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文小屋】我该如何爱你

                            序

  推开窗户,晴朗的天空一片空灵。于是我想,跨出窗口,是不是可以随着轻风遨游?可是跨出去,就会因为重力沉重地跌落到楼下,那是不是证明、我的心承受不住皮囊的重?

  生命中一路走来,我爱过很多人。可是,我一直没办法把“我爱你”三个字亲口说出来,包括多年前离开我的父亲。那么,是不是说明,我的爱,永远惧怕着经受不起时间的拷问?

  他们都说,现在的爱不值钱了,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爱已经慢慢成了陈设,那些心灵的感动,只是茶余饭后的水果,帮助消化而已。

  如今,随着生活质量的提高,饭后的水果慢慢被重视,以至于物质上的满足终于让人回忆起爱来。不过,意义有了些偏差,这样的爱变得小心躲闪、变得谨慎,或者干脆变味,成了名利场上的一个工具,堂皇地张扬。于是,爱变得更加不可捉摸,离它的真相越发远了,我对爱的认识也早脱离了先生教的定义,飘忽起来。

  说真的,四十以后,我就不再相信爱了,拿着一张1924年的身份证,籍着女夭彦页的名,我在网上恣意恩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我在干净的乡村,有意识地寻找着肮脏,然后痛快淋漓地发掘,自己的灵魂从中得到畸形的欢愉,我把自己藏在壳里,心胸狭隘,不肯融入现实的生活。

  那天网友宝贝联系到我,告诉我方塔街刚举行了一次慈善义捐活动,为一个患白血病的小女孩募集到了一万多元,是颜市的流水琴川义工团组织发起的。刚开始我并没在意这样的活动,倒不是我冷漠无情,我只是不喜欢形式。但是我表现出了我的虚伪,假惺惺地说着赞成支持的话,是为了表示我并不是个不合群的人,也基本符合普世价值观,在群体中应该有一个比较好的形象,随后当论坛再次活动时,我参加了他们的团队。

  记不得是几时的事了,十几年前吧?我们到的地方是颜市敬老院,去看望孤老,戴上流水琴川义工的小红帽,我给瘫痪在床的老奶奶喂稀饭的照片被发在了论坛的义工版上,我露出的是难得的笑容。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喂饭吃,这个过程看似困难,做起来还算自然,我没感到别扭。同去的还有一大帮人呢,看来,爱无所不在,只是没人提起,缺少了宣扬的平台。那天还有很多同志去了三无老人那边,在论坛“老大” 远风及爱心志愿团理事知遇等同志的倡议下,不少网友选择和一部分三无老人结对,准备有时间定向看望老人。我有这个想法,但是想想自己时间有限,就放弃了。

  其实也不是放弃,我在第二个星期天又去看望三无老人,刚好有位面善的老人孤独地坐着,就他吧,我不想对老人有什么承诺,我相信承诺是不可靠的,我只在心里说,有时间,我会一直去看望他的。我没想到的是,因了他,我接受到了我一生中最严峻的拷问,是爱对我的拷问,在这个过程中,好几次让我冷汗淋漓。

  爱问我,爱究竟是什么东西?你懂爱吗?你有什么资格爱?你的爱是真的吗?而每一次,我的回答都是那样的模棱二可,每次都迟疑,每次都有落荒而逃的想法,我不得不说,爱,不容易。

  当我从现实生活纷乱繁杂的爱中沉静下来时,我突然想回过头来,重新回忆这次爱的经历。在这样一个老人面前,我愿意把我的肮脏卑鄙丑陋虚伪……统统摆出来,我们那些所谓的爱,在过剩的营养面前,早发福的不成模样;那些真实的爱,往往是被打的体无完肤以后,才显露出它最初的模样。我更想把这一小段文字,献给那些需要帮助的老人,和那些准备帮助这些老人的好心人,因为,爱,永远值得你去追逐。

 



                        一、长椅

  在敬老院大门口一眼就可以看到正面山坡上的一排木质长椅,暗红的油漆有点斑驳。长椅上坐着两个老人,吴妖小玉穿着红衣,陪老人坐在树荫下,她和我一样刚接触流水琴川的义工活动不久,脸上是她的招牌式微笑,内敛而温暖。可惜我在没喝酒之前,很少笑,平时难得的微笑已经是极限,我应该是个比较害羞的人,所以我的笑和她比起来,见拙多了。

