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我们的灵魂取决于我们的记忆。你眼前所见之人,不过是由他所记住的一切来构成的,一个庞大的记忆实体。
她在培养皿内偷偷饲养着他的记忆,活的,湿润,细密如沙,哔哔啵啵的一刻不停爆裂出彩色细泡——像鱼吐出泡泡那样。你知道,记忆这种东西,难免有出有入,随存随删,否则我们作为存储器本身早就因为过载而爆掉了。所以,他随手丢弃的那些记忆,她一路拾捡。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琐事,碎纸屑和乱线团那样的东西,否则也不至于被主人弃若敝履,但渐渐的她已经收集得这样多,簇簇拥拥的住满了整间屋子。在夜里,记忆们吐泡泡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发出海潮那样的呻吟,彩色的光交相辉映于天花板上。她就睡在这一片潮声中央,在一个男人的记忆所折射出的蜃光之下,她的身体在酣睡中剧烈起伏,深深的插进了他的梦魇里。
现在,她根本不嫉妒他的妻子了。拥有一个人的记忆,才是盗取了他的一生。
有一天,这个男人死了。
作为供体的他彻底消亡,她无事可做了。环顾着那些各式各样的培养皿——里头收集了无数他的废弃记忆——她想:当一个人逐渐吃完了自己的一生,消化掉那些丰腴美味的记忆之果肉,吐出无用的果核。这果核反而得以落地生根,结出另一种形式的存在,那多有趣啊。
她决心用这些记忆的废料造出一个新的他来。她想,在他一幕幕的旧日记忆里,他们甚至可以重新相遇一遍吧,一如多年以前的那个清晨,湿漉漉的风带来远方的潮汛,落进了她的眼睛里,他正巧从面前走过,她的眼睛里就下起一场毛毛细雨。
于是,一勺一勺的,她把这些记忆舀进猫粮里,搅拌均匀。猫并不是那么高兴,才吃了一口就冲着主人发出抗议的叫声。不好吃吗?她一下一下抚摸着那只大白猫的脊背,也舀了一勺送进自己嘴里。确实不那么好吃,那滋味复杂极了,先是酸,甜中又搀着微苦,并且散发出旧纸张和老皮革那样的气味。但这有什么关系呢,肉身消亡之后,这是他所存在于这世间的最后依凭啊。
终归是她养了那么久的猫,饿了两天之后,它温顺地吃下那些猫粮,吃着吃着,嘴角不断地哔哔啵啵爆出彩色泡沫来。她的手指插进它暖洋洋的皮毛里,心满意足,她开始用他的名字呼唤猫,她想,她终于拥有他了。
此时猫停下咀嚼,它抬头,直直地看向她,那琥珀色的瞳仁中映出小小的人影……不,那并不是她的影子,那是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