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和语境的话题。你把那个语境中的语言,从它的语境中抽离出来,再放到这个语境中去敲打,那不是求知求明,只会越求越糊涂。这样求下去,只能啥都不说。你懂了,我拈花一笑。你不懂,我把那花扔了。因为人类的语言技术,不足以支持这样的思辨。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工夫请正。源从旁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先生曰:“尔病又发。”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辨,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此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孟源,是王阳明的学生,有自以为是,爱好虚名的毛病,经常被王阳明批评。这一天,正批评他呢。来了一位学友,跟先生陈述自己进来自己修养的心得体会,请老师指正。孟源在旁边听了,说:“嘿!你这是刚刚达到我之前修养的境界!”
王阳明劈头盖脸就骂他:“你病又犯了!”
孟源脸色通红,就要辩解。
王阳明接着又追了一句:“你病又犯了!”接着晓谕他说:“这就是你的病根!比如这方圆一丈的地里,种了一棵大树,雨露滋润,土壤栽培,只是滋养得这课大树的树根。如果你要在树下种庄稼,这上面的阳光雨露被树叶遮盖,下面的土壤营养被树根汲取,这庄稼如何长得成?必须要把这大树伐去,树根都给它拔得一干二净,才能种庄稼。不然,任你如何耕耘栽培,只是给滋养那树根罢了。”
大树底下不长草,若是心里有一棵自是好名的大树,什么东西都学不进去。只有伐掉那毛病,才能开始学习。
【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
陆澄问:“后世的著述汗牛充栋,恐怕也有乱了正学本意的吧?”
王阳明回答说:“圣人之心,和天理浑然一体,圣贤把它写进书里,就像给人画像一样,只是给人看一个大概轮廓,让人根据这个来探求真理。那说话时的精神气质,音容笑貌,说话口气,一静一动,是没法传下来的。后世的人著书立说,去解释圣人经典,是把圣人画的那一张画,临摹誊写,又妄加分析添加,擅自发挥,显他自己学识本事,那就越扯越远,越来越失真了。”
这是个语言学问题,说话传达的信息,语言本身,只能占25%,语境占75%,语境包含的信息很复杂,包括对话者的身份,当时的情景和整个社会的历史文化语境。比如孔子每一个对话,都是根据提问者的个人情况,和他能理解的程度,简略的说,有时下猛药,有时只下一个药引子。没有一次是“标准答案”。
那后世的人要学习呢,99%的人没法读原著,或者说100%的人都没法读原著,就算王阳明学四书,他也要从郑玄、朱熹等先贤的注本学起,慢慢的才积累出自己的理解。
我们今天学习儒家思想,也要看跟谁学,要跟那些老老实实继承先贤思想的人学,不要跟那些自是好名,自成一说的人学,在我学习的时候,就是选择朱熹、张居正、王阳明、曾国藩、刘宝楠、焦循这几位老师,做学习标准。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陆澄问:“圣人随机应变以至于无穷,莫非是事先都研究过?”
陆澄的意思,圣人是不是万事都有预案,什么事发生怎么处理,都有演习过。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示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王阳明回答说:“哪里能够预先研究那么多事?圣人之心,就像一个明镜,只是一个明字。因为这镜子明亮,事物之出现,就有应照,就知道怎么办。那东西没来,就没有应照。镜子过去所照的东西不会留在镜子里,没有发生的事情也不会在镜子里预先有影像,这是后世儒者的说法,和圣人之学相悖。”
王阳明说这道理,就是他说的致良知,良知良能。如陆九渊说:“我在那无事时,只是一个无知无能的人,一旦到那有事时,我便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又如德鲁克说:“我们要研究的,不是未来怎么办,而是我们今天怎么办,才有未来。”又说:“关于未来,我们可以确定的是两件事:第一,未来是不可知的。第二,肯定和我们预测的不一样。”
我们的毛病,总是在为“以后我怎么办”焦虑。未来不可知,也无法对未来万事都有预备。能预备的,只是自己的智慧和能力,而智慧和能力,来自于多读书,多读书,多读书;多读历史,多读历史,多读历史。
王阳明接着说:“周公制定礼乐以教化世人,这是任何一个圣人都能做到的事。尧舜为什么不先把这事完成,还留给周公呢?孔子删述六经,以诏明万世,这事周公也能办,他为什么要把这工作留给孔子呢?因为圣人遇到那时代,才有那事务。
“人只怕自己的镜子不明亮,不怕没有事物来照。讲求事物的变化,也只是擦亮自己的镜子,用自己的镜子去照。学者只需学个心如明镜的功夫,而不必担心时事的变化无法穷尽。”
王阳明这番话,今天仍有巨大的现实意义。今天很多朋友的焦虑,这是一个一个“新时代”的到来,更有一些自是好名的巫婆神汉,每天都在宣布什么什么时代过去了,什么什么时代到来了。台下的听众,就更焦虑自己是不是要被时代淘汰了,要把未来搞清楚!
王阳明就说,你不要去管未来怎么样,只要致良知,让自己心如明镜。如何致良知呢?我的体会,就是任何时候,始终不要脱离最终目的,随时回到原点思考,而且是依靠常识思考。
这话呢,也不能说服人,他会觉得,这不搞清楚,怎么行呢?
再补一句,留点事儿给别人搞行不行?都给你搞清楚了,你不成了妖精了吗?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者,其言如何?”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陆澄问:“老师说未来的事,来了才晓得。但是程颐先生说:‘天地浑然未分的时候,万事万物的理就已经齐备在其中了。’这句话又怎么讲呢?”
王阳明说:“这句话本身是很好的,只是你不好好去看,就又犯病了。”
这要回到前面关于语言和语境的话题。你把那个语境中的语言,从它的语境中抽离出来,再放到这个语境中去敲打,那不是求知求明,只会越求越糊涂。这样求下去,只能啥都不说。你懂了,我拈花一笑。你不懂,我把那花扔了。因为人类的语言技术,不足以支持这样的思辨。
我的《传习录》学习参考书目:
《传习录 明隆庆六年初刻版》,王阳明撰著,谢廷杰辑刊,张靖杰译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
《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