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正文分六节,共7901字
首发:河的第三岸
一、温 暖
(2609字)
有位女人,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过活。她是怎么把孩子养大的呢,是靠在长途汽车站卖茶水。两三分钱一杯,就这样,来养活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她有个女儿在山区的林场工作。每到周六,她就跟一个孩子一块儿坐在炕头等女儿回家。隔着窗户能听到西北风呼啸而过,把电线吹得呜呜作响。
下午三点,她就会说:“你姐姐应该现在下班了。”又过了可能三十分钟,她会说:“她现在可能已经步行到了公路上。”然后又过了半个小时,她说:“她可能在西门外下车了......”
他们就这样一步一步地猜想着一位亲人,怎样在这样一个狂风大作的下午回家。
那时候通讯不便,一小段距离就足以使人们隔绝开来,但是人和人会被思念拉的很近,拉的很紧。
那个陪她在炕头等待亲人的小孩叫贾樟柯,这位女人就是贾樟柯的奶妈。
我说贾樟柯是一个有秋天气质的人,他一直在用朴实无华的镜头记录普通人的生活。不去诗化这个世界,他说,不能因为整个国家都在奔跑,就忽略那些被撞倒了的人。
过去的交通跟现在比,很不发达,通讯也十分落后。
小时候家里做好饭了,我爸去别人家串门,我得走过去喊他回来吃饭,那会儿没有电话。如果懒得走动或者不知道父亲串到了哪儿,就扯着嗓子在大街上喊:俺爸,回来喝茶!
喝茶就是吃饭的意思,我们那儿管吃晚饭叫“喝茶”。
一到晚上,街上就充满了各种呼喊的声音,有的粗犷,有的嘹亮,有小孩喊的,也有大人喊的。还有俩仨一块喊的,他们嫌一个人力气不够。
喊法大同小异,格式都是:谁谁 ,回来喝茶!来回就是这两句,一字一顿的跟唱戏似的,全是四四拍,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村子不大,照这样几嗓子喊下来,基本都能传达到位,而且各家认识各家的声音,不会听岔。
人的呼喊,狗的叫声,抡勺炒菜声和电视机的广播声奇妙地交织在一起。月光皎洁,万家灯火,街上走动着几个被唤回家的人影......这是家乡夜晚留在我脑袋里的大致场景。
关于记忆,倒还有一件怪事。
我能记得三舅结婚那天的事,可我妈说我当时只有一两岁,还不记事儿。但我又明明记得很清楚,我告诉我妈我能记住的细节,我妈说,怪了,确实如此。然后又问了我一些同时期别的事情,我却一点不记得了。
婚礼是在90年代初的一天,那会儿结婚还是老规矩。门当户对,明媒正娶。我们那儿管娶媳妇叫“办喜事儿”。
娶媳妇儿是很红火的事,新媳妇要坐上花轿抬着进门,锣鼓唢呐,吹吹打打,鞭炮铳子,噼里啪啦。
浩浩荡荡的搬亲队伍使乡野里弥漫着喜庆的气息。年长的布置活计,年轻的出力。叼着烟,咧着嘴,呼喊着,吵闹着,热火朝天的搬运披红戴绿的嫁妆。
新房早已布置妥当,张灯结彩。院里,门上,树上处处可见写在红纸上大大小小的“喜”字儿。
院儿里最壮观的是两座就地搭好的土灶。土灶由红砖垒成,填上满满的煤块儿,架起两口大铁锅,火在婚礼前的两三天就开始日夜不停的烧了起来。
掌勺的师傅早早的侍弄着酒席所需的材料。有的要炖,有的要炸,有的要蒸,有的要泡。师傅抡着大马勺,熟练而卖力的在灶台前来回招呼着。
尽管他现在还不能端出一样完整的菜,但他那忙乎的阵势已经着实让人眼馋了。
总有一些孩子有意无意地在大师傅跟前来回晃荡,期待着能有一块突如其来的肥肉什么的塞进他们一直合不笼的嘴里。
大师傅怒目而视,佯装生气的呵斥:“去,小孩子看啥呢,边儿去!”
