笋鸡汤。
笋房的竹笋鸡汤,既有春笋的清淡鲜嫩,又有鸡肉的浓郁香气,切成片的笋尖不失嚼劲,炖烂的鸡肉却又入口即化,只要你喝上一碗,保准会成为这里的常客。
这一天,一个丫鬟打扮的童儿走进店里,买来一碗竹笋鸡汤,装进她带来的食盒中,随后脚步匆匆地跑了出去。自这天起,那童儿每天都会来买一碗竹笋鸡汤,有次年轻的店主和她聊了两句,问道“这汤是给谁买的。”童儿笑着回答道“是买给我家小姐的。”店主叹了口气道“你家小姐还真是没口福,这汤要喝刚出锅热气腾腾的那才对味,味道鲜美了不止一倍。”
第二天那童儿来到店里的时候,手上没拎着食盒,她今天并不打算买汤,而是来给店主带一句话“今夜子时,小姐要来笋房喝上一碗刚出锅的竹笋鸡汤,看看店主是不是在吹牛。”
当晚子时,小姐果然如约而至,在见了她一面后,店主立刻明白了小姐无法挤在那群食客中间喝汤的缘由。那是怎样的一张脸阿,不能用美丽这个词语来形容,这个词用在她的身上显得太过苍白,太过肤浅,这是一张你绝对想象不到会出现在现实世界的脸,就算是在梦里,你也不会梦到这样一张完美到极致的脸。如果只看眼睛,那她的眼睛不算明媚,如果只看嘴,她的嘴也并不像樱桃那样水润,如果只看鼻子,她也没有一只高挺秀美的鼻子,可就是这些原本普通的零件,组合在一起竟同时拥有了令人窒息的圣洁、摄人魂魄的妩媚、融化冰川的柔情。
店主花光全部心思去煮了一碗汤,这是他毕生的杰作,也果然令小姐露出了微笑。“这只是普通的笋,若是用那浮空岛的浮空笋,保管好吃到连碗都舔干净。”店主红着脸,扭捏地低垂着头,讲着他自以为好笑的故事。小姐并未说话,只在桌上留了些碎银便翩然离去。
那一夜,这位刚满十七的店主失眠了,第二天做的汤也变了味道,引来了诸多老客的不满。到了子时,小姐翩然而至,虽然还是没有一句对话,但残留在桌椅的香气已足够他回味半宿。
那之后,笋房的营业时间改为了午夜,他只为一个人做汤,那些从客人们那儿听来的奇闻异事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小姐待得时间也越来越长,桌上的菜品也不再只是一碗竹笋鸡汤,闽鲁川粤苏浙湘徽,各种菜系的佳肴,每天不重样摆在小姐面前。
等到了不再有春笋的季节,年轻的店主终于鼓起勇气牵起了小姐的手,他紧张得几乎窒息,心脏跳动的频率已不在医书范畴。她想阻止他,可喉咙里像塞了块火炭似的发不出声音,身体也使不出一丝力气来推开他,她睁开了眼,却在瞬间就被他炙热的目光融化了,融化成一滩水,水中只有一个倒影。
到了那年冬天,小姐带来了一个噩耗,家里要将她许配给“左臂刀王”祁乾的公子祁千回。店主急得团团乱转,却想不出一个好主意,螳臂终究无法挡车。“不如我们私奔吧?”小姐提议道,她掏出一块绣着“繁花似锦空无物,满心满脑独一人”的手帕一分为二,将绣着上半句的那块交给他,然后附到他耳边轻声说道:“今夜子时,青林那棵古槐下见。”
店主亥时就已经守候在古槐树下,那是个雨夜,雨水倾盆而出,他的身上早已湿透,可心里却似一团炙热的焰火,很快他就能和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了,想到这儿他怎能不激动。可到了子时,小姐没有来,来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
