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花又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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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地处街市繁华之处,府前大道两旁店肆林立,热闹非凡。一乘轿子从东面而来,绕至西边侧门方停。轿中走下一男子,锦缎紫袍,对襟披风。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一边冲着里面叫嚷。

“天眷!天眷……”

游廊转角,见一少年,正是眉如墨画,面似脂玉,身着红缎金丝袍,头戴束发紫金冠,腰戴暹罗白玉佩,正逗着一只鹦哥儿,忽听闻薛宇昇来此,便喜上颜来,转身跑了过去,正在门口与薛宇昇相见。

“大表哥今日来了。”

“特来寻你,想来你近日无事,便带你去那温柔富贵之地一游。”

天眷年少,却也略懂一二,只是平日母亲薛夫人管教,不敢胡来。今日听薛宇昇要带他出门,家法管教早已抛在脑后,便直冲回房更了衣,乘上轿子随他去了。

那轿子转了几转,竟是停在城西翠烟楼前。天眷下轿,抬眼望着门匾,却被脚下台阶绊了个趔趄,引得门前几个小厮窃笑几声——

“小爷儿,这还没见姑娘们,就要折了腰?”

薛宇昇走上前,笑骂:“你们这腌臜,快去给你薛大爷找一张靠前的桌子!”

那小厮一见薛宇昇,又是作揖又是赔笑,将他二人引进楼内。天眷紧跟薛宇昇身后,生怕像方才那般闹了笑话。见他在前昂首阔步,自己便学着嘴一撇,鼻孔朝天走了起来。

跑堂见了薛宇昇,急忙将他引到戏台正当中的一桌,为他二人倒水看茶,又端来各色瓜果点心。

二人方才坐定,却闻远处叫嚷——

“巧了,昨儿晚我正梦见金星入舍,今儿就瞅见你薛大爷了!”

天眷回头看去,原来是那青楼老鸨。

“这妖婆拿我寻开心,”薛宇昇翘着腿,冲天眷怒了努嘴,“今儿我可是带了贵客,你不拿出点活儿,便扯了你舌头出来。”

老鸨假装才看到天眷,一双涂着红油的爪子朝天眷抓来,却吓得天眷慌忙抽手。那老鸨竟夸张地笑起来:“小爷儿是头一回吧?今日正是芍儿哥的曲——”

一语未了,戏台上鼓锣声便滴滴答答响了起来,老鸨抿嘴一笑,退了下去。天眷看看薛宇昇,小声问道:“芍儿哥是谁?”

薛宇昇嗤笑:“就是这婊子。”

只见戏台上走上一人,柳眉俏脸,身材颀长,指如葱白,抚琴自唱,琴声低婉,歌声缥缈,听之如奏仙乐。天眷盯着那男伶面孔出神,直至与那人四目相对,天眷方略略低下头去。

一曲罢了,却被迫再奏一曲,那男伶却不喜不恼,如若无人般唱着曲。戏台下众人纷纷掷上铜钱,是为赏戏,那天眷左右看看,却将自己身上玉佩解下扔了上去。

众人一见玉佩扔上台去,纷纷唏嘘起来。那男伶的目光在玉佩上停留了片刻,转而冲天眷莞尔一笑。

薛宇昇笑道:“皇亲国戚赏戏,也没见过您这样儿,果然是个痴儿。”

天眷挠挠头,嘿嘿笑着。

下午天眷被送回裴府,不曾想薛夫人已经归来。薛夫人原本应姊妹之邀去薛府赏梅,饭后玩了几把牌九,回来后却不见天眷。几番盘问才得知,天眷竟是去了翠烟楼,气得抄起掸子又放下,又哭又叫。天眷虽顽劣,却也知气坏了母亲,便跪下讨饶,句句下不为例,总算掩过。

薛夫人气过,又命一小厮看管天眷。那人唤作坠子,办事精细可靠。可那裴天眷与府上小厮平日玩在一起,早已沆瀣一气。

翌日,坠子为天眷整理衣装,天眷坏笑:“昨儿见了一男伶,生得温柔妩媚,只怕女儿家都比不过呢。”

坠子笑道:“怕是您错认了男女罢?”