孩子们哄的一下退开了。但仍不肯罢休,像没采到花粉的蜜蜂一样,过一会儿又嗡嗡地涌了回来。
终于逮着一回刚出锅的丸子什么的,那帮孩子就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师傅手里晃来晃去的笊篱。
师傅会意一笑,顺手摸出两个热腾腾的丸子,往自己嘴里一扔,自顾自地嚼了起来。
那群蜜蜂全傻了眼,兀自咽着口水,仍眼巴巴的看着。师傅全然不顾,丝毫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眼看着锅里的丸子一点一点被捞光,孩子们急得直挠头。
终于大师傅抄起半笊篱丸子,抖了抖,伸到孩子们面前,瞧着他们,眉毛一挑。孩子们立马明白了师傅的意思,纷纷伸手去抓。一旦得逞,就撒欢跑开了。
那会儿办喜事儿,不是主家一家的事,更像是街坊四邻公共的事。沾亲带故的姑娘婶子,大爷大妈,街坊邻居都是自告奋勇的来帮忙。择菜洗菜,刷盘子刷碗,抬桌子搬凳子,挂灯笼贴喜字儿,张罗什么的都有。
有活儿就干,没活儿就闲着,抽烟,喝茶,聊天。得亏有这么档子喜事儿把大伙招呼到一起,给他们一个难得的热闹场面。院子里熙熙攘攘,土灶烧得正旺,灶上不时飘出一阵阵热气。大人小孩全忙活着,一派欢天喜地。
正儿八经的庆祝,是在结婚的前一晚开始的。主家会请来戏班子在家门口唱堂会,我们那儿叫“听响戏”,那是街坊们除喝喜酒外最大的乐子。
晚饭后开始,唢呐一响,锣鼓班子就开始忙活起来。男女老少闻声而动,四邻街坊都会来凑个热闹,沾点喜气。不一会儿现场就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戏班子当然是清一色的奉上几出诸如“打金枝”、“十样景”之类的欢乐戏码。
得以近距离的听戏,街坊们满心欢喜,一个劲儿的拍手叫好。师傅们见大家伙儿这么捧场演的也格外卖力。主家不时会过来招呼一下,派些香烟瓜子之类的以示招待。
三舅的婚礼我能记得的部分正是头一晚上唱堂会的情景。
新房靠着大街,堂会台子就扎在门口大街上。吃过晚饭街坊邻居都来了,上千瓦的白炽灯把整个场子照的通亮。天儿已经冷了,但堂会现场还是冒着一股子热气。
最卖力的是那个吹唢呐的人。唢呐是所有乐器当中声音最大也是最消耗气力的。那是个年轻小伙子,眼睛又黑又亮,鼓着腮帮子吹的十分卖力,指头异常灵巧的摁着音孔,耳根子下面青筋暴起。
他那脑袋会随时跟着唢呐的节奏摇来晃去,甚至,还时不时的跟着唢呐的响声挤鼻子弄眼,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
他对自己的技艺毫不保留,吹到尽兴处,信手拿起一只拳头大的碗,沾点茶水,时而把喇叭口盖住,时而又拿开,使唢呐发出种种不同寻常的声响。
锣鼓师傅也忘情的招架着,跟唢呐师傅彼倡此和,脑门上直冒汗。他们天衣无缝的配合引来底下一片叫好儿。
演出烘托出一种特别祥和的氛围,那阵势就好像他们自己家在办喜事儿一样。
那个场面能让你清楚地知道,倘若结婚的是你,即便萍水相逢的路人,都会为你高兴。
他们不光唱戏,也会在演出当中穿插几首歌。我记得最深刻的是他们唱的一首“大花轿”。歌词简单明了,跟现场也很契合,唱起来很有气势。
唱歌的那个,也是个年轻小伙,嗓门特别大,像喝了酒似的,摇头晃脑。他唱起来特别起劲,可着嗓子喊:“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抱着我那妹子上花轿”,就跟他真要娶媳妇似的。
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个个儿都喜气洋洋的,空气中流动着一种温暖。不知道堂会最后怎么结束的,只记得那一晚皆大欢喜。
二、归
(775字)
世事变了,正如贾樟柯所说,整个国家都在奔跑,我再没见过这些记忆中的场面。
整个国家都在奔跑,很多东西都在变来变去。工具是一时的,秩序是一时的,道理也是一时的......这些无法经历时间考验的东西,常常让我觉得没有着落。
我信不过这些一时的事物,信不过满心势利的人。于是开始寻找那些不变的,经得住时间考验的东西,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
贾樟柯读大一的时候,一个家乡的朋友,突然去看他。那会儿从太原到北京,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晚上7点半发车,第二天早上才能到。
朋友突然到访,他很开心,两个人就到电影学院的小食堂里吃饭。
贾樟柯关切地问:吃完饭你是......你要住我这儿吗?
