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乔

大乔

十月。秋天的周末。我像往常一样一样早早醒来。挣扎着爬下床,走向卫生间,漱口,洗脸,剃胡子,思索着如何宅过在这间公寓的最后一个周末,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猫叫。

我一个激灵,回过头,看见大乔蹲坐在地板上,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

大乔又回来了。

她似乎变化不大,只是比离家出走之前瘦了一大圈,一身漂亮的银色皮毛乱乱的,眼角有黑黑的泪痕,浑身脏兮兮的。我有点开心,又有点难过,蹲下来轻声叫她的名字,大乔,大乔,她重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青绿色眸子撇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

行吧,我过去。

我走过去,伸手轻轻抚摸着大乔的背,她没有抗拒,确定她不会发飙后,我把她抱起在怀中仔细检查。她的宝宝呢,我正想着,忽然看到她背上掉了一大块毛,好像有点微微渗血,我一下子慌了,马上从药柜里拿了棉签跟双氧水给她清理伤口。用双氧水擦拭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大乔身子在微微颤抖,可是除了进屋的那一声之外,之后她没朝我喵一声,整个过程大乔只是安静而坚强地趴在我的怀中,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呵,这点倒是很像我的前任。

大乔是我的猫。而小雨是我的前任。

大乔是只小英短,是从同事家一窝抱过来的,同事说家里的猫没做绝育,发情了在家里关不住,跑出去回来就怀上了。我看着一窝满地打滚的小奶猫,说,这只可以给我吗,同事说,你丫好眼力阿,我也觉得这只最标致,要不是养不起了,我还真舍不得送呢。就这样,我把大乔抱回了家。

其实起初我抱大乔,并不是真心想养她,仅仅是因为那段时间我和小雨正在吵架。我琢磨着,养只猫吧,女生都喜欢猫。

我抱着猫回到家,看到客厅里立着两个大皮箱,小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言不发。

我看着小雨,小雨看着我,大乔从纸盒里探出头,也看着我。

我抱了一只猫回来,你看,我举起大乔,轻轻问小雨,喜欢的话,我们一起养吧。

小雨抬眼看着我,她的眼里没有泪花,准确来说,什么都没有。她说,成墨,我讨厌猫。非常讨厌。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也讨厌你,我们分手吧。

我低声问她,你不是在说气话吗。

小雨说,不是。那一瞬间她似乎也有点动摇,所以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分手吧。

我把大乔放在茶几上,瘫坐在沙发上,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个字,好。

之后我听见行李箱拖动的声音,听见大门关闭的声音,听见高跟鞋撞击地面的声音,听见小雨似乎在楼道打电话,说着什么“来接我吧”的声音,一切的一切归于沉寂之后,我睁开眼,看见大乔早就从箱子里爬了出来,定定地看着我。我伸手想摸她,她侧身躲闪开来,立在茶几上,轻轻地喵了一声。

从那天起,小雨就在我生命里失去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大乔。

小雨把所有属于她的东西拿走了,我的公寓里空荡荡的,大乔每天很欢脱地在房子中乐此不疲地奔跑。英短的天性好奇,每次买了新东西,她都要把玩一番,才放心地让我安置。屋子里属于她的东西也渐渐多起来,猫碗,猫砂盆,磨抓板,猫爬架…每天我回到家,就会看到大乔趾高气昂地端坐在高高的衣柜上,一副垂帘听政的模样。

说实在的,大乔并不是一只听话的猫。她不喜欢吃驱虫药,不喜欢剪指甲,不喜欢我长时间地抱她,甚至打完疫苗后,都会有小半天的小情绪。有时看到网上听话粘人的猫,一转头,便看到大乔又在衣柜上留下一道道抓痕。我不太会讨好她,也不太会陪她玩耍。有时夜里加班回家,一脸倦容的铲完屎装好粮,鞋子未脱便沉沉睡去。恍惚中感觉一团热乎乎的东西躺在我的旁边,是小雨吗?我来不及细想,眼皮便落了下来,第二天醒来时,身边什么都没有,大乔依旧如慈禧老佛爷一般,端坐在衣柜上,那眼神仿佛在嘲笑我:啧,还在想着那个女人吗。

其实没错,我确实还在想着小雨。

小雨是南城人,大概一米六的个子,标准的瓜子脸,白且瘦,不化妆也显得很漂亮。小雨与我认识四年,相恋三年。和她认识是在与别的公司一起组织的“返璞归真”酒会上,她穿着白色的裙子,扎了个双马尾,像一个下乡的女知青,而我穿了一件土八路的制服。合影时我们两个站在一起,同事笑着说我们两个“很有年代感”,她瞥了瞥我,有些冷冷地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酒会后,我找她要了联系方式。接着就是看电影,约饭,看电影,约饭,半年后,她跟我住在了一起。然后一年,两年,三年,直到与她分手。