天眷笑着扯坠子的嘴:“浑说,男女岂能错认,你若不信,我便带你一去。”

“可不敢!若是去了,只怕太太要拧了脑袋。”

“糊涂种子,你不说谁会知道?你若不去,当心我拧了你的脑袋。”

坠子原本奉命送天眷去薛府家塾,却只得随他绕道来了翠烟楼。天眷走上前去,直面门前几个小厮。那群小厮见他年幼,将腿一横,歪着头叫道:“谁家的娃娃?”

天眷双手抱在胸前,照着薛宇昇的样:“是你裴大爷,今儿来寻芍儿哥,还不让开?”那小厮朝地上啐了口痰,站起身竟比天眷高出一头。身旁坠子急忙冲上前推了那人一掌,叫道:“谁家的奴才,动你爷爷一下试试。”

那小厮也是性急,哪堪忍受少年这般侮辱,抡拳就要打,却被屋中一人喊住。天眷定睛看去,竟是芍儿哥走了出来。这芍儿哥今日脸上不涂不抹,柳眉微颦,丹唇轻抿,妩媚之中暗藏几分凌厉。

芍儿哥吩咐小厮让开,上前作揖:“请小爷随我到后面罢。”

天眷见坠子微微出神,便扯了他一把,二人随芍儿哥来到房中。房中挂了几副楷书,写得竟是些诗词,又见那戏子桌上摆有砚台、笔墨,想必字是出自他手。

芍儿哥坐在梳妆台前,以镜而望,冷笑道:“唱曲、侍宴还是扮兔儿,请裴少爷明说。”天眷、坠子闻言,竟是面面相觑。镜中,芍儿哥的眉头又拧了起来,脸也微微红了,道:“莫不是两位爷耍我开心?”

“你竟认得我?”

芍儿哥闭上眼睛,思索片刻:“裴家独子,谁人不知?”天眷一时窘迫,伸手挠挠头,转而神色严肃,声音朗朗:“敢问……兄台尊姓大名?”不曾想芍儿哥经嗤笑起来:“艺名芍儿哥,本名男妓。”

这一笑,倒把天眷笑得没了方寸。正此时,芍儿哥朝门口望去,呵到:“哪位?”

只见昨日那老鸨满脸假笑推门而入,实则在门外偷听多时,冲着天眷作揖:“见过裴少爷……敢问今日有何贵干?”

天眷看了看芍儿哥,又看看老鸨,嘴角微微一勾:“今日特来与芍儿哥结个友缘。”那老鸨听完,故作大悟之状,双手一拍,笑得更欢,却不料天眷带着坠子拔腿就走,便又急忙跟上去,作“常来”、“甚好”之语。

芍儿哥叹息一声:“真是个痴儿。”

说罢,走到桌前,舔饱了笔,在纸上写了两行诗——

青楼薄幸名,堂前燕飞声。

落款却见“朱雍彦”三个大字。

话说天眷、坠子二人在翠烟楼耽搁一阵,到了薛家家塾时,孔先生已经讲起了书。这位孔先生自称仲尼后人,早年曾是帝师,因告老还乡,便被薛府请去家塾中讲学。虽然是满腹经纶,却不过是拿这些纨绔公子寻寻开心。

孔先生见他二人伫立门口,皮笑肉不笑地摇头晃脑,哼哼起来:“所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裴少爷,若是你答出此‘五谷’是哪‘五谷’,今日我便不罚你。”

天眷自是不知,孔先生笑道:“既然已‘五谷不分’,万不可‘四体不勤’,命你将昨日讲学之文章抄录二十遍,然后‘增益其所不能’。”

闻言,天眷白眼一翻,大步大步走进书塾,引得众人哄笑。孔先生也笑着捻起胡须,继续讲学。

那日之后,天眷在家中时常出神。家中嬷嬷、丫头早已见怪不怪,谁知道这痴儿害了哪家姑娘的相思?只有坠子心知肚明,天眷此番,定是挂记那芍儿哥。只是太太之命不敢再违;倘若这位爷在那风月宝地有闪失,只怕全是他的罪过。