  我和小玉打了个招呼,径直住宿舍走。陆先生和另外几个老人坐在客厅,随行的周易叫了声陆爷爷,音量不大,可能还没习惯,陆老先生开心地应着,我对周易的表现很满意。

  那时周易还没上幼儿园,一坐下,他就拿出彩色蜡笔,放到了陆先生前面,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周易才勉强对陆先生说,是送给爷爷的,这方面他倒是和我一样的腼腆,同样的不喜欢说话,同样的喜欢一个人默默玩耍。

  陆先生给我们让座后,我找的唯一话题是画画,因为我只知道陆先生喜欢画画。他马上来了兴致,站起来说,我去拿我的画给你们看。他拿出的画是画在纸板上的,都是些商品包装壳,还有烟壳,可能他没有得到纸的渠道。他兴致很高地告诉周易怎样画老虎的脑袋。我对此并不感冒,还是尽力做出感兴趣的样子,带周易到这里,说是我想培养周易的爱心,我觉得更多的是相对自己的,自己在这方面的耐心。

  福寿苑的一个房间住二个老人,空间稍小了点,有压抑感。我说,陆先生,要不咱们到外面走走?他说经常走的,不过只可以在敬老院里面走的,敬老院不让出院门,怕老人们出事。我说那咱们就在里面走走。

  敬老院环境很好,假山鱼池亭阁,简直就是个公园,我和老人坐在刚才小玉坐过的长椅上,这长椅的油漆已经基本磨去,露出了白色和黄色的木料。旁边的长椅上还坐着个老人,像雕塑,眼睛直直望着敬老院的大门。

  这些长椅上来来去去留过了太多老人的痕迹,他们的黄昏缓慢,我只在努力溶入这缓慢的节奏。周易一个人到假山上去玩,我和陆老远远看他,他远远看我们,静谧的和谐。

  陆先生和我说起他喜欢画画的原因,他看到香烟盒上的飞马,觉得很好看,就想我要试试看,我可不可以画像这样的马?刚开始画的不象,慢慢地,就有了眉目,再后来,就喜欢上了画画。然后他说,做事情要有耐心。可我却在想象陆先生这个人,在喜欢画画的小事上,我努力揣摩他的性格,包括他85岁皱纹里的内容。我只看到了他固定的笑容,我慢慢发现,陆老先生的笑容是经年的习惯。

  在厚实的绿荫下,我挖掘他的爱好,最后的答案太过简单:他不下棋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基本不看书不看电视不听收音机,连他从前做木桶的手艺也忘的差不多了——就算画画也很少画。这样的世界对我来说很难理解,一个老人,慢慢等着时间从身边溜过,我怎样才能相信,他的心平和到了什么程度?还可以拥有我看到他的唯一的表情——微笑。

  我急着想知道陆老先生更多,他却相反,只问过我是哪里人?然后说了句到市里不少路呢。我说还可以,顺便带小孩出来看看。我看到了他衣服上的补丁,他着拖鞋,脚趾都是很厚的灰指甲,他好像从来没认真看我,谁和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存在着某个人,或者是我想多了。

  记得第一次见到陆先生时他说过,他没有亲人了。他说这个时说的很是干脆,根本看不出失落伤感的痕迹,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说和他无关的事,脸上的笑容没改变哪怕是一丁点。在那一刻,我一直在想知道,没有亲人是个什么概念?这句话对我来说太过陌生,真的很遗憾,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三无老人”的三无是什么意思?从此,想到陆老先生,就会想到这个问题。现在,我和他坐在树荫下,有点风,但不怎么凉快,我寻找着问陆老先生亲人的事情的机会,我问:老家大义那边有人过来看你吗?他马上说有,停了一会又说,很少的,很少。我又在试图看他的脸色,希望可以看到他脸上落寞的神情,只是在他的笑容里,我还是什么也发现不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这个明显不礼貌的问题这么热衷,刻骨的热衷,我对别人的世界太感兴趣,难道也是种爱好?