夜空中闪过一道惊雷,一闪而过的光让他看清了悬于老者腰间的牌子,上面刻着两个字“正义”。还好那场雨实在太大,雨水冰寒刺骨,所以他才能在受了十三处剑伤后依然保持着清醒,只是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血都要流干了,又跑了一段路,双脚陷入了一个泥沼无法拔出,随后身体也一点点陷了进去,他一点点窒息,昏了过去。
等到再次睁眼,他发现自己处在一片漆黑之中,原来那泥沼下面别有洞天,那是一个墓冢,一个曾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魔头万俟终的墓冢。墓冢里有一本刀谱,那是万俟终的一生所学,刀谱上有十六式刀法,这刀法没有名字,每一式都只为了取人性命。所以学会了这十六式刀法的店主只要出手,便从不会留活口,他也落了个“丧心病狂”的匪号。
(五)
马老汉觉得背上的女儿越来越轻,轻得像一缕烟,一缕迟早要消散的烟。小时候女儿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趴在他的背上,听他说故事,说那些江湖中曲折离奇的趣谈。
马老汉想不明白,一直善良,认真勤恳地活着的女儿,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她只是去裁缝铺为自己取来补好的那件外套,就被人打得血肉模糊,扒光了衣服丢在了家门口的街上,在见到他后只说了三个字就咽了气,那是咬碎牙念出的凶手的名字。
他不敢想象纯正高洁的女儿遭此羞辱会是怎样绝望,也不敢想象她在遭受侵害的时候会有多么痛苦,他不敢想,一想到心就像被撕裂一样的痛苦,灵魂像被焚烧一样的悔恨。他只知道,“正义楼”一定会给自己一个公道,给女儿一个公道,所以他来了。
“正义楼”顾名思义是一幢楼,一幢分三层,高三丈三的楼,楼外悬着一块金字牌匾,上面刻着三个光彩熠熠的大字“正义楼”。“正义楼”也是一个组织,它在十三个城市都盖了楼,十三个楼主手下各有三名坛主,每名坛主下面又有十二位堂主。这十三位楼主性格迥异,也互不干涉,但行事的准则却只有一个,那便是“正义”。所以百年来,那块牌匾依然挂得安稳,那三个大字依然光彩耀人。
马老汉跪在赵赤胆面前,将女儿所有的冤与屈都讲述一遍,他的泪比血还浓,恨比山还重“请赵楼主为我做主!”
赵赤胆将他轻轻搀起“老先生,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马老汉的眼里似要喷出火,一字字说道:“李-问-山”。
赵赤胆稍微一愣,招手唤来一名少年。他用笔在纸上写了个名字,随后将纸似打镖般甩向那少年,那张纸仿若一支真正的钢镖,笔直,稳定,迅疾。少年却如同接过一张普通的纸般随意,两只手指一夹,便让它恢复了瘫软的模样,他瞟了眼纸上的名字,微微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穿着阔气,油头粉面的青年便随着那少年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神情却仿佛瞧见了一堆爬满苍蝇的死肉般厌恶,然后转过头向赵赤胆问好。
赵赤胆面带不悦道:“李问山,你可认得那断气的女子?”
李问山点了点头“我打死的。”他承认的如此干脆利落,似是根本没把杀人这事放在眼里,没把正义楼放在眼里。
回答他的是赵赤胆的一记耳光“畜生!为何下此毒手?”
