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子今天迟到了一个小时。
迟到原因是堵车,盖子有一辆车,她的单位在五十公里以外的郊区,没有车不行。同事都说盖子你怎么不在单位附近买房子,盖子嘻嘻笑着说买房子的时候还没应聘到这个单位呢,这也是实话,不过盖子打心底就不喜欢单位附近,那里唯一可取之处就是有盖子正上班的这个单位,指不定盖子哪天就跳槽了呢,为了单位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买房不整一个吃饱撑的么?所以盖子宁肯每天横跨市区去上班。
平常盖子上班,只要一个半小时就够了,但今天却花了两个半小时,因为今天是冬至。冬至的习惯很多,有吃饺子的,有扫墓烧纸的,盖子一次上班途中,看见前面一辆金龙客车上有人不断向窗外撒纸钱,大概那人有亲人在这条高速上死于车祸。白色的纸片如同花瓣一般在寒风中纷纷扬扬,盖子的车被这阵花雨给笼罩着,感觉真不吉利。
“靠!等我死的时候再这样也不迟。”盖子豪爽地骂了一句,但并不生气,撒纸钱的人失去亲人,已经够惨了。
今天是冬至,盖子出门又晚,七点半才出门,离外环还有三公里的时候就开始堵得水泄不通,前前后后都是客车,大概都是去扫墓的,大伙儿都心急火燎地去寄托哀思,好像生怕第二天把酝酿好的悲痛给忘了。于是盖子把三公里的路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哪有不迟到的道理?
盖子出门晚的原因是因为起得晚。前天住一楼的老先生来找盖子,说她卧室的空调外机总滴水,每天晚上嘀嗒嘀嗒,让他们老俩口睡不好觉,盖子赶忙跑到阳台上去看,空调外机果然在滴水,周围已经水汪汪一片,这空调是名牌,制热比其他牌子的都快许多,唯一不好就是出水也特别多,卧室窗下有个百叶窗格,空调外机就放里面,接了制冷的出水管,但制热出水管就不那么好接,如果卧室下面不是老先生家的天井,出点水问题也不大,可偏偏那里就是天井,而且是人家空调外机正上方,盖子家住顶楼,空调外机每滴水都自由落体,敲到人家空调外机壳上,还不跟打鼓似的?难怪人家要提意见。盖子联系空调修理工,在解决空调出水问题之前,那空调是不敢开的了。这两天北方强冷空气过来,不开空调也需要很大勇气,不过盖子不缺勇气,缺的是时间,她每天在床上要花将近一个小时暖热被子,然后才能睡着,睡着得晚,起床自然也晚。
盖子迟到了,感到很不安,老板肯定会说她,不过她不怕他说话难听,而是怕他耽误她的时间,她现在最缺两样东西,一个是钱,一个是时间。
盖子是学生物的,她的单位是所名气不大不小的高校,她的老板和外面公司的老板不同,是课题组长。盖子在这个单位里呆了快两年,感触不少,以前盖子常说自己的专业是方便面,闻起来香,吃起来没味儿,进了高校后,盖子愈发觉得这个比喻贴切,而且还能有补充——高校好比方便面的包装袋,花里胡哨的,照片永远那么诱人,打开一看,里面还是一坨坨千篇一律的方便面。
盖子的老板是个有趣的人,他深刻奉行“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只要他觉得不均的地方,他一定要想办法平均平均,多数情况他总觉得自己的东西少,少啊,太少,唉。盖子的老板是海归美籍华人,在美国呆了十几年,大概在资本主义国家被压榨久了,成天价唉声叹气,五官能耷拉的全耷拉下来,连皱纹都齐刷刷从眼角耷拉到下巴颏,笑起来的时候也是一副愁眉苦脸,唉,太少太少,唉,为什么别人那里总那么多呢?他妈的这个世道怎么这样?一定要均一均。于是他义正辞严地推行这个政策,别的课题组有些什么自己没有的,总会想办法扒拉过来,扒拉别人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的,盖子的老板不是聪明人,但有一点过人之处,就是肯放下任何东西去达到目的,包括自尊。
