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家我仿佛看到我爸眼睛肿了一次。

没办法，长这么大，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第二次见他落泪，我也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哭。男人嘛，哪那么轻易掉泪，有的话，肯定是有难以描述的理由。所以他应该是没休息好吧。

父亲对于孩子们来说，应该就是一座大山，都说父爱如山。但是一般都不知道父爱具体是什么，尤其是对于不善于用话语来表达感情的人。

父亲可以百般疼爱女儿，却不知如何与儿子相处，如果有，就是打。这是我爸开玩笑的时候经常说的一句话，“有啥好跟他说的，打一顿不就长记性了。”

01

能有几家的父母真的舍得打孩子。

这次回家待了八天，却只跟我爸一起吃过一顿饭。是我真的长大了，还是他真的憔悴了？我不是一个好儿子，一直不懂事不听话不成器，总觉得自己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在父母面前。

所以，或许真的是我爸变得憔悴了。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地想要避开我，回到家的第二天，我才真正地有机会好好看看他，他不像以前那么正气凛然了。原来真的也有会让我爸也怕的事。

为了不让我看到他白了的头发，一清早就出去把头发剪了，剪完回来还能一本正经的开玩笑，“理发师说我长了一根白头发，快帮我拔了。”

爸，剪成寸头就看不到白头发了吗？真的只有一根吗？您才四十出头啊，凭什么长白发？凭什么！

我几乎不敢凑近他，是弟弟帮他拔掉的，最显眼的那一根。我估计他那会儿还不知道弟弟已经告诉了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跟我说，我也不敢问，从小到大我都怕他。

我实在是太恨自己了，真是没用。跟我同龄的人都已经开始挣钱养家了，结婚生孩的也不在话下，没几个在读书。穷苦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从小听到大，村里的氛围一直都是这样，这种话不听也得听。

出了事，家里人可以一直瞒着我。如果我要是一直不回家，可能一直都不会告诉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瞒着我。是，子女在父母眼里永远都是孩子，永远都长不大。难道我真的长不大吗？我真的有这么不懂事吗？

我知道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我知道我太懦弱，可我看着爸妈白了头发心更痛，只是短短几个月没回家而已。

国庆之前的一次电话，爸妈问我到底回不回家，我说肯定回，但不确定哪一天。因为十月三号是学校校庆，我以为会有什么用的上我的时候，所以跟爸妈说可能要在校庆之后回去吧。一点也不笃定。

就那样一直聊着，我妈最后突然说了一句话，“要是你忙的话就不用回来了吧，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事。”我觉得很莫名其妙。暑假在外实习两个月都没回过家，为什么国庆长假不让我回？挂了电话我就买了十月一号一大早的车票。

02

回家的感觉真好。跟以前的回家感觉完全不一样，可能是因为实习了两个月吧。又或者是差点认不得回家的路了吧，当然，开个玩笑，不管怎么建设肯定都忘不了回家的路。尽管把路都给切断了，没路了也挡不住我回家的心啊。

许久没回家，都忘记了我妈的笑容，原来她可以笑的这么灿烂。“哎呀，不是说四号回家吗？怎么提前了？吃饭了没啊？”她总是惦记着我有没有按时吃饭。我一直笑着，话都说不出来一句。

笑着抱着我弟在门前跑了一圈。“老弟，你长这么高了啊，老哥我都抱不动了……”“哥，买龙眼了吗？”十岁的孩子就是这么不会聊天，他把天聊死了。把我书包翻个底朝天，衣服给我扔了一地，好久没看到他这么可爱了。

就那样睡了一下午，天都黑了。一睁眼发现头顶两个大眼睛瞪着我，“哥，我把龙眼吃完了，你买的太少了……”我记得以前他叫我起床的时候，都是打我巴掌的，左脸一下，右脸一下，直到我醒。

这次回家，每晚都跟他一起睡。只不过，他每天早上起的比我还早，他也不叫我起床了。我妈跟我说，让他叫我起床他都不叫了，“哥在学校读书那么辛苦，就让他睡会懒觉啊。”

我有点心酸，听的心里滋味好奇怪。我反思自己，在学校读书真的很辛苦吗？那应该说的是那些学霸们吧。很抱歉我是个学渣。

回去那天睡醒了之后，发现我爸钓鱼也回来了。见我睡觉就没叫醒我，就出去玩了，很晚才回来，回来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说四号才回来吗？”我说学校没什么事，放假了就直接回来了。他没多说别的，只是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门把头发剪短了。

剪完头发回来待了一会就又要出门，趁那会时间我才有机会好好看看他。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什么，也就只是几个月没见而已，为什么这次回家就那么想真切的好好看看每一个人。那也是在家待的八天跟我爸待的最久的一段时间，直到又离开家上学路上才发现。