他说:我不住,我晚上就回太原了。
贾樟柯一愣:啊,那你来干什么?
朋友淡淡地说:我来看你啊。
然后贾樟柯就陷入长长的沉默。朋友十二个小时的来,十二个小时的去,就是为了来看他。
有一年春节,他第一次应同学之邀,去跟老朋友一起喝酒。多年不见的老友一开始都有些拘谨,十分钟后就逐渐回到了少年时的状态。
朋友跟他说,你是谁不重要,你是我们的朋友贾樟柯。你是那个曾经骑着自行车满县城瞎溜达的那个贾樟柯。
从头到尾大家没有跟他谈任何电影的话题,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要小孩。
他转过身去,痛哭流涕。因为在北京,没有一个人问他这个问题。
在城市生活,他说也很好,特别是在艺术上,有很多可以聊一两个晚上的朋友。在那儿过得多姿多彩,唯独缺了一样东西,就是情义。他需要那样东西,就在15年搬了回去。
他说有些过去自己拒绝的事情,后来发现自己错了。比如过去特别不喜欢去别人婚礼,小孩过满月之类的场合,乱哄哄的,他觉着闹。现在他倒很乐此不疲,他说那就是人情。
在追求事业的过程中,我们很厌烦那些跟事业没有关系的事,觉得那不值得占用我们的时间。但其实不是。除去那些我们认为重要的务实的东西,我们也需要人跟人之间的情义,那能让我们感到温暖,不孤单。
三、信
(2014字)
整个国家都在奔跑,信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传达的如此之快,人们却没有了实质上的连接。那些文字都很空洞,虽然不是虚情假义。人们可以随时随地说很多很多话,只是再难附上真情挚意了。
饱含深情的文字最常出现在书信里。
从前慢,车,马,邮件都慢。一旦分隔两地,人们只能通过书信来表达情感。见面的时候,我们常常是羞于表达的。我们冲动,我们矜持,我们忘乎所以。
书信却是另外一回事儿。
写信的时候,就像对着那个人说话,而他又不能马上看到自己。这就比平时多了一些大胆,多了一些镇定,多了一些余地让情感慢慢地聚积。
一肚子的话,如泉涌而出,发乎于心,全不由自己。强烈的,任它汹涌;含蓄的,任它深沉;凌乱的,任它语无伦次。
信不是一时写成的,那是悉心酿造的一坛酒,每想到什么,挂念谁的时候,便酿下一口。待到坛子要满了,再存不住,才拿出去。
不管味道如何,它一定是热的。寥寥数语,来回千里之外,流转的是浓烈真挚的感情。
如今我们已经不写信了。
有一天我偶然翻到两位友人一封35年前的书信,那是一坛陈年老酒啊。如今尝起来,依然沁人心脾,回味不穷。
信是画家黄永玉写给剧作家曹禺的,情真意切,字字珠玑,1252字,一字不落,今复诵饮之。
“
家宝公:
来信收到。我们从故乡回京刚十天,过一周左右又得去香港两个月,约莫六月间才转得来,事情倒不俗,只可惜空耗了时光。
奉上拙诗一首,是类乎劳改的那三年的第一年写的,诗刊朋友问我要近作,而目下毫无诗意抒发,将信将疑,从匣中取出这首给他看,却说好。
人受称赞总是高兴。但这诗不是好,是公开的私事满足了人的好奇心而已。不过我老婆是衷心快意的,等于手臂上刺着牢不可破的对她的忠贞,让所有的朋友了解我当了三十六年的俘虏的确是心甘情愿。
歌颂老婆的诗我大概可以出一个厚厚的集子了。只可惜世界上还没有这么一个禁得起肉麻的出版社。
说老实话,真正地道的情诗、情书、情话,怎么能见得人?伟大如鲁迅,特精熟此道。说是“两地书”,买的人图神奇,打开看来却都是正儿八经、缺乏爱情的香馥之感。