倒也奇怪,盖子的老板今天没有训盖子的迟到,盖子进门的时候,他正跟另一个助手嘀咕隔壁课题组的组长,盖子听了没几句话就退出来了。盖子的老板口才很好,芝麻大的小事能说两个小时,评论任何人都可以说得头头是道,而且很擅长编织舆论,动辄“很多人跟我说……”、“好多人都觉得……”听起来证据确凿的模样。盖子刚工作的前半年对老板的话几乎都深信不疑,直到某一天老板在背后非议她的话在学生中间转了一圈后传到盖子耳朵里后,震惊的盖子才发现原来那些话十句有五对都是胡说八道。从那以后,对老板的所有煞有介事的话,在盖子亲自调查确证以前,统统默认为子虚乌有。
盖子一直很奇怪,老板这个一个四十好几的男人,干吗跟市井小娘们似的喜欢成天叨叨人家的坏话?后来她明白了,老板是觉得人家人缘太好了,得到的赞誉比非议多,怎么可以这样呢?唉,要平均啊,平均。不患寡而患不均,平均才是王道。
自打盖子跟着这个老板以后,她就一直在努力找老板的优点,每个人都有优点的,盖子对此坚信不疑。一年半以后盖子终于找到了,她老板有俩优点,第一个优点是智商低,智商低的人没本事成为大奸大恶,想害人也害不了多深;第二个优点是他不是中国人,既然不是中国人,很多事情上盖子就不会为他觉得丢人,盖子自以为不是个多爱国的人,但民族自尊心还是有的。
快吃午饭的时候,盖子估摸着老板说人坏话应该快说完了,于是进了办公室,老板的确刚刚说完,那同事吃饭去了,老板意犹未尽,见到盖子,脸上的褶子重新排布,挤出一朵菊花般的笑容:“盖老师,你来啦?”
“嗯。”
“实验做得怎么样啦?”
“还行。”
“找时间我们几个谈一谈好吧?现在我吃饭去了。”老板吃午饭特别积极,他每天中午十一点都准时到教授专用餐厅,那里有不少领导,老板最喜欢给领导汇报工作,给院长汇报完再给书记汇报。
“没问题。”
盖子答得很干脆。老板忘性特大,事无巨细,总能忘记,比如报销那天,他老是忘记答应给学生报销车费,如果实验失败了,他准会忘记以前的下达的计划指示,还经常做无辜状“我有说过吗?你记错了吧。”所以不管老板怎么说,盖子都回答这三个字,当场混过去就行了,一转脸谁都可以不认账。
午饭后从食堂出来的时候,树叶被风吹得四处飞,让盖子想起了今天在外环上前面那辆车撒出来的花雨。
盖子很喜欢花,但从小她就不喜欢摘花,她觉得花还是好好长在土里最美,摘下来放花瓶里不管怎么伺候,还是让人觉得少了点啥。有时候做梦,盖子总能梦见好多花,花开了,花谢了,然后花又开了,花又谢了,一个梦里,花开花谢有好多回。朋友跟盖子说,梦见花开表示要来钱或者美梦成真,梦见花落表示要钱要流失或者愿望不能实现,盖子歪着头琢磨了半天,然后跟朋友说,周公大概把我当成银行出纳了。
盖子不信命,却信梦,她不是信那些周公解梦之类的话,她相信做梦时的那种感觉,而非梦的情节。她记得自己梦见花开花谢时的心境,那心境有一点点惆怅和无奈,但更多是平静和淡然。有花开就有花谢,有花谢就有花开,不怕花谢,才觉得花能常开。“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花谢也不是坏事。
