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悠远的藏地长歌

一首悠远的藏地长歌

——读诗人李春俊诗集《喜马拉雅以北》

风铃/文


昨夜,我拿到《喜马拉雅以北》诗集,迫不及待地翻阅。郎木寺、羌塘、墨脱、鲁朗、牛奶海、冈仁波齐、古格,这些熟悉的名字,就像经幡上的语言,被从喜马拉雅以北吹来的风,扎向苍茫的天地,抑扬顿挫或是洋洋洒洒,蔚蓝的天幕和无边的草原,瞬间盛满了泪水和欢喜。

217首诗,是诗人李春俊多年往返藏地,写给高原的217封情书。书写的过程,是无数次超越精神海拔的过程,我能想到诗人每一次开车进藏与一步一叩首的信徒进藏方式虽有不同,但本质是相同的。只要心诚无纷扰,对藏地投入巨大的热枕和沉醉,把生命与藏地融为一体,我认为是一种爱的本能和诗人情感的需要,是一种超越艰辛、寂寞、危险、高反所换来的幸福与心灵的自足。

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宇宙,有的是徜徉在浮喧的人群和高楼林立的城市,有的在琴棋书画的国度寻找艺术的尺度,而李春俊的精神宇宙是在藏地,那里住着遍地牛羊的草原、一望无垠的星空、青花在澄澈的海子里抒情、连从草原上吹来的风都是蓝色的——他“钻进词汇的库房,搬运着最质朴的字,建筑灵魂的模样”,我觉得不光如此,他把身心交给西藏,以生命倾听生命,以生命领悟生命,以生命抵达生命。在抵达的过程中,自己的灵魂得到了放松与提纯,自己的语言与思想,得到了天然的滋养与灵性的安抚。

所以,从诗人笔端和心头淌出的诗句,不是彩绘,而是素描——是一朵格桑花对着蓝天说话、月亮湾和夕霞轻语、藏羚羊漫不经心啃食牧草、文布村孩子的眼神如雪水般清亮、转经筒和风的辩证关系在空中回响弥漫,藏地的风物长什么样,诗人的文本就是什么样。藏地的蔚蓝、包容、辽阔、淳朴和文本闪烁的大地的气息、草木的气息、神性的气息叠加在一起,汇成了一部悠远跌宕的藏地长歌。

我曾为“以残垣断壁,印证没落之美”的古格,写过这样的话,冈底斯山脉的霜花,在扎达绾了一个结。象泉河正惆怅,1300多年的悲欢从布满金线的河面,贴出一枚用旧的邮票。在《古格王朝》的诗中,我读到了这样的句子,“涂上多皱纹的额头/随即一把不断长大的金刷子/将绝壁上的建筑刷得金屑飞扬/马上更多更大的刷子加入/往下刷,刷,刷,腾起纯金的薄雾——/奇景转瞬消失,还原颓唐土色。”我能读到诗人情感的递进,在高原,阳光是高深莫测的画家,它轻笔一挥,在断垣残壁的古格遗址,挥出淡淡的思念,洒出自在的花朵,溢满掷地有声的言语,但看到历史的风霜对古城无情的打磨与摧残,诗人从激情饱满的情绪过度到了忧伤与怅然,那是对象泉河边一个王朝崛起与峥嵘的回溯,对如今“极目四野,焦土千里”的旧城发出孤独的喟叹。我看到,象泉河在古格的落日中叙旧,在高原的褶皱处,“唯象泉河一线黑绿蜿蜒天际”,添置着新的页码。我能感知,“古格十三发现”分布高原大地,吐蕊古格人神秘的生存秘方,在时光的河床上练习与黄土高坡交谈的肺活量。

每一次进藏,我喜欢在垭口停留,我喜欢把自己交给风,交给海拔越来越高的驿站。站在垭口,我能暂时忘却烦恼和旅途中的疲惫,也能在高处仰望远方的雪山和低处的河流,看它们在天地中凝望与回首,交流与汇合。“在垭口,他们看着自己在空中飞了一阵/才返回车里,闭上眼睛/梦醒来,总把一些重要的忘记/把一些不重要的也忘记。”如果说带着一颗虔诚的心进藏后是对自己精神的一次点拨,在藏地任何一个垭口,身体都会经受高海拔的检阅,心中的废料也在垭口得到清洗和剔除,只剩下空——把一些重要的忘记,把一些不重要的也忘记。

我对郎木寺镇情有独钟。我第二次去郎木寺是个初夏,一到小镇,我就去回访四年前曾去过的咖啡馆。我坐在曾坐过的位置,当抬头看到熟悉的字迹和卡片原封不动地挂在墙上,像一个邮戳,盖着我当时抵达郎木寺的心情,我顿时泪流满面,我不再把郎木寺当作旅行的歇脚处,而是一个带着体温的地方。这是一个古朴而神性的村落,藏、回两个民族是白龙江的左手右臂,她们以郎木寺为纽带筑起与白龙江的亲情,一辈子在原地厮守。白龙江的两个双胞胎女儿,拥有共同的名字——郎木寺。一个是村,一个是镇。一个倚着四川若尔盖的山水,一个挽着甘南的草原。一个亭亭玉立洁白无暇,一个楚楚动人低眉含羞。不同的是信仰,相同的是血脉。不同的是语言,相同的是情谊。不同的是饮食,相同的是礼仪。不同的是属地,相同的是源头。不管“煨桑的手,转经的手/流着泪的眼睛/踯躅的脚步和背影/雨后清晨,鸡鸣狗吠/雾气蒙蒙”,只有“生活和信仰/从不管天阴天晴”作了最好的总结。我在郎木寺的夜晚,月华洒向大地。在高处的寺院,一个开成冰明玉润的莲花,一个画为流光溢彩的唐卡,我看到一个手握转经筒的老人,吐出唵嘛呢叭𠺗吽的真言,在天地间寻找精神的密码。

“在生命禁区,远离尘世,一些人事永远多余”。回顾自己多次进藏的历程,仿佛藏区就在我的身边。那辽阔的高原蓝即使来到平原我也能辨认,它们没有距离,只有肌肤可亲的温情与暖意。那青青的草原住着格桑花和牛羊,它们心甘情愿地成为高原的二分一甚至全部。那些地壳恰到好处的铺陈,在大柴旦绽放为形态各异的碉堡,情绪里的山川磨出水上的雅丹和一弯平仄的孤烟。走在珠峰脚下,大山的脊梁被简化为纯白,我能想象素面朝天的爱情,不管染上多少岁月的霜,从咫尺到天涯的相伴,总能让人的生命圆满。这些是我在藏区归来后的感受,它们已经住进了诗人李春俊《喜马拉雅以北》的一句诗,一首歌里,为我的藏区体验注入了新的血液与艺术的高度,这是无法言喻的生命洗涤,也是《喜马拉雅以北》带给我今日午后的阅读快感。

2018年1月13日下午,于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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