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和主流人群不一样的人,就很难存活,这是任何时代的铁律。只不过小桐和阿诺不懂。
“对不起,鞋子是按双出售的。”不解。
“对不起,鞋子是按双出售的。”愠怒。
“对不起,鞋子是按双出售的。”嘲笑。
……
即使在家,面对最亲近的人时,小桐也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在跟着母亲出外寻找父亲的途中,走遍大大小小的城市,只要母亲在旅馆里疲惫地躺下,他都静静地走出去,固执地在一间间鞋店询问。
他买鞋的方式也是孩子气 的,走进鞋店,他直奔男士鞋区,看中鞋子后就穿着右脚的鞋跟老板说,要鞋!就要这只!
刚刚过23岁生日的小桐身材高大,穿着母亲给他用装满热水的大茶壶熨烫过的衣服,不知底细的鞋店老板们通常以为他在玩小幽默,会客气地回答,告诉他鞋子自古就是论双卖的。
与其说他听不进去老板们委婉的送客话,不如说他根本无法理解。他不知道买东西要给钱,所以他穿着一只鞋,就这样往门口走去。
当然,老板们先是好言相劝,大多是识出小桐的不对劲动用暴力对付他,小桐脚上的鞋被强行拽下,这时的他总会大哭大闹,而后拼命地抽打自己耳光。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小桐是孤独症患者,他认定了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想法。只不过,这个世界更加不会轻易变换它的规律,人们也不会轻易改变规矩,更无法容忍有人与他们不同。
同样,作为母亲的阿诺,也不会轻易改变她内心的想法,除非她已经绝望了。
又收到医院的检查单,她不以为意地把它揉成一团扔掉,随后去街角的小药店买回一大摞止痛片。还有三个月。她的生命还剩三个月。她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这个城市在夜晚就成了霓虹灯的天下,七彩光笼罩着整个世界。在这被点缀成人间乐园的夜晚,该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喜怒悲欢在一幕幕上演!
思绪又渐渐飘远,一幕幕人生片段在她眼前浮现。
父母还在世时她沉浸在娇宠中,做一个享誉全城的芭蕾舞老师时她的得意与风光,遭到父亲仇人的报复后,父母去世,家产洗劫一空,她沦为“新世界”舞场的舞女后的不甘,为生计而不得不低头的沉沦,生下小桐后她的委屈和辛酸……
想到小桐,她猛地从窗外拉回她纷飞的思绪,艰难地转过身,拿过被她粗糙的手打磨得平整光滑的拐杖,急急走到小桐的床前,跃入眼帘的是小桐不谙世事的单纯脸庞,他呼吸平稳,眼睑偶尔轻轻地转动,他的平和与这个寒酸屋子的静谧混为一体,难分难离。
她站着,被小桐简单的世界感动,月光如泻,她温柔地看着小桐熟睡,心也被这柔和悄悄软化。
突然,她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小桐的脸上逡巡。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看了二十年的面孔,在此刻却显得那么陌生。除了脸型的轮廓,五官没有一个地方有她的印记。
她渐渐控制不住地忆起那个夜晚。
对于这段回忆,她一直都选择性地跳过,即使到非忆起它不可时,她也会按快进键让它尽快过去。
但在今夜,在收到只剩三个月生命的死亡判决书的夜晚,她不得不直视这段现实。
醉得一塌糊涂的午夜,一如既往的调情、上床,醒来后头痛欲裂的早上。
但是比头痛还要让她觉得不适的是被子下左腿的一阵阵剧痛。她没想太多,看看周围,熟悉的酒店套房,熟悉的酒精味道,熟悉的赤身裸体,没什么不一样。左腿又传来疼痛,她猛地掀开被子,惊得大骇。
此时麻药的效用已经消失,真实的痛感让她死去活来。她原本有着一对美丽蝴蝶印记的脚踝以下,整个左脚被完整地切除,刀口平整......
