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老太和她的棺材

(一)听一头驴子讲那过去的事

我不叫驴子。我叫绿子。但是,家乡人因为咬不准字音,还或者是恶作剧,他们都喊我驴子。

  在我小时候居住过的村庄,新房子和老房子的划分是非常明显的。

      村里有一段曾经很辉煌的残败老墙,那段老墙是一家已经搬去海外的人家的老房子的院墙。墙里的房子因为久无人居住,也无人修缮,早已经坍塌的只剩残砖破瓦了。只有一段院墙还坚挺的站立在那里。墙头上长满了狗尾巴草,被风一吹,就摇摇摆摆,在我眼中,算是一道风景。就以这段老墙为界线,老墙的东面全是新盖的房子,因为东面靠近一条大路。越靠近大路,不仅出行方便,也更容易给人们带来经济利益。在老墙的西面,都是老房子。老房子里居住的多是老年人。说的更具体一点,就是都是已经不能劳作的人。他们就像那一段老墙一样,历经沧桑,如今被遗忘在这里。平日死气沉沉,鲜有人声。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母似乎总有忙不完的农活,他们从没有时间过问我的去向。村里大部分小孩子会跟随父母去田间劳作,还有一部分就野放着,自己爱去哪就去哪。从不担心会出危险什么的。在这些野放的孩子中间,我就是其中之一。

      但我却并不是个合群的孩子,更喜欢独来独往,自己游戏。

我喜欢去老墙那里去玩。那里有成群的小猫,小狗在那里戏耍,在荒凉残破的院墙里长满野草,当然也有成群的老鼠在那里,目中无人的追逐打闹。

我时常去那里,和一只小狗围着那段墙转圈追逐,玩累了,就躺在墙下休息,有时候也会睡着了。

有一天,睡梦里,就听见有人唤我。睁开眼睛一看,就看见一个老太太,拄着一个木棍,站在我的身边。我咕噜从地上爬起来,对她满怀警惕。我怀疑,她有可能是个老巫婆变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老的老太太。

“丫头,你怎么睡在这里了?地上会有虫子咬伤你的。”那个老太太说着,并伸出她的手,来摸我的头。看着她伸过来的枯树枝一般的手臂,我本能的躲避着。她的手擦着我的头发滑落下去。

“我不叫丫头”我瞪着一双黑眼睛,目光里闪着警惕,歪着脑袋对她说。

“那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声音里满是一种逗弄的意味。同时把她的脸前倾,更贴近了我。

她真老啊。我看着她靠近我的脸,心里说。老的我都无法看清她的眉眼。我更确信她是老巫婆变的。心里一边对她有些怕,却又对她满怀好奇。父亲对我讲过的许多关于巫婆的故事,都从我脑袋里冒了出来。我确定,她就是一个老巫婆,而且我想她可能也会变出一把扫帚来,可以骑上它满天飞来飞去。

我看着她的老的只剩皱纹的脸,告诉了她我的名字。

她听到我的名字,竟然“嘎哈”一声笑了起来,张着大嘴,我敢打赌,在她的嘴里一定找不出一颗牙来。她笑的似乎都站不稳了,因为她的脚长得像两只三角粽子。她左右摇晃着,要不是她手里拄着那个木棍,我真怀疑,她会倒了。

“驴子啊?你爹妈怎么给你起这个名字?还不如丫头好听呢。”

然后,她拄着那根木棍,好像是要离去的样子。我看着她那像两只三角粽子一样的小脚,脚尖朝上,只用脚后跟走路,一捣一捣的往前移动。我正好奇,她怎么会长着这样的脚呢?也许,她是老巫婆,所以才会长着那样的脚吧。我看着她移动的双脚,正在痴迷的乱想,没有想到她移动了几步,却又停下来,对我招手说:“过来,驴子。”

我竟然很听话的去到她的面前。然后她把手伸进自己的胸怀里,摸啊摸的,老半天,终于从她的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她把那东西放到我的手里,又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这一次,我没来得及躲开,我的脑袋让她摸到了。她竟然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来。

然后,她用脚后跟,那样一捣一捣的,拄着木棍,一摇一摆的移动着离去。

确定她已经离去,我才敢看她放在握手里的东西。我想一定是带有魔法的宝贝。我握着那东西,手心都出汗了。

打开自己的手心,才发现,她放在我手心里的,只是一块糖。那是当时所有小孩子都梦寐以求的高粱饴。

对于那块糖,一开始我并没有马上吃掉。不是不想吃,是不敢。我怕吃下去,会受到诅咒,自己在一瞬间变成癞蛤蟆之类的东西。从此再也变不回来。我把那块唐藏在一个角落里,希望魔法失灵,显出它的原身来。