李问山揉着脸,依然一副厌恶的神情“这婊子做的是暗娼的勾当,在大街上她拦住我,非让我照顾生意,我不肯她就百般纠缠,没办法,我只能给她点教训,没想到这婊子身体这样弱,三拳两脚就没了气,一定是被那事儿掏空了身子。”
“你放屁!”马老汉大骂一声,他真恨不得扑上去将他身上的肉一口一口撕扯下来吐到粪坑,再抽干他的血,砍下他的舌头,教他再也不能胡说八道。女儿是个多看男人一眼都会脸红的人,一定是他强暴不成,恼羞成怒。但他终究没有扑上去,因为他相信“正义”。
“闭嘴。”赵赤胆瞪了马老汉一眼,这一眼好冷漠,冷漠的没有一丝感情,没有一丝同情,甚至没有一丝人情。
“你二人各执一词,争辩下去也没有意义,既然李问山承认打死你女儿,就让他赔你丧葬费,但你女儿若是不招惹他,大街上那么多女子,他为何不打别人?这事都有责任,赔了丧葬费就这样算了吧。”赵赤胆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算了吧?这可是我女儿的一条命啊!算了?拿什么算!凭什么算!”马老汉的血都要从血管里爆出来了,他最爱的女儿,几小时前还和自己有说有笑的女儿,就这样屈辱的死了,而“正义”居然让他算了吧。
赵赤胆面色一沉“难道你还想讹诈一笔不成?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说完一摆手,那少年走过来用一种马老汉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推出门外,又将女儿的尸体也抛了出去。
离开前,马老汉看到李问山的脸上带着胜者的得意和对败者的嘲讽,仿佛他早已预料到了这种结局。
那夜的月亮好亮,楼外的人却无心赏月。女儿死了,在他的心里已没什么是活着的,月亮死了,正义也死了。
一个醉汉蹲在了马老汉身旁,他的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一只摊开的右手伸到了这个可怜的老人面前,马老汉掏出荷包放在了醉汉手上,这些东西于他已没有任何用处,即便买来这世上所有好看的首饰,所有绫罗绸缎,也换不来女儿的笑脸了。
醉汉拿着钱,摇摇晃晃地走了。第二天,李问山的人头便被扔进了马老汉的家,马老汉追上那醉汉,从此便追随在他身边。
(六)
现在“丧心病狂”石繁和马老汉就站在正义楼里,在他们身后站着一个活着的女孩和十五个死掉的男人,这是这座城中正义楼的三位坛主与十二位堂主,但无论他们之前是什么身份,现在都只是一具冰冷的死尸。正义楼十三位楼主之一的赵赤胆则站在他们面前,他的手里虽然还握着兵器,但心里已放弃了抵抗,那十五具尸体上的十五道刀伤是如何来的,赵赤胆看得清清楚楚,也明明白白自己很快就会成为这楼里的第十六个亡魂。
“马老汉,李问山不是已经死了么?我正义楼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竟然勾结大盗石繁来这里下此毒手。”赵赤胆手里的一对铜钺护在胸前,虎目圆睁,似一尊罗汉,真不愧是正义楼的楼主,无论何时都保持着威严,让人信服他的话即能代表正义。
“不认得我了吗?”石繁用最后一个死去的刘坛主的长衫拭去了刀上的血,那是一柄普通的钢刀,只值二两碎银加上六十个铜子,但刀刃上却散发着凌厉的杀意。
“谁不认得你‘丧心病狂’石繁是一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奸贼,莫要以为今天的事会善罢甘休,正义楼定会对你追杀到底,将你这恶贼千刀万剐。”赵赤胆啐了一口道。
“给你提个醒,十里青街,青林古槐树下,一个雨夜。”石繁向前迈了两步。
“是你!你还活着?”赵赤胆有些惊诧,旋即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没想到是你这个小王八,那我今天死得也不算冤。你知道是谁让我去那里杀你的吗?就是那个让你心心念念的婊子,哈哈哈。她说自己要嫁给左臂刀王祁乾的公子祁千回,又怕被人知晓和一个小饭铺老板的桃色故事,便让我去解决掉你,报酬吗……嘿嘿,那姑娘可嫩的很啊。”
“放你妈的屁!”石繁断喝一声,手指几乎嵌入刀柄。
“不信?她左乳下有一颗痣,这你是最清楚的吧?”赵赤胆冷笑道。
石繁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有些发黑,赵赤胆抓住这时机,左手拎住双钺,右手从怀中掏出三枚金镖,分别射向石繁双目与哽嗓咽喉。一旁的马老汉大喝一声“危险”,扑将过来用肉躯挡下了暗器。在赵赤胆再掏出暗器之前,石繁的刀已划过了他的面门,将那张正气凛然的四方大脸从嘴唇处一分为二。两具死尸几乎一同倒下,不知马老汉合眼之前有没有见到这撕破正义嘴脸的邪恶一幕。