全世界若认真出点这种东西,且规定人人必读的话,公安局当会省掉许多麻烦。人到底太少接触纯真的感情了。
曹公,曹公!你的书法照麻衣神相看,气势雄强,间架缜密,且肯定是个长寿的老头,所以你还应该工作。
工作,这两个字几十年来被污染成为低级的习俗。在你的生涯中,工作是充满实实在在的光耀,别去理那些琐碎人情、小敲小打吧!
在你,应该“全或无”;应该“良工不示人以朴”。像萧伯纳,像伏尔泰那样,到老还那么精确,那么不饶点滴,不饶自己。
在纽约,我在阿瑟•米勒家住过几天。他刚写一个新戏《美国时间》,我跟他上排练场,去看他边拍边改剧本。那种活跃,那种严肃,简直像鸡汤那么养人。
他和他老婆,一位了不起的摄影家,轮流开车走很远的公路回到家里,然后一起在他们的森林中伐木,砍成劈柴。米勒开拖拉机把我们跟劈柴一起拉回来。两三吨的柴啊!
我们坐在米勒自己做的木凳、饭桌边吃饭。我觉得他全身心的细胞都在活跃。因此,他的戏不管成败,都充满生命力。
你说怪不怪,那时我想到你,挂念你,如果写成台词,那就是:“我们也有个曹禺!”但我的潜台词却是,你多么需要他那点草莽精神。
你是我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
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灵通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像晚上喝了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
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释、分析得也不透彻。过去数不尽的精妙的休止符、节拍、冷热、快慢的安排,那一箩一筐的隽语,都消失了。
谁也不说不好。总是“高!” “好!”
这些称颂虽迷惑不了你,但混乱了你,作贱了你。写到这里,不禁想起莎翁《马克白》中的一句话:“醒来啊,马克白,把沉睡赶走!”
你知道,我爱祖国,所以爱你。你是我那一时代现实极了的高山,我不对你说老实话,就不配你给予我的友谊。
如果能使你再写出二十个剧本需要出点力气的话,你差遣就是!艾侣霞有两句诗,诗曰:“心在树上,你摘就是!”
信,快写完了,回头一看,好像在毁谤你,有点不安了。放两天,想想看该不该寄上给你。
祝你和夫人一切都好!
晚 黄永玉 谨上
三月二十日
我还想到,有一天为你的新作设计舞台。永玉,又及
我还想贡献给你一些杂七杂八的故事,看能不能弄出点什么来!永玉,又及
”
看到这封长信,我如获至宝,虽然不是写给我的,但这也是一壶好酒啊!几十年过去了,它还是那么醇,那么烈。是啊,“人到底太少接触纯真的感情了”,所以它才那么珍贵。
曹禺在回信中说:“你是一个突出的朋友,我们相慕甚久。你的画,世间有多少人在颂扬,我再添什么是多余的。我更敬重的、更喜欢的是你的人性,你的为人,你的聪敏才智、幽默感,你的艺术与文章是少见的。”
“但真使我惊服的,是你经过多少年来的磨难与世俗的试探,你保持下你的纯朴与直率。你像座火山,在你身边,是不会变冷的。”
这坛酒,这份情义,这份豁达,这份透彻,不正是能经受时间考验的东西吗?