  敬老院大门开进来一部小车,一直上坡往我们这边开来,旁边那位坐着的老人忽然站起来,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几步。那辆白色的轿车慢慢停在他面前,车窗摇下,是个中年人,后座上坐着个中年女子。老人扶住车门,声音颤抖地说:你们还来看我啊!在我听来,这句话里有太多太多的感情成分,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亲人?朋友?那个中年人没说话,朝老人微笑,示意老人上车,老人绕过车头,在右大灯处弯下腰,用手轻轻抹着什么,可能是车上沾染的污垢,然后转身朝右边的大楼走去,边用手朝那地方挥了挥,那小车跟在他后面慢慢开过。

  我突然后悔刚才没认真观察这个旁边的老人,我只记得他像雕塑,直直看着大门,这时想起来更增加了感情色彩:一个老人,一个三无老人,很多三无老人,他们就像刚才的老人一样,寂寞时,坐在可以看到敬老院大门口的长椅上,一个礼拜后,可以望到自己的希望,有人来看望自己。这个时间可能是半个月,可能是一个月,半年,一年,甚至……可是,这个时间对于老人来说,是一秒一秒地数过来的。

  “你们还来看我啊!”这句话的背后,我听出了沉重的温情,老人说这话时,一方面是希望着他们来看自己,另一方面是在想他们忙,还抽空来看自己的感动,这是怎样细小的奢求?而在那个没说话的中年人脸上,我看出了微微的歉意和些许的爱怜,人和人之间的认识和种种关系,是这样的微妙,我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理解透彻。

  陆老先生在说着什么,我听的不多,我想到有这个说法,对于老人,你只需要倾听,我乐意做这个倾听者不是因为倾听的本身,更多的是我可以让老人有说话的对象,他告诉我假山下的鱼池很好看的。

  鱼池上有九曲桥、石栏,池中金鱼成群,并不怕人,悠闲游行,它们好像没什么心事;池中有莲,开的正欢,黄色和紫红的,我更喜欢黄色的温暖。莲花实在美丽,总是让人有采的冲动,但是池中的莲花触手可及,却没有人采,我不采的理由是如果我采了就少了一朵莲花,对后来的人来说就少了一份美丽,美丽的意义不是去拥有它,更多的应该是让人欣赏。

  陆先生连着说:好看,好看,笑容特别甜蜜起来,我有了个想法,下次一定记得带纸张过来,陆老先生说过他每天5:30起床,让他在早晨画莲,他一定乐意,像他这样不怕寂寞的老人,一定会把画的画很美丽。

  我以为时间会过的慢,事实上很快就要到10:30了,敬老院的老人们10:30吃饭,我要道别了,我送他回宿舍,和老人走路是很不错的体味,是静心的一个好方式,我的心因此宁静。

  那排长椅上还坐着位老人,低着头,看不到他表情。陆先生不让我送进门,说你忙去吧,我也不让,非送他到食堂。食堂里已经摆好了饭盆,很多老人坐在那等着开饭,我说下次有空再来看你,我说再见时收获到了老人们无数的笑容,似乎在一瞬间我变成了他们共同的朋友。我倒是很想知道身旁的周易收到这些笑容时小脑袋里的想法,不过我没问。

  和周易走到门卫,我问清了把老人带出去的手续,心下忐忑着是不是有这样的机会,想来应该有,就算不是我,也还有很多的义工。下次还得带衣服过来,我没问陆先生政府给不给钱他们,或者是他过习惯了淡泊的日子,我也不应该问,我该怎样做是我的事情而已。

回头看到的是几栋楼房,三把长木椅在楼房之间的树荫下,刚才的老人不见了,想来也去吃饭了,一排长椅安安安静静地摆在那里,是道说不明白的风景。



                          二、出口

  沒准备去沙家浜的,是义工团陪孤儿园的孩子出游的活动,后来又忍不住热闹的诱惑,和周易一起去了。活动很是开心,周易玩的也很尽兴。

  等回到颜市城里,又和小玉搭伴,我抽了个时间给陆先生送衣服和纸,一进门,发现那天的长椅上几乎坐满着老人,陆老先生竟然也在。我和他接触的不多,但是我知道他体弱,平时是不怎么到室外溜达的,我想起那些长椅上的等待来,心里就有了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和小玉结对的老人在楼上,我也顺便陪着上去看看,老人姓金,看到小玉,语音竟有哽咽的味道,说:我在外面等了你一上午,刚回屋,以为你不来了呢!