就在那天夜里,我做了很奇怪的梦。一会梦见自己被老巫婆抓了去,要吃掉自己,一会,又梦见自己骑着扫帚满天的飞,谁都抓不到------------

第二天,父母依旧忙他们的事情,而我依然像往常一样,爱去哪就去哪。

对于昨天自己遇到的老太太,我在心里已经认定她是个巫婆。心里既担心,又满怀期待。希望会发生些什么奇遇。总想着,那个老巫婆再出现的话,一定会给自己带来有魔法的宝贝。她若真是一个老巫婆,她怎么会轻易的把自己的宝贝送给我呢?也许她要考验我些事情也不一定呢。

于是我对谁都没有说起老太太的事情,一个人又去了老墙那里。

我和往常一样,和小狗,小猫追逐的累了,又躺在老墙底下休息。但这一次,却不敢让自己睡着,只是假装睡了。心里在等着老巫婆的到来。就那样装睡,装着,装着,迷糊之中,就听见有人唤“小驴子,你怎么又睡在地上了?”

听到这个声音,我咕噜一下做起来。果然,还是昨天那个老太太。不过,有些失望。我心里希望她换个样子。但是没有,什么都没变,还是那个样子。

她站在我的面前,依然是雪白的头发,依然拄着那个木棍,依然是两个粽子一样的小脚。依然是看不清眉眼,都是皱纹的一张脸。

“快起来,不能躺在地上睡,驴子,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去奶那里玩吧。”她说。并伸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一个野放的孩子,在大人都忙的时候,确实没地方可去。我虽然对她心怀疑虑,却还跟随她去了一个院落。因为,小孩子和小猫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那里当然也是一所老房子。虽然老旧,却并不破败。房屋还算完整,庭院也很整洁。

我疑疑惑惑的走进她的家。满眼在搜寻她那把可以飞的扫帚。

“来,驴子,做下,奶拿好东西给你吃。”

她把我领进屋子,在一个小木头桌子前坐下。我坐在那里,心怀忐忑。紧张的似乎不能呼吸,全身除了眼睛能动,全身似乎都动不了了。我是否被她使了魔法?因为我看到她在屋子的一角,放了一口大棺材。那口棺材是上了油漆的。是朱红色。我看她移动着那双粽子小脚,去了棺材那里,把拄着着的那根木棍倚在棺材边上,然后用双手“嘎吱”一声,推开了棺材盖,在那一刻,我简直要跳了起来,我想她是要躺倒棺材里去了,然后再出来就会变成巫婆的模样。

她趴在那口棺材的边沿上,一只手扶在边上,另一只手伸了进去。那只手再出来的时候,我想一定是一只魔杖。但是,那只手却端出来一只藤编的箩筐来。她移动着她双粽子小脚,把箩筐端到我的面前。放在了那张小木桌上。说:“来,驴子。吃吧。”

我看到那个箩筐里,全是好吃的点心。我的心在那一刻,砰砰乱跳着。

“我这些东西是给孩子留着的,我希望会有小孩子来我的家,就把这些点心一直攒着。但是,一直没有谁家的小孩子来,这下,你来了,都给你吃了吧。”那个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说给我听的,又好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看着那一箩筐点心,对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尤其是在乡村那个糖果点心都很匮乏年代。要想抵御住那些东西的诱惑是真的很难。无论吃了那些东西会把我变成什么,我都不在乎了。于是,我咽着口水,伸出了自己的小手。

老实说,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吃到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吃的好撑。那个老太太就一直笑眯眯的看着我吃。害怕我噎着,还给我倒了一碗水。我吃饱了,又咕咚咕咚的喝水,老太太笑着说:“你还真是一头小驴子呢。”

吃过老太太的东西,发现自己并没有变成癞蛤蟆什么的,就想,她也许不是坏心眼的巫婆。是个老神仙婆婆也不一定。

总之,那时候,我满脑子的幻想。当然,我的这些幻想,都来自于父亲给我讲的故事。

从这之后,我就经常去这个老太太家里。去了之后,她就“咯吱嘎吱”推开那口棺材的盖子,从里面给我拿好吃的。对于那口棺材,我已经不再害怕。我以为,老太太如果不把那么多好吃的藏在那里,说不定早被别人给偷吃掉了也不定。