四、不 朽
(742字)
有一天饭后和一个朋友闲谈,我问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他不假思索半开玩笑地说:钱。
说完俩人儿哈哈大笑。“钱对我也很重要,”我说,“但不是最重要的,于我最重要的是快乐和情义。”
人活着可以功成名就,可以大富大贵,但起码,要活的快乐。要是过的都不快乐,那一定是不值得的。不痛快,不高兴,不快活,那还图什么呢?
人可以自己说了算的事情并不多,但快乐算一个。即便如此,真正快乐的人却寥寥可数。
真正的快乐是直接的,纯粹的,不朽的。
听到一个笑话,可发一哂,听完就没了。
抽鸦片能让人忘记烦恼,直上瑶池。但那是海市蜃楼,片刻的欢愉,清醒后才觉劳心费神,悔不自禁。
过程让人沉迷而没有实质结果的事情,是瘾。瘾往往伴随着对生命的消耗和对身体的摧残。尽管它能带来某种乐趣,但那是机械的,没有嚼劲的,无法持久的。远谈不上快乐。
得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东西,能够高兴好几天,但也不会持续太久,因为一旦拥有,就会开始朝思暮想别的东西。这也谈不上有多大快乐。
顶好的快乐,是得到自己一以贯之且梦寐以求的东西。比如情义,比如修养,比如志趣。哪怕不是得到,只是去求索,去亲近,去仰慕,都足以甘之如饴。这样的快乐才来的直爽,来的透彻。
此外是情义。
因为人不是牲口,人有人的良知和灵性。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凭着人情的滋润,才能感受到安全和温暖。
这种温暖对于人来说至关紧要,人是恒温的,身体要通过穿衣,烤火来取暖。人心也一样,它需要情义温暖,来保持一个,人的温度。
一样事物你平常待它,保持接触,它就会维持鲜活。一旦你把它搁置下来,等哪天蓦然回首,只觉着陌生,那便是缘分尽了,不久这样事物就会离你而去。
我一直在找一个地方,在找那些一成不变的东西。近处没有就出去找,眼下没有就去书上找,去电影里找,去打听,去筑造。否则,就喘不过气来。
五、昔我往矣
(1382字)
时代变了,人们充裕起来,可我总觉着哪里不对,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
这么些年过去,我反倒觉得进化的只是科学和工具而已,而非人类自己。
甚至,我们可能误会了“进化”的意思,它或许,已经结束了,或者,是在走一个类似抛物线之类的轨迹。
我是说文明可能已经开始从它的顶点往下落了,而我们却不自知的以为还在高樊。
拿造房子来说,以前的房子四四方方,工工整整,青堂瓦舍,有屋有院,既敦厚雅致又悠然得体。这样的房子多养人啊,没了。再看现在的房子,高!洋气!这也很好,只是它没有老中国那股子深长的意味了。
还有桌椅板凳,过去从头到尾不见一根钉子,一板一木全是榫卯相接。它们就这样长在了一起,浑然一体,既结实又透着匠心独到的功夫。现在的桌椅全是七拼八揍的,看上去也还行,就是怎么着都有一种生拉硬拽的感觉,不像那么回事。
如果人类的事业是造一座塔,无论前人造的有多精巧、宏伟,总有后来者不以为意的信手推倒,再试图以一种“崭新”的姿势去重造,周而复始。
我很警惕“解放”这个词,人总是信誓旦旦的,然后内耗。一些人毁坏,另一些人重筑。有人学好,有人作恶,你方唱罢我登场,可人类的事业还是踽踽不前。