虽是二人立约不再踏进翠烟楼,但天眷放课后却要绕道那条街,坐在对角看上很久。可怜那芍儿哥的影子都看不到。每日看天眷拄脸噘嘴,望眼欲穿,就连坠子都有些心疼了。

这日一早,晨光熹微,天眷就已经坐在对角看着翠烟楼,坠子却倚着墙垛睡了过去。倏尔,翠烟楼前停了一架马车,车上滚落一位男子,径直摔在地上。那车夫也不管,自顾自驾车去了。天眷走上前去,辨出那人竟是芍儿哥。

他将芍儿哥扶起,却几乎被酒味呛晕。那芍儿哥的手死死攥住天眷的衣襟,冷笑道:“裴少爷……”

天眷见他脸上青紫一片,定是昨日挨了打,悲愤之余竟说不出话来,却听芍儿哥接着说道:“唱曲、侍宴还是扮兔儿?”

翠烟楼几个小厮过来,将芍儿哥背了进去,天眷却站在原地,垂头悲叹,一声又覆一声。坠子跑了过来:“爷,您怎么了?”

“想孔先生了……”

说罢,便随坠子前往薛府家塾,不在话下。

接连三天,天眷都不曾再去翠烟楼对角,变得少言寡语,就连孔先生都没有了打趣他的意思。薛夫人疑其有恙,请来郎中诊治,却是无病可医。

可巧,后日这晚正逢中秋家宴,裴薛两家同聚裴府香秀园,裴老爷也难得在府中。府内张灯结彩,府外门庭若市,就连素日忙碌、面色阴沉的嬷嬷都快活起来,笑容跃然脸上。唯有天眷言称身体不适,才向众位长辈依次问了安,饮了几杯酒,便回房中躺下,却是辗转反侧。

少顷,房门被人推开,却见坠子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少爷,您连月饼都不吃一块?”天眷眼也不睁,没好气道:“肠胃不适,吃不下去。”

坠子却将他被子掀开,小声道:“您的病,我有一妙方。”

天眷一把扯过被子,接着闭上眼睛:“滚出去罢。”坠子却不依不饶,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今日薛大哥哥也在府上,他又是个风流人,你若怂恿,他必是肯依的。”

此话一出,天眷便坐起身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坠子:“让他带我去翠烟楼?”

“正是!您回了老爷夫人,只说‘薛大哥哥请去薛府过夜’,得了自由身,还不是想做甚就作甚?”

天眷双手一拍,急忙穿起衣服,坠子这边还没将靴子套上,他就急得从炕上跳下,一边系扣一边跑。那薛宇昇自是个酒色之徒,正厌倦家宴拘束,听闻天眷此计,便也不顾着吃酒了,急忙辞了众位长辈,带着天眷出门去也。

马车一停在翠烟楼门口,天眷便纵身跳了下来。薛宇昇想必是吃多了酒,步子变得踉踉跄跄。老鸨见他二人进门急忙相迎,却被薛宇昇一个饱嗝熏得侧过头去,仍赔笑道:“薛爷,裴爷,中秋吉祥。”薛宇昇扯过老鸨衣领,酒气喷薄而出:“呵,今儿原不该来,只是我这兄弟挂记芍儿哥,我也许久不听他的曲儿。你便请他出来唱一段,助助兴……”

那老鸨闻言,强笑道:“前几日,芍儿哥去寇家堂会唱戏,不知那句话惹恼了他们,便是把芍儿哥一顿毒打,今日还在房中养伤——”

天眷的心犹如被大手狠拽了一下,却见薛宇昇执其手,不顾老鸨言语径直上了楼,拐了个弯,将屋门一脚踢开。

芍儿哥穿着白色内衬在屋中写字,见有不速之客,柳眉微颦。薛宇昇冲了过去,不由分说地扯起一张宣纸看了起来,写的竟是——

行人怅望苏台柳,曾与吴王扫落花。

落款朱雍彦。

“朱雍彦?你的名字?”薛宇昇望着门外失措的老鸨又吼道,“你这老婊,他不是好好的吗?”