  那时我心情沉重异常,我想小玉也是。

  从敬老院出来,小玉说:真的很怕很怕。我知道她说怕的意思。然后她补了一句:下个礼拜一定要早点过来。

  轮到下个礼拜,流水论坛又有活动,去尚湖渡假村除草。上次因为忙碌,渡假村的植树活动我没参加,这次就有想去的意思,当然是因为我知道会有很多流水的老朋友在,并且活动过后的腐败是少不了的,说来说去我终究喜欢着热闹。

  最后还是忍住了,选择单独行动,和周易去敬老院。

  去的早了些,陆先生靠在床上休息,看到我很是开心,下床从柜子里拿出包东西,说是给周易吃的。我忙推辞:这怎么可以啊。老人执意着,说是他的一点心意,给小孩吃的。我不善说话,为难着,我知道我收了他的东西他会很高兴,但是我这样做算什么回事啊?情急了,我说:您非这样,我下次可不敢来了。老人没再坚持,是怕我真的不再来看他吗?

  这次我带了些菱角,告诉陆先生,是我自家种的,没什么东西可带给他,这些也是我的心意。我想这样的东西也许更容易让他接受一些,我怕他咬不动,还带了把小刀。他说,剥出来了也吃不了,老了,嚼不烂。“那,等下拿到外面,送给别的吃的动的老人吧,”我说,“吃饭方便吗?”“吃饭还行。”在房间里和他唠了会,我走出去问了院里的管理人员,我们有车,是不是可以带他们出去?管理员说,出去可以,不过要当心点,老人身体不怎么样,担心出事,你留个这里的电话,有什么事联系我们。敬老院的人认识我们了,对我们很客气。

  我还担心着敬老院方面不同意,听他这一说,很高兴,甚至设想着先到维摩山庄喝茶,然后在山上弄点吃的,老人久不出去,定开心的很。

  结果却很意外,老先生说你们去玩吧,我不能坐车,有高血压,并且晕车,一晃就不行。我一呆,才看到他床头上的牌子:陆元生,1922年3月4日,原发性高血压,护理等级二。他说:老了,不中用了,活一天算一天了。说这话时我没听出悲观的情绪,我急忙安慰:您这身体不是很好吗?怎么能这么说啊?!他说你看我外表很好,其实身子骨虚着呢。

  是的,太多东西我还没认真 过,比如我真的对他付出了多少关心?还自以为是地送他菱角吃,还一厢情愿地想带他出门……我默然良久,黯然说:我们还是到外面走走?

  一排长椅上已经坐着四位老人,长椅是狭长木条钉制的,被坐的光滑,许多地方露出它原始的木色。我和陆老坐在最边上的椅子,我一时还没从刚才的许多意外里缓过神,沉默着有点心不在焉。陆老一直保持着那微笑,我终于看出那笑里真切的落寞,这样的落寞和年轻人的落寞差之不多,却有着太深刻的区别。

  老人也没多说话,送他回到房间,他还想回送我出门,我说您歇着吧,不用送的。走出大门,我就后悔起自己今天的表现,我把自己的失落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我的城府,在一位85岁的老者面前,无所遁形。

  或者我开始的想法太单纯了,现在,和现在的以后,我得重新考虑重新看待陆老先生了,我的出现,是为了他的快乐,可是,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起到相反的作用,就有可能又一次伤害到一颗本来平静的心。那么,我真的想对老先生说声对不起,可仔细想来,这些话也只能在我的心里存在。

  想起我回写过的一句回复:很多爱,我们还来不及说出口,很多关心,我们仅仅埋在心底,给它们一个出口,是我们太应该做的努力。

  给爱一个出口吧!