仔细想想,小雨与我交往的这几年里,我们始终保持着这种亲昵而微妙的关系,她从来未曾问过我是否爱她,我也从未问过她是否喜欢我,在这个硕大的城市中,好像只是恰到好处地遇在了一起,又恰到好处的相处融洽。同事朋友聚会时我会将她带上,午夜大雨时她会打电话让我来接她,会趴在一起用电脑看家具,甚至去年过年的时候她还跟我回了一趟老家,父母问我这是女朋友时,我大声地说是,她也十分用力点点头,后来我们每次提起那天,都笑话对方像个蹩脚的话剧演员。

或许这就是成年人的相处方式,又或是两个还未长大的孩子间的默契。

大乔七个月大的时候,刚好到了春季。

是的,大乔发情了。

对于一个上班族来说,一年的时光是过得如此迅捷。以至于我都没意识到大乔已经进入思春期了。现在回想起来,大乔确实是在那段时间开始,频繁地在我的脚边蹭来蹭去,用尾巴似袖似钩地环着我的裤腿,持久地发出哀怨的喵喵声,那时我手头正好有一个大项目,忙得过年都没回老家。每天在家时间不超过八个小时,在家的八小时里,醒着的时间不超过七小时,以至于半夜回家收到邻居塞进的“请照看好你家的小孩”纸条时,都是一头雾水。

大概是我睡得太死了,或者是大乔确实是一只外冷内热的猫,在我忙得晕头转向的夜里,悄悄咪咪地压低了声调。所以那段时间的夜里,我几乎没有被那惨绝人寰的叫春声吵醒。

四月,项目结束。我与小组的同事去酒吧庆功,大醉,借着醉意我给酒吧里一个浓妆艳抹的陌生女子点了一杯酒,女子走过来向我轻笑,对我说,今晚她不想回家。在同事的怂恿下我环着她的手臂,叫了辆出租,往我家里开去。

打开门,囤积了将近半年的欲望如同洪水般喷涌而出,我按住那个不认识的身体,扒掉她的衣服,将她推到在床上,沉默而粗暴地进入她,她发出尖叫,我没吃药,我没吃药,我楞了楞,伸手去床头柜摸冈本,一回头,却发现大乔正立在床头柜,弓着背,张着嘴,发出低低的嘶吼,下一秒钟,我只觉得手臂一凉,疼痛瞬间爬上了我的脊髓——大乔居然挠我了。

这傻逼猫!

我的火气登时就冒上来了,一把抓起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往床头柜扔去,大乔灵巧地躲过,又是一跃,跳到了我尚未关紧的大门。她立在门口,忽然停下来看着我,那个眼神,带着委屈,带着愤怒,带着决然,就像我的前女友一样。我忽然一阵发怵。

大乔喵了一声,低头转身,从尚未关紧的门缝中钻了出去。

第二天醒来,陌生女子已经走了。还顺走了我钱包里所有的现金。

而大乔,也不见了。

我还是那个感情愚钝的人,每天照常上班,回家,只是屋子里忽然又恢复了沉寂。没有了大乔细碎奔跑的脚步声,蹭蹭跳上衣柜的碰撞声,或是咀嚼猫粮时发出的呼噜声。不知为何,我突然非常想念小雨。想念第一次遇见她时的长辫子与白裙子,想念第一次牵手时她手的温度,想念第一次在海安路的路灯下接吻,想念第一次见识到她的任性时的惊愕,想念第一次吵架后在床上的温存…

我拿出手机,给她发了微信,发现她已经把我拉黑了,QQ也是。我耐心地在电话簿中翻了好久,找到了她的号码,想了半天,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我的猫丢了。”

过了半小时,小雨回了我一条短信,她说:“它会回来的”,紧接着又来了一条短信,“我要结婚了”。

我的心里,忽然就下了一场小雨。

大乔走丢后的一周后,我开始满大街地寻找大乔。

我向公司请了几天假,从手机里翻出照片为数不多的大乔的照片,将大乔的照片打出来,拿着照片开始漫无目的地寻找,附近的饭店,咖啡厅,桌游吧,又在附近小区的告示牌上贴上她的照片,上面写着“一岁母猫走失,有收留或知道下落者,请联系屏舟小区10栋405室成墨,有重谢”, 几天下来跑了大半个城市,却还是没有大乔的踪影。

几天过去,毫无进展。

晚上回家,我累得躺在床上,我忽然梦见了小雨。梦中她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服,开始与我接吻。我们开始做爱。见事后,我跟小雨躺在床上。这不是半年前的事吗。我脑海中一道惊雷,忽然听见小雨说,成墨,我怀孕了。

我愣了愣,问,我的?