朋友的解梦也不是全无道理,盖子是个留不住钱的人,工作后的最大开销就是车,每天一百公里,不到五天就得加一箱油,一箱油三百多块钱,一个月汽油费一千多,盖子由衷感谢双休日制度,如果回到以前周六上班那阵,每个月她得多费一箱油。盖子一个月工资不到三千,汽油费去掉一半,加上保养停车费,她的工资全拿来伺候车了,不过幸好盖子有老公,多一个人赚钱,家里日子好过许多。盖子的老公比她的朋友理解她,朋友们都觉得盖子自己垫钱就为了这么个破单位实在划不来,以盖子的学历到公司去做,工资少说也可以翻一番,盖子的老公不这么认为,他把现在盖子的汽油费看成长线投资,在高校这种地方是越呆越吃香。盖子很同意,放长线才能钓大鱼,只是有时候盖子也嘀咕,如果大鱼在上钩前把长线咬断了怎么办?如果长线缠住了水草怎么办?如果没钓上大鱼,钓了一群癞蛤蟆上来怎么办?如果连癞蛤蟆都钓不到,钓上一只不知何年何月丢到水里的烂皮靴又该怎么办?盖子不再继续想了,管它钓上来啥,先钓了再说。
从冬至到圣诞节,盖子的活动都特别多。这个周末是高中同学小聚,一男三女,三个女同学中除了盖子,另两个都是孕妇。那个男同学的小孩快一岁了,他们都问盖子,你什么时候生啊?高中同学中就差你啦!盖子嘿嘿笑一笑,那当然了,我年纪最小么,不急不急。
同学在一起谈的话题,除了孩子就是工作,也没什么话题能逃得出这俩范围了,说到孩子生养,自然要说到花销,说到花销,自然要说到收入,说起收入,自然要说到工作,说到工作,盖子数来数去,四个人只有四张嘴,可怎么听起来却比七嘴八舌还多?
这里面属那个男同学工资最高,在一个硕大无比的著名电脑外企中,几个月前听说是七级半,现在升到八级了,这乍一听还让人以为是钳工,这“钳工”待遇可不低,几个月后要出国做项目,上班的内容就是开会、汇报、听汇报和打电话,每天都开会,一开一个上午,下午打上四五个电话,电子邮箱里天天近百封email,只好晚上回家再挨个回。女同学甲工作倒挺清闲,但钱也少,怀孕后就请了病假,先请三个月再说。女同学乙的公司也是外企,不让请那么久的假,好在她家离公司只用步行五分钟,每天坐班八小时,也不怎么累,就是觉得无聊。盖子在他们中只能排一个“学历最高”,她想算算学位能值多少钱的时候,阴魂不散的汽油发票开始在她眼前飘,让她一再咬牙,可是马上又释然,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钱不就是拿来花的么?
唉,不容易,大伙儿都不容易,盖子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
以前盖子更年轻的时候,总爱无病呻吟,人到底为什么活着?盖子无数次蹙眉思索这个问题,苦苦而找不到答案。工作后的盖子成熟了点,开始思索另一个现实点的问题:人为什么一定要工作?答案很简单,工作是为了赚钱。
盖子觉得社会上的工作应该分四种,第一种是赚钱多而让人愉快的工作,第二种是赚钱多且让人不愉快的工作,第三种是赚钱少而让人愉快的工作,第四种是赚钱少且让人不愉快的工作。这四种工作组成一个正三角,第一种是毫无争议的三角顶点,占整体比例很小;第二种和第三种垛在中间,比例差不多大,等级高低也只好并列,因为有些人喜欢钱多,不愉快也无所谓,有些人注重感受,钱少点也不在乎;而第四种是毋庸置疑的垫底的底边,比例呢?盖子算不出来,只好先打个问号。
盖子毫不犹豫把自己的工作划分到第四种,一度曾想跳槽,做了些努力后决定放弃,天下乌鸦一般黑,去哪儿能找只白的出来?现在的老板再不堪,好歹还有那俩优点。不过说到底,盖子自己也有些心虚,跳槽也得有实力才行,你一个刚毕业没多久嫩苗儿,凭什么炒人家教授兼博士生导师的鱿鱼?盖子不是自卑,是有自知之明。
所以,还是得忍,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盖子觉得自己的脾气慢慢有些磨平了,心里的火气能不发就不发,老板训得多难听也就听着,那段时间盖子把老子道德经读了一遍又一遍,看完之后又看禅宗,上善若水是个多么美好豁达的境界啊!拈花一笑是个多么宽容彻悟的心态啊!盖子觉得自己找到了最好的金创药。