                        三、契机

  连着几个星期忙,或者是工作的原因,或者是家里亲友办红白喜事,有时甚至是天气关系,我没有时间去看望陆先生,问起小玉,竟然和我一样的情况,心里不免有了动摇.。

  其实自己清楚着,说是没时间只是推脱,要是真想去看望陆先生,总是可以挤出时间来的,这个结果的关键在于我想不出和老人沟通的好办法。从来我就没学会迁就别人倾听别人或者是去了解别人,大多时间我活在以我自己为中心的世界里,我喜欢的是呼啸来去,哪怕是走路,都是一副从容的样子。面对陆老的微笑,和微笑后隐晦的压抑,我一直没办法承受他背后沉重的压力,我的没时间的理由是我企图逃避的借口而已。

  一晃一个多月,我和陆老似乎远了,可时不时地他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特别是星期天,特别的特别是星期天我又刚好在颜市。每每我自己的摇头,都成了我对自己心灵的打击,总会想到,敬老院那排长椅上,极可能坐着陆老时,我烦躁不已。

  元宵节,是3月4日,上午流水有活动,到敬老院慰问老人,包馄饨给他们吃,我没去凑热闹。下午,我再也坐不住了,推掉所有的事情,去看望陆老,因为很巧,这天是他的生日。我考虑了很久,买了饺子、汤圆、鸭蛋、苹果和几样糕点,都带圆,取个吉利。没敢多买,因为我发现陆老很喜欢甜食,比如蜜枣、桃酥,老人多吃甜食并不好。我却没劝他少吃,在我的理念里,活的开心最重要,太在意方方面面了活着也累。

  在长椅上没看到陆老先生,竟然心里有点慌,老人脆弱,谁知道今天和明天会有什么变故?我竟然自私地想,若是陆老有什么意外,我岂不负疚一辈子?我急急忙忙到他的宿舍,看到他半倚在床上休息,大为放心。老人看到我,连说了几句蛮好蛮好,热情地找出茶叶帮我泡茶,我忙挡住他,说我自己来,您歇着。然后,无外乎您身体好吗之类的客套话。老人身体看上去很好,他静静地看着我,用他一贯的微笑,一时之间,我们冷了场,在陆老85周岁生日这天,拘谨的我,第一次发现了老人隐隐的幸福。

  是的,隐隐的幸福,那天下了小雨,阴沉着,我的心却暖暖的,聊了没多少话题,我看看时间,告诉陆老我要走了。啊?要走啊?陆老说,语气里有微微的失望。但是他没有挽留:好的好的,你忙去吧,以后不要买什么东西了,来看我我就很开心了。这次他没推辞我买来的东西,这让我很高兴,我是最见不得推来推去的,这也许也说明着我和他之间距离的拉近。

  走出大门,我也觉得很幸福,虽然这幸福太沉重,沉重的让我无法呼吸,重要的是我发现了在我和老人之间,好像出现了某种契机,这种契机很是隐秘,非得用心才有那么一丁点的感觉。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了这个契机,我和陆老的关系会在突然之间改变,我是那样期待这样的改变,早就超出了我起始的想法。

  回家的车上,我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要让陆老融入我,这个和他毫不相干,冥冥之中又必然相关的陌生人,因为在我和陆老的彼此里,永远只有得到,没有失去。



                    四、 模糊的幸福

  江南的阳光是温暖的,洒满了粗壮的香樟树,洒在很多即将被遗忘的沧桑之上。陆元生的笑不卑不亢,没有一丝的波澜,值得我高兴的是他偶有的说话兴趣,是的,我承认我很是担心我们之间的沉默,很担心看到陆老的笑慢慢变冷,慢慢僵化成对岁月的屈服。

  我在方木凳上身子略前倾,认真听陆老说他的故事:“那时我16岁,在大义街上做学徒,是做脚桶马桶之类的手艺活,现在这行当不行了,脚桶用塑料了,马桶换陶瓷的抽水马桶,这费时费力的复杂木工活没人做了。”我也听边消化,对这个手艺感兴趣,也在心里可惜着这老手艺的湮灭。“日本人打过来了,四处都是枪炮声,大人们天天在商量着逃难的事情,最后聚到了一百条船。(一百我估计是陆老的约数。)”我打断陆老,问一条船上有多少人?他说少的三四个,多的有七八个人,带上了粮食,在一个夜里从望虞河出发。第二天,在船上望见城那边西门外浓烟滚滚,是日本人在放火烧房子,我们很害怕,只想快点逃到安全点的地方。我马上想起日本人进入可庄的凶悍来,但当时颜市是什么情况我所知有限,后来查了下历史,日本人在1937年底攻陷颜市,陆老1922年出生,正是十六虚岁,时间吻合,说明陆老没记错。