小雨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说,我骗你的,呆子。

之后她忽然不见了,我看见大乔躺在我的身边,她站在床头柜上,再见到她时,她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得像一个鬼魂。问她去哪儿了,只说家里一个非常亲的老人过世了,走得比较急,农村里没有信号。我想拥抱她,她有些闪躲,却还是埋进了我的怀里。她哭了。

然后我就醒了过来。天已经亮了,春天的风呼呼地吹在我的脸上,带着细碎的雨丝,我的脸上湿漉漉的。没关窗户吗。我抬起头,忽然看见大乔立在床头柜,她瘦了好多,似乎有点病恹恹的。我爬起来,带她去宠物医院做了一次全身检查,医生说大乔一切都好,就是怀孕了。

大乔怀孕的那个春天,我给大乔买了孕猫的营养膏跟猫罐头,买了个舒适的猫窝,想了想,又买了一堆小奶猫吃的羊奶粉。每天中午不在公司休息,回去给大乔补粮。开始在网上不厌其烦地查资料,一遍又一遍地看各种网友母猫生产过程。要了宠物医院的名片,以防大乔生育时发生意外能及时送去医院。在手机上定了日历,掐着日子等着大乔生产。

而怀孕后的大乔似乎变了一只猫。她的奶头开始变得粉粉的,有些微微突出,开始有些发腮,面目居然变得和蔼了许多,身子也变得圆润起来。比以前粘人许多,每天回家,她都会喵喵叫着,钻进我的怀里就不愿出来,有几次甚至就在我怀中睡着。不怎么爬高处了,每天只是静静地在我的阳台上看着远处,或者躺在新猫窝里晒太阳。同事来看大乔,怪我没给她做绝育,又说也好,生一胎。

猫的孕期是大约是七十天,恰好是初夏左右。我看着手机里一天天倒数的日子,愈发有些紧张起来。

然而事实证明,我的紧张时多余的。

预产期的前一周,大乔又从家里跑了出去。

那一次跑丢,我似乎轻而易举地接受了。也没有想过去寻找。好像手机的倒计时写的不是“大乔生产日”,而是“大乔走丢日”。

我在阳台上吹着初夏的凉风,把大乔阳台上的窝收了回来。

大乔第二次走丢后,小雨结婚了。

她最终还是邀请了我。我在电话里说,好,我会去的。

婚礼当天是个没什么特点的大晴天,走的是特别正式的中式婚礼。我临近中午时才闲下来,开车去酒店赴宴。在酒店门口时我看见小雨,她穿着白色的婚纱,化着喜庆的大浓妆,挽着帅气的新郎,脸上挂着伤疤一样的笑容。一时之间,竟让我有些认不出是那个穿着白裙扎着马尾,略微有些冷淡的女子。我和她打了招呼,递了彩礼,她笑眯眯的,说酒席在二楼,多喝点酒之类的客套话,好像我真是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同事或朋友。

我混在亲戚的桌席上,没人问我是谁,渐渐地也便安下心来。婚礼就如同所有婚礼一样,司仪插科打诨,音乐响起,烟雾,掌声,小雨的父亲带着小雨走上宴席中心,将小雨交给新郎,新郎亲吻着小雨,小雨留下了眼泪,所有人都在拍照,发出快乐的喊声,碎纸礼花中,我看见小雨的眼,她确实是在流泪,也确实是在欣喜。真好。

我站起来,低头转身,像一只猫一样溜了出去。

夏天,大乔还是没有回来。

那时离她再次出走已有两三个月,我接到总公司的通知,说我业绩不错,打算调我去某个分公司做部门经理。我说好。

十月左右,新一轮的招聘结束,我的调动也开始了。接受调动前公司给我放了一周假,我有些想去找大乔,又想着,已经这么久了,随她去吧,大乔本就是自由的生灵,哪怕与人产生交集,于我这种感情愚钝的呆子,大概也只是一期一会吧。

结果,离开南城的前两天,大乔又回来了。她这几个月去了哪里,小猫仔是否顺利生下来了,小猫仔的爸爸是谁,全都无从得知。一切的一切,与她相遇,看她离开,等她回来,都好似都是一场大梦。醒来,也就过去了吧。

我带她过了宠物安检,将她放进航空箱,抚摸着她的背,对她说,我们要搬家啦。

飞机起飞,落地。来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

我拖着行李,抱着航空箱,走过新的街道,来到新的小区。大乔好奇地透过航空箱的缝隙,看着这个新天地,轻轻地发出喵喵的声音。她毕竟也还是只一岁多的小母猫,对新的地方依旧充满着好奇。哪怕她跑丢过两次,哪怕她在什么不知名的地方遭受过什么痛楚,她还是那只暴戾天真的小猫。

我心坦然。

我走进小区,路过小区中的一片绿地时,一只美短忽然跳到我的跟前,冲着航空箱喵喵直叫。

我的天,这该不会是大乔男朋友吧。我刚想着,一个女孩从附近矫健地朝我重来,一把按住那只小美短。

妈呀,可算逮到你了。

她一扭头,看见航空箱里的大乔,发出一声开心的尖叫。

哈哈,难怪跑这么快,原来是碰到同类啦。

女孩低下身子,伸出手指在航空箱的缝隙中逗弄大乔,她的猫在一边边上嗅着踱步。

她问,你的猫叫什么呀。

我说,叫大乔。

她噗呲一声笑了,说,那还真是个小美人。

我问,你的呢。

她说,你看到他额头上的花纹了吗,是不是特别像扑克牌的方片?他的名字叫方片。

女孩摇头晃脑地冲着航空箱的大乔做鬼脸,抱着那只小美短,用他的小爪子跟大乔打招呼。

大乔大乔,这是方片。

大乔轻巧地喵喵叫着,发出愉悦的呼噜声。

我有些开心,又有些唏嘘。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我问。

我吗?

她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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