可惜盖子的老板不懂道德经,更不懂禅宗,他的中文很差,尤其是语法,还经常写错别字,他总解释说是在国外呆久了,中文不大会说了,不过盖子的老板的英文口语也不怎么样,总带着类似山东或河南的方言口音,听起来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好比一个在外面喝了十几年洋咖啡的农民,回来后一张口仍然一股冲鼻的大蒜味儿。不懂道德经并不妨碍他做老板,盖子最近觉得,他这个老板做得越来越有腔调了,说话不光有义正辞严,还有声色俱厉。
“盖老师,明天你带着学生搬回来。”盖子刚拿起电话,老板这一句就话筒里撞了出来。
盖子现在带着学生做实验的地方不是老板的,是学校另一个学院的装备精良的实验室,盖子的课题在这里很顺利。最近学院大搬迁,每个课题组的实验室都在调整,盖子这个课题组也不例外,新实验室一团糟,什么工作都开展不了,就剩盖子这边的工作没受影响。
“为啥?”
“盖老师,你该知道我的苦衷吧,我需要搞一些平衡……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我们这边学生的实验都停了,你们却在那边自顾自做,学生们都有意见。”
盖子气得想砸电话,那边实验室做不了工作,我这边也得停下一起耗时间?靠!什么逻辑!什么狗屁平衡!
“哪个学生有意见?让他来亲自跟我说!”盖子很清楚,根本没哪个学生有意见,这混账老板又在编织舆论,盖子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显然有怒气,不过她想起了道德经,想起了拈花一笑,怒气旋了几旋,又咽回去了。
“学生们都心里有意见……”
“谁心里有意见?”盖子心里想,你丫属蛔虫的?人家心里怎么想,你咋第一个知道?
“这个不能告诉你。”
盖子就知道老板会这么说。她又忍了忍,严肃却又客气地说,她还不能带学生回去,因为实验没有做完,要搬也得等实验完成之后。做了一半的实验搬过去再做另一半,就好比一个人方便了一半再换个茅坑继续方便一样,既没必要而且尴尬,这个比喻是盖子在心里嘀咕的,没说出来,说出来怕老板想半天想不明白。
老板口气开始强硬了,盖老师,你们必须搬回来,因为……老板到后面急了,不小心说出了点真话,他是觉得盖子他们山高皇帝远,自己不在旁边看着不放心。
盖子眼前懵懵的,她想起那阵花雨,想起那个梦,花开,花谢,不怕花谢,才有花开……怕什么怕?有啥好怕?盖子脑子里迸出韦小宝那句令人无比痛快的台词:“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
盖子把话筒捏得咯吱咯吱响。老板,你有两个选择。盖子说,一个是让我留在这里继续做,一个是换人来做,你非要当slave-driver随便你,你这个不可理喻的决定我不会接受!
话筒那边的老板好像一愣,接着跟泼妇一样嚷起来,你这人怎么说话的你怎么这样怎么这么跟我说话……
盖子把电话啪地挂掉,这世界顿时清静下来。
驱车回家的路上,盖子看到一起车祸,一辆集卡把一辆小轿车的驾驶室撞没了,地上流淌的机油混着鲜艳的红色。生命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有时就在一个瞬间。
盖子正想着前几天看到的那阵花雨的时候,雨真的下了起来,啪哒啪哒,敲打着前档玻璃。盖子忽然想起了雪,雪是不是老天爷撒向人间的白纸片?
回到家后,空调已经修好,晚上可以暖暖和和睡觉,午夜的时候,盖子的勇气却如潮水一般褪去了,怒归怒,吵归吵,第二天还是得照常上班,一切还跟以前一样,好比落花压根不会影响第二年的花草生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