想多跟他待一会都不行了吗？是他在躲我。

03

总之回到家，总感觉家里怪怪的，直到弟弟妹妹们告诉我发生的各种大小事。我只是几个月没回家而已，却仿佛隔了整个世纪。

八号我大姑的二儿子结婚，我的二哥。七号的晚上我爸就喝多了酒，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压抑的太久，大姑二姑也一起训斥了我爸。我跟哥哥姐姐们在卧室里玩，弟弟跑进来跟我们说，他们在吵架还不让他听。小孩子的世界真的好简单，真的好可爱。

我姐说不用管他们，让弟弟去玩。而我们也没有一个人出去，一动也不动。原来我们这一辈真的长大了。真的只有真正经历了，体会了，才知道什么叫一瞬间长大。

第二天起了床发现我爸还在睡，我妈说他喝多了，宿醉不好醒。我大哥来叫他，他竟然撒娇赖床了，“大舅，你快起来，都等着你。”我站在那手足无措，在他们面前我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从小到大，从来不敢多说话。不，我不再是孩子了。

大哥叫了十几分钟才把我爸叫起来。眼睛肿着，眼袋加深，原来他才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被他的两个姐姐训过之后的孩子模样。他到底承载着多大的压力，不言而喻，看他的白发和红肿着的双眼。

他就这样顶着两个熊猫眼去了婚礼现场，都问他昨晚上怎么哭那么厉害，“外甥结婚都把你高兴成这样了？”。我爸在众人面前依旧像往常一样，互相打趣着，把所有的心情都隐藏在笑容背后。

好像我从小到大都看到的是他没心没肺的那一面，很少看到他为了什么事发愁。他的脸上一直都是云淡风轻，我也一直学着他的模样，他的活法。父亲对于孩子来说，就是谁都无法比的那个英雄。

我也想相信他是因为宿醉才把眼睛弄肿的，可说出去有谁真的会信呢。从小到大，我都努力地学着他的为人处世方法，竭力地想把心情隐于笑容背后，却往往把心情大写地扛在脸上。我真失败。

04

记忆中他出现这般模样还是在五年前，爷爷走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某些事，怎么能见到父亲难受成这样。

只是他不说，我也不敢问。

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却不曾想，我长大了，弟弟也长大了。爸妈不跟我说的某些事某些话，在弟弟这里，什么都知道了。爸妈不愿跟我说的某些事，在亲戚那里都能知道，爸妈怕我接受不了，可我在亲戚眼里已经是家里的成年人，应该是家里的生活支柱。

只可惜，我做不到。恨我自己不争气。

爷爷走的很突然。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好好的一个人突然间就不在了，家里人都接受不了。表哥表姐们都在工作，请了假回家见爷爷最后一面，送爷爷最后一程。而我，在经历着中考之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试，一次考试而已。直到现在我都这样认为，只是一场考试，真的有比见爷爷最后一面重要吗？没有。

班主任说最后一次模拟考很重要，考的好就可以参加县一中的小中考，进行提前优录。爷爷出殡的那个早上，我爸把车开到学校门口，听到了考试的铃声响起，在班主任的劝说下，调转车头就回了家。

考完最后一门英语，班主任说没有其他事的孩子们都不要在街上闲逛了，都早点回家。我很不解他说这话为什么还要盯着我，我过于敏感。就推掉了跟同学一起去网吧的约定。对，我一直都是个不学无术的人。

还没走到家就感觉到很压抑的气氛，从下车到家的那条路从来都没有走的那么沉重过。一路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注视着我，我越是紧张越想加快脚步，可就跟灌了铅一样迈不开腿。那条路是那么难走那么漫长。

在离家门口不到两百米，我爸竟然在那站着等我，还接过了我的书包。我特别讶异，从来都没有过那种待遇，我爸从来没有帮我提过书包，直到现在也只有那一次，总感觉怪怪的。

“你爷爷走了，不在了。”我没有见过他红眼睛的样子，把我吓坏了，他差点哭了，竟然又憋了回去。我当时很想开玩笑说爷爷又去哪收破烂了，可我不敢，因为从来没听我爸跟我说爷爷去哪去哪过。

我不傻，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就两百米，却像走了两千米，两万米那么长。奶奶坐在门前，看见我回来了就嚎啕大哭，“牛牛啊，再也见不到你爷爷了啊。”我以为都在跟我开玩笑，我好恨他们的，当时。

我在爷爷坟头跪了好久，好久……

05

模拟考的成绩出来了，我可以参加县一中的小中考，尝试提前被录取。我爸不同意，我就没敢多还嘴。就抱着试试的心态去参加了考试，一个班就过了我跟另外一个女生，我们同村，家离得不远，从小一起长大。