老鸨鞠躬笑笑,便将门掩了起来。薛宇昇拉着天眷坐在床上,喝令一声:“脱罢。”

天眷一时望着芍儿哥出神,却见他闭上眼睛,细如葱白的手指解开衣襟,将衣衫微微向两边展去,婉如芙蓉。待最后一点衣物除尽,芍儿哥缓缓转过身来,白皙的身上青紫遍布,煞为惊心。

与天眷目光相交,他微微一笑,像是安慰,又像是嘲讽。

薛宇昇翘起腿,命道:“唱罢。”

见那优伶全身赤裸,眼神空灵,旁若无人地唱着,天眷的脸不禁烫了起来。此次的曲不同彼次,淫词艳语耳不充闻,身旁薛宇昇却仿佛司空见惯,笑道:“这模样,不当个兔儿相公岂不可惜?”

天眷端坐在床上,气越喘越粗,手指紧扣着床沿,指甲都变白了。薛宇昇自是没看到,只顾着调戏芍儿哥。待一曲唱罢,薛宇昇叫道:“狗儿,爬过来我瞧瞧。”芍儿哥闭上双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在压抑情绪。随后他竟慢慢弓下身子,两膝跪地,双手撑在前,慢慢朝薛宇昇爬了过来。

“薛大哥,够了罢!”

薛宇昇却丝毫没有察觉天眷语气中的异样,大手一挥笑道:“你不懂,这些婊子天生下贱,你越是如此他便越是欢快。”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向床边芍儿哥,拽起他的一缕头发,“叫两声我们听听。”

芍儿哥没有动。薛宇昇原本吃多了酒,加之脾气火爆,便使劲扯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拍打着芍儿哥的脸。天眷还未出手,却见芍儿哥猛地抬头,一口咬住薛宇昇的手指。

薛宇昇痛得嚎叫起来,却又怎么也推不开芍儿哥,情急之中一脚踹在芍儿哥脸上,方才抽出手来。只见那手指已经歪了一截儿,像是被咬断了。薛宇昇恼羞成怒,一面破口大骂,一面抄起桌上的短刀朝芍儿哥冲了过去——

天眷直冲过去,将薛宇昇扑倒在地,夺下他的刀子扔到了一旁。薛宇昇瞪大了眼睛,愣愣地望着天眷,只见他怒目圆睁,眉头纠缠从嘴里迸出骂人之语。薛宇昇哪里是忍气吞声的主儿?两个人便在地上扭打叫嚷起来。

芍儿哥站起身,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拿起地上的刀——

正此时,老鸨听闻屋中响动带着小厮们闯了进来,见他二人面红耳赤,满口胡沁,急忙将他们拉开。芍儿哥见状,也把刀放在了一旁。

有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翌日,城中传遍了裴薛两家的大公子在翠烟楼为了男妓厮打在一起的趣闻。裴老爷在朝为官,为人谦逊和善,做事谨小慎微,当夜得知天眷在翠烟楼与薛家少爷斗殴,几乎气得断了气。命人将天眷从翠烟楼绑了来,扒光吊在东院儿大槐树上,大敞东门,引得街坊百姓都围在门口。裴老爷手执藤条,一边骂着一边抽打。

起先天眷还叫痛,待到东方见白,却已是皮开肉绽,气息奄奄了。薛夫人一直跪在树旁大哭,见到儿子没了声音,急得欲起身却跌倒,走走爬爬,搂住裴老爷的腿哭嚎:“老爷教子心切,只是打死这孽种,我也活不得了!”

裴老爷视而不见,作势还要打,却又听薛夫人哭道:“老爷已是知天命之年,独有一子,如何狠心要了他的命!”

这句话直中了裴老爷心坎,只见他将腿一抽,藤条一扔,走了没几步又回头对着下人骂道:“还不把那混账解下来!”薛夫人和一并下人连忙将天眷解下,几个精壮小厮抬着天眷,薛夫人一边跟着哭,一边“儿啊、儿啊……”地叫着。

站在东门口看热闹的百姓见裴老爷收了势,便也嘻嘻哈哈地散了,不在话下。

这日下午,坠子奉命给天眷上药,却见他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笑骂:“早知你定是装样子骗夫人呢。”天眷面露轻蔑之色,笑道:“我若死了,你便也没了差事。”

坠子冷笑道:“死了甚好,反正明日我也不用陪你去家塾了。太太吩咐了,以后请孔先生下午到咱们府给你讲学,再不许你踏出府门半步。”

天眷听了,急得想要坐起来,无奈牵动了伤口,嘶了一声又躺下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不如把我打死,全家清净了。”坠子追问昨晚为何在青楼与薛宇昇打了起来,天眷便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坠子叹息一声:“都道是‘戏子无情’,你为了他和姨表哥翻脸,回来又被老爷打,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

天眷想着想着,闭上眼睛,翻了个身,道:“好好上药!”