衣食住行,吃喝玩乐,生活的花样似乎越来越多,只是更匆忙了。人们脸上经常挂着茫然和不安。
人活得比任何时候都富足,同样活得比任何时候都吃力。
这个时代,像一台巨大的机器。人们殚精竭虑,一点一点让这个庞然大物转了起来。它越转越快,逐渐失去了控制。它鲜艳,雄伟,但全无感情。
人们用几十年的时间试图让这台机器变的更快,更聪明,结果却有许多人在这十几年里成为了它的齿轮。
我几乎不看新闻,那一切都跟安排好了似的,全无活力。
张三死了,李四那儿又出什么事了,王二整日盘算着怎样把自己卖个好价钱。马六的狗咬了赵五,不,是马六咬了赵五。黄三敲了那个成了寡妇的擦满胭脂的戏子的门,丁二冲着卖笑的金莲吱吱地乐。
吴瞎子高声疾呼着“解放”和“自由”。马三穷了,胡万富了,潘云俊了,金宝行了,贵武让人日了。
不计其数的人受业解惑,壮怀激烈,死去活来......
人与人之间全无耐心,每个人都很窝火,随时都可能发作。彼此都不待见,总是互相打压、隔绝,形同水火。
一旦发作,就不惮施以暴力和秽语,谁也容不下谁,仿佛跟自己立场不合的人都该死,空气里充斥着血腥和恶意。
彼此全无敬意,更妄谈同胞之谊,扯掉那层破烂不堪的遮羞布,我们从未如此分裂过。
人都只讲务实,只认蛮力,人性的光辉在一点点湮灭。
有人信仰科学,但科学只是一种工具,一种思考方式。科学是拿来用的,不是用来信的,否则科学就是迷信。世上还有未知的力量存在着,科学不应承担除工具以外太多的情感。
黄老的提点历历在耳,“醒来啊,把沉睡赶走!”
可人们行色匆忙,有人在唱诗和远方,也有人在眼前苟且......我们总在错过。
慷慨激昂,扰乱了别人的生活,他们皱着眉头说,不要。他们脑袋上只写着“成功”两个字。
大家都肯务实,但虚实却很难说。
比如交朋友,为利而交,当然是务实。但是因利相交的往往不是真正的朋友,也不能持久,更不涉及实质上的情义。
彼此奔势利而来,随势利而去。金钱往往还会招致祸端,老子曰: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有些朋友是义交,看上去反倒显得不切实际。但情义之交往往交得到真正的朋友。彼此赤诚相待,情同手足,虽难得多少“实际”的好处,但能得到一种温情,且不会招致祸患。
这么说来,务实的究竟是金玉满堂,还是人情冷暖?
六、酒
(379字)
人总要面对两类事物,一类是眼下现实的生活,另一类是脑袋里装着的意识、记忆、学识、构想等等形形色色的东西。它们互相掺杂,彼此浸染,所有的一切在里边发酵、酝酿,然后酿出酒来。
脑袋就是一个酒坛子。要紧的是这坛酒时时刻刻都在,而且要自藏自酿,自斟自饮。它要是苦的,就教你苦不堪言,它要是甜的,就教你甘之如饴。
相比之下,当下生活里的滋味倒在其次,那是一时的,且远没有那坛酒来得浓,来得烈。
由此看来,即便当下生活略有苦涩,腹有美酒在身,那苦涩便可消去大半;若是苦酒在喉,就算时下颇为得意,也难得酣畅淋漓。
居家过日子,不光要看眼前路,还得看好这坛酒。酒酿得好,日子才能真正过得安逸。
人是万物之灵,人类的事业是代天治世。为的是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物有所序,人与自然顺应天道伦理,长治久安。
至于个人的事业,无外乎,快乐而富有温情的活过一生。起码,活出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