老师说机会挺难得的。我当时恨着班主任，恨他不让我见爷爷的最后一面。我太脆弱，爷爷走后我把两只眼睛哭坏了，红肿的有鸡蛋那么大，没有夸张，因为我哭了整整两天假，一刻也没有停过。

那次去了学校还坐在楼梯上哭了一下午，班主任在旁边坐着，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我坐那哭，他坐那陪着。

我知道，我不应该恨班主任，可那是五年前，我十四岁的时候。

我爸把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当着我的面撕个粉碎。我吓得连气都不敢出，我只是想多出一个月陪一陪奶奶，照顾一下弟弟。他就那样把有三个月暑假的机会给弄没了。

“什么都不要想，你就给我好好考，别担心没钱供你读书，考上四中五中，我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至少要对得起你爷爷……”他说了好多，我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话。拼了一个月的命，考上了四中，我爸说，“还算你有点出息。”

襄阳的四中五中是我们那里最好的高中了。我这届之后，才开始扩大招生。

原来，在他眼里我是那么不堪。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是班上最瘦弱的那个，别提这个阴影有多可怕。所以，可能在他心里我也是那样，弱不禁风，读书读傻了。只是他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爱上学。

就因为自己太弱小，抵不上心里的那股子劲，所以就算再狠的决心也显得很苍白无力。这也是我一直都看不惯娘炮的原因，别说我不够包容，我就是不能容忍。就跟我都会嫌弃我自己没用一样。

06

我也以为考上四中以后就能变得更好，可在全都是好学生的学校里，我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成绩一直平平。

可离家离得远，在城市里面上学，爸妈也不知道我在学校的生活。一个月回一次家，一次一天半。时间很短，我也可以装的很淡然，只用装一天若无其事的样子。本来也就没什么事，就只是在学校过得不那么自然而已。

高二分科。我爸想让我学文科，他一直就着我初中拿过全国作文奖这一个念头，他觉得我就只能好好学文。他一直都觉得我这样性格的人根本学不来理科，我没有那个理科思维，他觉得学理科我会学的更不成器。

他一直都说我们农村的孩子最大的出路就是早点入党然后考公务员当个官，这一辈子就活的风光了，我也很想满足他的期望，看上去是那么单纯，那么容易实现。现在再细想才知道，那是多么艰难，多么地难以实现。

他不想听我说任何话，关于文理科的任何观点，任何看法。

我看不懂地图，所有的科目地理学的最烂。我递交了理科申请书，分到了理科班。原来，我的物理才是真的最烂，完全没有理科思维。

我爸两年不跟我说话。

直到高三下学期的第一个月假回家，发现我爸把烟戒了。我特别激动，问我妈为什么，“你爸说你要高考了，不想吸烟影响到你，就把烟戒了。”我想，这对于任何一个孩子来说，都是最动听的一句话。

我跟我爸的关系好像从那时开始缓和了吧，好像还更近了。

我拿着他们给的生活费给我爸买了好几盒益达，他说那个最甜，跟其他的山寨劣货不一样。我连着买了三个月，直到高考结束。高考完回家的时候，正是农忙，在插秧。我爸又开始吸烟了，“你爸他特别累，你就让他抽吧。”听着我妈说的话，做儿子的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爸，您辛苦了。

07

其实我爸也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洒脱。他总说挣了钱就得花，挣多少花多少才能挣的更多。可他得吃多少苦受多少罪。

这次回家，有个同村的人搭我妈的顺风车回家，他问了一个问题。“今年稻谷买了多少钱啊，两个娃子上学要花不少钱吧。”我妈想也没想，反而笑的好像还挺开心，“这能挣多少钱啊，挣得钱全都供两个娃子读书了。”

我是背对着我妈的，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感觉到她说话时很开心，好像带着笑。她之后又默默地加了一句，“剩下的钱刚好够家里吃。”我知道，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因为她没有带着笑声。

他们之前不知道我回家。一号中午吃剩的饭菜在饭桌上一清二楚，弟弟说，中午没有吃肉。我知道，我跟弟弟要是不在家的话，他们吃的很随意。

我爸出去钓鱼，是他不想待在家。要是待在家的话，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会让他更压抑。他想放松。

我一直以为他是很坚强的一个人。他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帅的那个英雄。

前两天偶然看到人民网微博发起的一个话题，谁是你心目中的那个英雄。我当时就问了小四这个问题，他脱口而出，“肯定是我爸啊。”

原来他跟我想的一样。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那个问题最初的答案，也是最合适的答案。不存在其他。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叫他为“老爸”了。

是初一的听别人说叫老爸老妈会越叫越老的时候？

还是初三看见我爸红眼睛的那一刻？

还是这次回家看到他四十出头就有了白发的那瞬间？

还是，他一点也不老。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不再叫他们为老爸老妈了。

叫爸叫妈，或许更亲。

志成

2016.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