从那以后,老太太,就一直喊我小驴子。有时候还喊我驴驴。

对于她的叫法,我并不恼。因为从她的语气里,我听出,她并没有恶意。要是换做别人这样喊我,我早就扑上去和他们拼命了。

对于她的叫法,我纠正过,但是因为地方口音,和她那没有牙的嘴,我最终也没有让她把我的名字叫正确了。

但是,对于那口棺材,我由害怕,到好奇。那里面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好吃的呢?好像永远也吃不完似的。也许,这口棺材就是老太太的法宝。终于忍不住,有一天问了老太太。

老太太弄明白了我的意思之后,就絮絮叨叨的对我说起了她的事情。这一说,把她从老巫婆的样子彻底变成了人间老太太。

老太太有两个女儿,都已经嫁做人妇。一个在城里,一个近一点,隔三差五的就会回来看她一次。每一次来,都会给她带来很多好吃的。她的另一个女儿从城里来一次,会带更多的好吃的。无论带来什么,她都把那些东西放进棺材里。因为家里没有储物柜。放在棺材里,老鼠钻不进去。猫也进不去,很安全,很干净。

至于那口棺材,她说,是老伴走之前,就给她做好了的。做好了有十几年了。老伴走的时候,84岁。想着自己也会很快就随着去了。没有想到,又过去这么多年-----------------

“上好的木料做的呢。”有一次,老太太用手抚摸着那口棺材,说。“有了它,走的时候,就不用担心什么了。”说着,她从棺材里拿出一摞衣服打开来,让我看。并说:“我自己做的,一针一线,都仔细着呢。”

我看到,那是一件长袍。暗红色。上面绣着金丝凤凰。从扣子到绣着牡丹花金丝边的衣领。无不显示那件衣服的精美和华贵。很像皇宫里的格格,皇妃穿的衣服。在我看来,那应该是一件结婚的礼服。还有一双像粽子一样的鞋子。是黄色的,也是做工精美。鞋面上绣着精美的花朵。

“结婚穿的吗?”我问。

“不是。是我走的时候穿的。”老太太说。

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来说,我并不理解这个“走”字,是什么意思。

“你要去哪里?”

老太太笑眯眯的说:“我已经96岁了,你说,我会去哪里?”

“你会去天上吗?”我问。在一个小孩子的心目中,96,那是个大数字,因为那时,我好像还不能顺利的数到100。尽管父亲每晚会用一个葫芦做的瓢,装满花生,让我数数,但呆笨的我从来数到89就是一百了。一个96岁的老太太,大约就是神仙了吧。神仙当然要去天上。

老太太听我这样说,就用手来摸我的头,一边说,:“是了,就是要去天上呢。"

老太太总是驴驴,驴驴的这样叫我,有一次,我就问起,她的名字。她说,“你就是知道了我的名字,你也不能叫,知道吧?你得喊我奶。”

这个奶是她自封的。我从来就没喊过她奶。在心里一直喊她老巫婆。嘴上喊她老太太。

“嫁到夫家,就没有人喊我的名字了。我自己好像都忘记自己的名字了。不过,我确实是有过名字的。”

“那你叫什么名字?”我不死心的依然问。

她说了她的名字,好像很长。我听着很别扭,。当时只是一问,也没有存心要叫,说过,听过,就丢到一边去了。

我常去她的家,她就总讲她的过去给我听。对于一个小孩子,自己的事情尚且都还记不清楚呢,哪里会有心去记住她的往事呢?

隐约记得,她好像是从北京那里逃难,才到了这个村子,然后,嫁了人。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

我常去老太太那里,老太太棺材里的好东西日渐减少。终于,一天,老太太再也没有从棺材里拿出好东西给我吃。到这时候,我就知道那并不是一口有魔法的棺材。老太太也并不是一个老巫婆。

老太太拿不出好东西给我吃,看到我失望的神情,好像很对不住我的意思。

但我依然见天就跑去她那里,小孩子的心思很简单,就是等着吃她的好东西。

而老太太,见我依然跑去她那里,是源于对她的一种情感,或者依恋,对我更是加倍的好。没有点心,她就煮鸡蛋给我吃。或者给我蒸鸡蛋羹。我估计,自从我去了,她家的母鸡下的蛋,都被我吃了。