果不其然,明日下午孔先生如约来到裴府,专门为天眷讲学。学堂设在西院儿过了穿堂的一座小房里。孔先生见到天眷脸上、手上被打出了伤痕,满脸的褶皱仿佛都欢笑起来,道:“昨夜裴大少爷好生潇洒啊,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嘛。”

天眷被禁足在家,自然心情不悦,嘴里暗骂两句便不再理他。孔先生也满不在乎,依旧是摇头晃脑地教他念书,好半晌不闻天眷动静。原来,天眷更是比平时大胆,竟然明目张胆地趴在桌上打盹,故意打起呼噜。

孔先生放下书,清了清嗓子,坐在旁边捧起茶壶喝了一口,笑道:“早年间,我给当今圣上教书也不曾见他如此,想必你‘命被天眷’,放肆些也是有的。”

天眷睁开眼,下巴枕在书上,慵懒道:“您讲学还不如鹦哥儿叫,圣上定有超凡之耐力,故不至于此。”

孔先生哈哈大笑,直至咳嗽才略略止住,道:“你原是可造之材,只是顽劣乖张,终究是个痴儿。今日我便为你讲个故事罢。”天眷闻言再次趴在桌上,呼噜比方才还大。孔先生却不以为然地又饮一口茶,道——

“你可知这家宅来历?这府邸之主原是鸢山郡王朱轶川,他家先祖因破获皇商大案有功,故赐国姓。只是这朱轶川虽然承袭爵位,却是靠着祖辈荫蔽坐吃山空,还染了赌钱之恶习,败掉不少家产。待到他儿子朱鼎全袭了爵位时,赌钱甚于其父,到最后只得变卖了祖产老宅。”

天眷渐渐睁眼听着,孔先生顿了顿接着说道:“裴家三代位列公卿,为官秉正,家业渐兴,如今成了这老宅的新主子。你可知翠烟楼唱曲的那位戏子便是朱鼎全之子,其母早逝,又是庶出,被叔父送到妓院当了兔儿相公。我听闻朱家早已去京城安家落户,却独独留他在此受罪,可悲可叹矣。”

闻此言,天眷猛然想起芍儿哥写的一手好字,落款朱雍彦,原来是这般缘由。

孔先生看到天眷聚精会神地听完,心满意足地笑了,捧起茶壶嘬了一口,摇头晃脑道:“不学不成,不问不知。”

自那日孔先生讲学之后,府中上下皆惊,玩世不恭的裴大少爷竟然看起了“四书”。而天眷上课,也渐渐对孔先生尊敬起来,竟是脱胎换骨了。半月后,裴老爷突然回府,问起书来,天眷竟对答如流。裴老爷、薛夫人自然大喜,立刻命下人买了厚礼亲自到孔先生家中道谢。

只是天眷越发木讷,失了从前的古灵精怪。这晚,坠子伺候他沐浴,却闻天眷问了一句:“你可知芍儿哥怎么样了?”坠子假装没听见,继续为他擦背,天眷转过头又问了一次,他只得答道:“原本老爷夫人不许我们说的,我若告诉你,你定要装作不知道。”

天眷点点头,却听坠子说道:“那天薛宇昇被他咬了手,又同你闹得满城风雨,自是气不过的,便暗中找了人将芍儿哥带出,烙瞎了他的双眼,叫他以后生不如死——”

一语未了,天眷一拳砸在腿上,站起身来就朝外面走,坠子急忙将他抱住,低吼道:“我的祖宗,您这是要了我的命啊!”天眷几次挣挫,怒吼道:“哪个要你的命了,给我放手!”怎料坠子视死如归般瞪着他:“那你这是为了哪般?再去同薛宇昇打一架?”