“我们还去浮空岛找浮空笋吗?”阿慈问道。
“去。”石繁回答道。
(七)
石繁又一次回到了春芽庄,只不过这次同行的只剩下了阿慈。他手里拎着两个包裹,怀中揣着那半块手帕,这是笋房姬的三个条件。
春芽庄的门开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青石小路通向一座翠绿色的小楼,那灰纱蒙面的女子将阿慈拦在了楼外“我家主人在里面恭候公子。”
石繁走进了小楼,一楼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家具摆设,他沿着木楼梯来到了二楼,二楼挂着许多薄纱帘,这是间闺房,正中央的床上坐着一个女人。那张脸石繁已在梦中见过千万遍,她还是那样美,和以前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你引我来是为了彻底的杀掉我?”石繁从怀里掏出那半块手帕丢了过去。
她拾起那半块手帕,又从怀里掏出了另外半块合在了一起“繁花似锦空无物,满心满脑独一人”“那天我们的逃跑计划被我那丫鬟听了去,她向我父亲告了密,我父亲请来正义楼那老畜生去害你性命,我本来也想一死了之,可每每看到这半块手帕,总觉得你一定还活在这世上某处,我们一定还有再见面的那一天。现在我真庆幸当时没做什么傻事,那贱人也已经被我活埋了。”
“婊子!你还想骗我?”石繁脖子上青筋暴起,他迈了几步,一把攥住她的脖子“赵赤胆连你身上的痣都一清二楚,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的脸因窒息而变得通红,但却没有挣扎,泪滴如断线的珍珠般打在他的手上,卸去了那双粗糙有劲的大手所有的气力,石繁的身体也如泄了气般瘫坐在床边。
“对不起,不管我之前做过什么,你可以原谅我吗?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永远只属于你一个人,以后不会再有任何人任何事阻碍我们,只要你还喜欢我,我愿意做一切事来补偿你。”她的手轻抚着他虽然年轻却饱经沧桑的脸颊,心疼道“你一定受了很多苦,以后再也不用奔波了,留在我身边,我会照顾你,陪着你,好吗?”
“不是已经有‘冷面寒剑’白云飞陪着你了吗?”石繁搡开了她的手,冷冷地说道。
笋房姬扑哧一笑道“你醋了?我没让他碰过,这种男人只要不让他碰,他就会永远像条狗一样供我差遣。你若是介意,我可以让他滚,离开我们的视线。”
“为什么是我?”石繁问道。
“因为我忘不掉你,我明白了谁才是真正对我好的那个人。无论是那个短命鬼祁千回还是白云飞,谁也无法像你这样,让我真正体会到被爱的感觉。”笋房姬握住他的手,柔声道“留下来好吗,陪着我,不要再让我一个人了。”
“我原谅你了。”石繁只说了这一句,便站起身向木梯走去。
“你是去找跟你一起来的那贱人?不必找了,她已经死了,我不能允许你的身边有别的女人存在。”笋房姬的声音不再温柔,她的话语也似一柄快刀。
石繁飞也似地冲出楼外,然后便看到了倒在庭院青石路上的阿慈,阿慈的胸口绽放着一朵血色的曼陀罗,这悲伤的深红色染红了石繁的眼睛。二楼飘来了笋房姬的声音“云飞,杀了他。”
白云飞师承于他的父亲——神剑庄现任庄主“天下第一剑”白琥澈,他的流云十三剑已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在神剑庄同辈之中无有出其右者。这一式风吹云散虽然只是将剑前刺,却从未有人能躲过,石繁也不例外,那柄激龙剑几乎全部没入他的小腹,剑尖从他背后露出头来。
石繁的十六式杀人刀法也并不复杂,每一刀都砍向人的一个要害部位。从三年前开始,石繁几乎每天都要练习挥刀一千次,一开始挥完一千次,他的胳膊肿胀到无法抬起,要歇上几天才能恢复,到了后来他挥满一千次连呼吸也不会紊乱。即便再简单直接的刀法,只要加上了速度,便能成为杀人的刀法。石繁的这一刀,白云飞也没有躲开,头颅在青石路上打转的时候,他的眼皮还眨了眨。
石繁拔出了激龙剑,丢到了白云飞的尸体旁,他也丢掉了手上的刀,将阿慈抱了起来,一步一摇地向春芽庄外走去。“石繁,你给我回来!”笋房姬声嘶力竭地喊着,可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感受着怀中女孩渐渐失去的体温,石繁忽然觉得有些冷,他决定把阿慈葬在一个暖和点的地方,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