这种状况,会一直持续到她的两个女儿来给她送好吃的为止。

有一天,我去她的家,庭院门都开着,却不见她,到屋里,也没有看见她,于是,就喊“老太太。老太太——”

喊了半天,没见回音,无意间朝棺材那里撇了一眼,发现棺材里伸出一只手来。跟着声音也出来了“别喊了,奶在这里呢。过来拉奶一把”

对于我喊她老太太,她从不纠正,也不恼。

“你怎么到那里去了呢?”我把她从棺材里拉起来,问。

她一边往棺材外爬,一边说“我想进来试试,看住着舒服不,进来躺了躺,还挺合适,躺着躺着,竟然睡着了,让你那么一喊,喊醒了。”

她往棺材外爬的时候,不小心鞋子被棺材边沿碰掉了。

她的一条腿柦在棺材边沿上,那只粽子脚在那晃,只是还缠着白布。叫:"驴驴,帮奶把鞋拿上来。”

我对她那双粽子脚,一向好奇,但是从没有机会看到,平日也要看过,她都不给看。如今鞋子掉了,就想看一看那双脚的真实面目。就对她说“你让我看看你的脚,我才给你拿鞋。”

“好驴子,把奶的鞋拿上来,出去坐下,奶让你看。”她说。

小孩子是不经骗的。没有心眼。于是我把鞋拿起来,递给她。没想到她穿上鞋子,从棺材里一出来,就骂我:"死驴子,你看什么不好,非要看我的脚?”她很生气的样子。平日一提起她的脚,她也总是不高兴的样子。

我不知道她对自己的脚为什么那么忌讳。总之,我觉得,那是她最不愿意对我说起的一件事。

时隔多年,我想到这件事情,才知道,那一双脚,也许是老太太身上唯一的残疾和丑陋的地方。而我,一心想看她的痛处。她怎么会高兴呢?

老太太每日梳头,都会有些落发,她都会把那些落发捡起来缠在一起,团成一个球,然后塞到石头墙的缝隙里。我问她那是作什么,她笑着说,“可以卖钱呢。卖了钱,给驴驴买好吃的”

自从知道她的落发可以卖钱,每日,她梳头的落发,我连一根都不肯放过,都仔细得给找来,缠到一起,塞到墙缝里。

就在那一年的年底,老太太把她平时塞在墙缝里的头发都找了出来,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并且对我说,要是村子里来了收头发的,一定记得喊她。年根上,终于来了收头发的,我把那人领到她那里去,她把那些头发卖掉了。卖了两元钱。

她对我说,“到过年,你来奶这里,奶给你好东西。”

过年第一天,要去本家拜年。但是,我头一家,就跑去了老太太那里。虽然她和我并不一个姓。

老太太给我在兜里装满糖果,然后,又拿出一个塑料袋子,很神秘的让我看。

原来,那是一袋子的小鞭炮啊。

“这是用我的头发钱买的。你拿去玩吧。”老太太说着,笑眯眯得把那袋子小鞭炮递给了我。

那个年,是我有史以来过得最牛气的一年。

哪一个小朋友都没有我有那么多的小鞭炮。和我要好的小朋友,我会分给她们一些,平日,喊我驴子的都没有。

走到小朋友面前,从兜里拿出一个小鞭炮,朝地上那么一摔,趴的一响,很有些自豪感。

就在那一年,过完年没有多久,我就听大人们讲,老太太走了。走的很安宁。算是无疾而终吧。

从此,我再也没有去过她的家,就连老墙那里也不再去了。那一年的夏天,我上学了。

时隔多年,我因为养了一只叫南瓜的狗,走丢了。我去了坟地。我去坟地是想找那只走失的狗。之所以去坟地找狗,是我以自己的思维,认为,坟地有贡品,狗在那里会找到很多的食物。但在坟地里,我并没有找到狗,却看到了一块华丽的墓碑。

我心想,是谁啊?

我走到那块墓碑的背面,读了碑文。那上面提到了一个姓氏。那个姓氏在我脑海中一跳,我一下子记起很多年前,老太太对我说起的,她的姓氏和她的名字。

她姓——乌兰阿拉。毓蓝。

墓碑上,有她模糊的照片。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照片。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那应该是一个绝美的女子。

因落难,逃难,流落于此。从此天上人间,两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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