她无法再忆起当年的心情,也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为什么没有追究令她匪夷所思又毛骨悚然的凶手,为什么选择生下小桐,为什么要骗小桐说人其实只有一只脚,只需穿一只鞋,为什么在小桐四岁时确诊为孤独症时没有带他去治疗,而选择听之任之……
人的大脑也许都有记忆链条,在那场违背常理的打击过后,这道记忆链就被她丢失在无边的世界中,怎么也无法追寻当年的心迹。
戛然而止的记忆链在小桐出生后再次链接。
不久,她发现孩子会回避与人的目光接触,也会对一些声音或者图像产生特别的恐惧。
开始她很不以为然,心想自己已经失去了全部,只剩这个孩子了,就不能让他慢慢来吗?直到小桐三岁还不会说话,并且经常发脾气,叫他时也毫无反应,她才开始在不断的寻医问果接触到孤独症这个新名词。
小桐爱盯着阿诺的脚看。他对那齐刀斩下的切口产生浓厚的兴趣。小桐从不追问切口下本身有的东西。
或是出于自卑,或是源于羞耻,不管小桐能否听懂,她只一直告诉小桐,真正的美是静止与单一的,就像她的脚。只不过人类是残酷又迟钝的动物,而且是瞎的,对美丽或情感都毫无感觉。她生来如此,人也生来如此。
她没想到,她的一句话,会让无法与人正常交流的小桐的心里却从此认定,只有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正常的人。人生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不仅只有单只脚,还应该是单只手,耳,眼。
她也不知道,小桐会如此憎恶自己健全的手脚。
日子就像在砂纸上磨过,粗糙而坚韧。她知道这样无边地寻找小桐父亲毫无意义,但她需要这样的寻找给自己的人生留一点可怜的希望。
在苦苦寻求无果后,在收到病危通知书后,留待她的,似乎只有放弃了。她开始想小桐的未来。不管怎样,孩子是无辜的。
她想起小桐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离家两站路有一家规模不大的医院,小桐可以在那当个清洁工。不图大富大贵,只求这孩子能够自食其力,求个温饱。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孩子。
孤独症患者注重对东西归类,摆放整齐,并会一直重复刻板的行为。只要学会一种技能,他们绝不会偷工减料,在他们的头脑里,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这是一种优点,有时候少根筋总好过多颗心。
但是人们不会这么想。一个与旁人不同的人,我已经说过,人们不会容忍。
阿诺动用残存的最后一点姿色与医院的小部门主任交换,让小桐做了一个清洁工。
小桐很欢喜这份工作,但他只会闷头用力拖。
拽着拖把,撞进一栋栋楼层,一个个房间。
这是一个解剖房。许许多多骷髅平静地看着小桐进来打扫,一言不发。
小桐沿着地板埋头拖,直到撞进一个小房间。刺鼻的气味让他不得不停下手上的工作。里面的景象让他惊呆了。
单只手,单只脚,单只眼,单只耳朵。
它们泡在福尔马林里,往日或雪白,或黝黑的皮肤在长期的浸泡下已经失去了光泽,呈现在小桐眼前的只有一层层简单的皮肤组织。
小桐不识字,他不知道,每一只手,每一只脚,都在旁边标注着他们的编号,他们的制作人,制作过程。他只会贪婪地看着,盯着,一只美丽的脚吸引了他。
这只脚是上帝制作的吗?
脚趾长短均细排布,脚踝处翻飞着一只蝴蝶,即使在药液里浸泡了这么多年,依然栩栩如生。
小桐忍不住嘻嘻笑起来。
终于,终于,他觉得在世间有人和他相似,能够理解他。人就应该是单只脚,单只手,单只眼的。
他在房间里翻翻找找,拿着解剖刀,手起刀落,感觉不到疼痛——修长的手,白净的脚,耳朵,明亮的眼,纷纷坠下。都是单只的。
在一种找到知音的狂喜中,鲜血在他的刀中向过去的委屈祭奠、致敬,他的生命在最后得到了想象中的理解。
又是一个夜晚。阿诺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她已经打开了煤气开关,透过那扇薄薄的玻璃窗,向这个人间做最后的告别。
这个城市在夜晚依然是霓虹灯的天下,七彩光笼罩着整个世界。在这被点缀成人间乐园的夜晚,该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喜怒悲欢在一幕幕上演!
她想着,思绪又再次漂浮,小桐穿着一只鞋时的笑脸,死时不忍细看的残缺躯体,想着想着,小桐单纯的脸慢慢在她的眼里变得越来越清晰。
孩子啊,她喊着,却没有声音。对不起,鞋子是按双出售的。以前是,现在是,将来永远都是。
她不停喊着,渐渐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