天眷安静了下来,转身拍了拍坠子的背说道:“我想把他赎出来。”

原来,裴天眷想到了薛夫人嫁妆中的一个玉镯,平日不见薛夫人佩戴,便想去兑了银子将朱雍彦赎出来。翌日便趁着薛夫人忙着料理家事,天眷将其偷了出来,又向薛夫人告了假。薛夫人见他最近勤学好问,又禁足半月有余,心肠一软便放他出去了,仍命坠子左右陪着。

他二人先转去东街兑了三百两的银票,又前往城西翠烟楼去,到了翠烟楼已是黄昏。怎料天眷前脚进门,就被那老鸨拦了下来,那神色大不似以往,而是凶悍恶毒,道:“裴大爷请回吧,若是再打起来,我可要报官府了。”

天眷将那三百两银票拍在她的桌上,道:“今日不来寻乐,赎芍儿哥出来。”

那老鸨微微一怔,冷笑道:“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手阔绰。只是没了芍儿哥,我这翠烟楼恐怕要塌一半,这钱我不收!”

天眷扯了老鸨的衣领骂道:“他被人烙瞎了双眼,你却还不肯放他?”老鸨惊叫着引来一群小厮,挣脱开天眷的手大骂道:“你再如此蛮横无理,我便报官府将你拿了去!”

“裴少爷……”

那声音嘶哑无力,天眷回头看去,竟是芍儿哥朝他走来。他双眼蒙了纱布,苍白枯槁的手在前方摸索,每一步都走得艰辛。坠子急忙过去将他搀来,却听他说:“少爷请回吧,雍彦谢过……”

闻言,天眷的手攥成了拳,他极力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转身对老鸨道:“今晚我要请芍儿哥去我府上,你不会拦吧。”老鸨笑道:“那是自然,只是请他去了,要押钱。”

“多少?”

老鸨丑恶一笑:“三百两。”

天眷将银票留在翠烟楼,拉了朱雍彦出来。那朱雍彦双目失明,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被天眷半扶半抱上了一架马车,坠子赶车。那马车并未向裴府,而是一路去向西城门。车内,天眷看见朱雍彦形容憔悴,纱布上还带着暗红血迹,眼泪不禁流了出来。且为了不让朱雍彦察觉,他便紧紧咬着嘴唇。朱雍彦却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月色微露,马车停在城西河边,朱雍彦轻笑道:“唱曲、侍宴还是扮兔儿?”天眷闻言怒喝:“你只当我救你出来只为尽一时之欢?那三百两我便留给老鸨,却一定要把你带出来!”

笑意僵在朱雍彦脸上,许久方开口:“让我下去罢。”天眷正要扶他,却被他用手推开。那枯瘦的双手一如虫蚁触须般晃动,他却还是被绊了一跤,摔出车外。天眷见状,急忙下车搀他,却又被他推开,只听他喝到:“如今我已是废人,纵然离了妓院,又能作甚?”

“朱雍彦!”天眷大吼,断了他的话,“堂堂国姓公子,终日只知唱曲、侍宴、当男妓,有辱门风!早知你是这等不肖之人,我何苦因你被打个半死!你若愿意重回翠烟楼,我即刻将你送回去,从此你我一刀两断,再不相见!”

坠子见天眷动怒,急忙下来劝阻一番。朱雍彦愣了半晌,慢慢跪了下去,对着天眷磕了头:“雍彦早已被糟蹋烂了,配不起三百两白银,如今只有一事相求——这一事之后,雍彦永生不再踏进翠烟楼。”

天眷胸口剧烈起伏,大喘粗气,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朱雍彦又拜了一边,说道:“自我被赶出朱家老宅,日夜魂牵梦绕,求少爷许我再回老宅一次……”坠子皱起眉头,喝道:“休要再提前话,若是老爷、夫人知道你去了府上,我们爷又要挨一顿打,你这不是难为我们爷?”

天眷喝止住了坠子,走到朱雍彦面前,伸手将他搀起,嘴角微微一勾:“这有何难,我若请你去了,便再不许你踏进翠烟楼半步。”

朱雍彦脸上的纱布微微渗出两滴血水,应了下来。

那夜,天眷回府已经是半夜,又难免被薛夫人数落一番。他见到母亲这般担心,自是有感有愧,便对母亲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保证再不如此。

坠子摸不清天眷卖的什么药,若是那戏子被带进裴府,必定会闹得鸡犬不宁,那痴儿少爷又是免不了一顿打的。原来,本月十六是孔先生的寿日,他又甚爱戏曲,平日里却难得听一回。天眷便想以孔先生过寿为名,将朱雍彦请来为他唱一段曲,一则了却他的心愿,二则“师出有名”,不怕父母责怪。

孔先生听闻天眷欲为他过寿,自然高兴,一时老泪纵横。又感慨自己虽不是三千弟子,却也差不离了。如今老来为纨袴膏粱讲学,竟也有人想着自己寿辰。转说朱雍彦,自听说要去裴府唱戏,将自己早先的手书一并焚毁,闭门谢客。

转眼十六,朱雍彦穿了一件陈旧却不失华贵的白色锦袍,自己费尽力气换了纱布,一早便被接至裴府。因见他不论府中大门、游廊、屏风、亭台立柱等都要仔细摸一边,引得下人们纷纷低声议论。至天眷屋前,他嗅了嗅,笑道:“这香味,定是到了东南小院的芍花园,当年我便是住在这里。”

天眷执其手将他引进屋,笑道:“头发乱了,我帮你束好。”朱雍彦脸上洋溢欣喜之情。他虽然看不见,却对台阶门槛甚为熟悉,走得甚为轻松。天眷为他束发之际,问道:“你若是愿意,以后留你住在此处可好?”朱雍彦闻言,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轻声道:“少爷费心了,雍彦已经找了极好的去处,今日戏罢我便去了。”

天眷得知他找到了去处,心中大感快慰,道:“那自然好,不如日后叫我也去那里住住。”朱雍彦却笑不出来,微微点头算作回应。

缓缓地,朱雍彦顺着天眷的手向上摸,一双冰冷枯瘦的手抚上天眷的脸庞,随后他站起来,高出天眷很多,却低头微微笑着,似是能看见一般。天眷正不知何故,却见朱雍彦的脸越凑越近,最后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晌午,孔先生到,如约来到东南小院儿。天眷走来对他拜了又拜,将孔先生伺候坐下,笑道:“先生,今日之戏,只可闻而不可见。”说着,在孔先生眼前蒙了一块黑布。

孔先生也笑:“这倒奇了,既如此,我便一听。”

片刻,琴声响起,唱声泠泠,朱雍彦先是唱了几段老词牌。只见孔先生侧耳聆听,仔细辨别,却不知何许人也,只频频点头称赞。随后,却又闻一段新词新曲,唱道是——

“官宦之后,庙宇高堂。今朝有酒今朝醉,苏杭当汴梁。不肖子孙古来多,家业无望。可叹人心,如虎似狼。卖我入那平康坊,墨宝换酒觞。都道优伶薄情义,谁诉衷肠?却言青楼薄幸名,纨袴膏粱。”

一曲罢了,孔先生连连叹服:“妙哉妙哉,你蒙我双眼,我已知其缘由了——”天眷笑道:“先生既知,便不用说了。”说罢,一面吩咐坠子扶朱雍彦回屋内休息。

随后,天眷引孔先生出了东南小院儿,东面大屋中酒菜均已备齐。师徒二人便畅饮一番,有说有笑。午后送走孔先生,天眷便返回东南院儿,却见坠子和其他几个小厮在院中嬉闹,问道:“怎么这般嬉闹,不去伺候芍儿哥吗?”坠子忙答道:“饭已经送过了,芍儿哥说他有些倦,就在屋内歇息了。”

天眷又见游廊的角门开着,甚觉异常,便快步走到屋前,推门而入,却见屋内却空无一人。桌子上留了那块白玉佩,其下压着一卷诗,是朱雍彦写的楷书——

青楼薄幸名,

堂前燕飞声。

戏罢归故里,

芍花又一更。

豆大的泪珠滴在宣纸上,晕开了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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