  “我们过无锡时是在夜里,看到头顶铁道桥上走过大队的国民党军队,还大声问我们的船队是做什么的,知道我们是逃难的就没为难我们,那是国军去打日本人的,夜里行军是怕被日军发现。”我没说自己的疑问,那队伍弄不好是撤退的国军,关于这个我也不想查资料印证,抗战时期的国军在淞沪会战后经历过一场大溃败,问题是各种可能都有,姑且算他们是去打仗的。

  陆老零星地说着70年前的往事,他还能记得很多细节,那段回忆对他而言的清晰程度,和一些仅从书本上知道战争是有本质上的不同的。那么后来你们这么多人到了哪里去了呢?我问。我没研究过颜市的那段历史,也不知道有没有记载这么一个大规模的逃难,或许陆老是对的,这是段历史没记录下来的一个空白。

  我们的船开(颜市方言,行船出门称之为开船,不知何故?)了十多天,到了一个叫东沟的地方,那里有个很大的湖,我们就停了下来,具体的地名我记不得了,反正和安徽相邻。我问是溧水吗?他说对对,是这名,我们在那呆了有一个月,粮食吃完了,就到附近地里挖山芋和野菜吃,山芋是当地农民种的,还和他们吵起来了,不知是他们看我们人多,还是看我们可怜,后来就放任我们吃了。再往后实在没办法了,我们就回了颜市。你们停的地方离城远吗?陆老想了下,有三十里吧。我默默记下这些细小的线索,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找到这地方。

  我查了下东沟,在南京六合有东沟镇,显然不符合条件。这东沟多半是个小地方,可能连村名都不是。有次我到溧水,特意到了江苏和安徽接界附近,靠石臼湖边探询东沟,我太想找到它,感觉是在为陆老完成一个心愿一样,好象我到了那个地方就能体味到70年前的情景。但最终我无所获,也算是我的遗憾。

  再后来我又籍机到过溧阳附近找寻东沟,可惜如今的城市变化实在太大,四处是新建的道路,人类像蚂蚁一样把田地沟壑搬来填去翻了个个,又因为所知线索实在太少,陆老所言的大湖究竟是什么样的规模也难考证,而我的力量又非常有限,所以这样的探访就变的很渺茫。但不管如何,我做了这样的努力后,心里还是觉出了很大的安慰,我不一定非得融入陆老的那些经历里,能靠近,我已经很满足了。

  关于这段往事,陆老还提到了美国人的原子弹,他说美国是好人,他们在日本扔了两个原子弹。陆老怕我不知道原子弹,特别说明:原子弹爆炸,震的碗柜都倒了。我想这是陆老从哪个宣传片里看来的或是听了比如的转述,原子弹的厉害在他那的解读就是震的碗柜都倒了下来。我也希望他的认知也止于此,别去知道原子弹其他的厉害。所以我认同地附和着说,真的很厉害。这原子弹一炸,日本死了很多人,吃不消了,就投降了。在陆老重申美国的好时,我想和他探讨下一大堆的国际形势,当时的现在的,可何必呢?陆老认为美国好人又有什么不好的?国军打日军还要趁夜色行军,这是多好的事情!他这样理解,更好。

  现在呢?共产党更好,让陆老无忧无虑安度晚年,在他的嘴里流露出的感激是这么的单纯,在他永远的笑容里,我得不到的答案,就让它们和陆老的想法一样单纯下去,哪怕一些东西和世界现实中的细节有很大的出入,也无关紧要啊!我难道不能从陆老那里学到这些东西?用得着把什么什么都弄的明明白白?

  江南的阳光很好,本来我希望能找到东沟,问问它的当时和现在,那样我就有了资本,可以在和陆老的谈话中提起。几年过去没有结果,这个话题也没再提过,我弄清楚这些,让陆老再清晰曾经的回忆,又有什么意义?或者忘记也是一种幸福。

  江南的阳光暖暖地照在香樟树下这个做了大半辈子桶匠的老人身上,和旁边偷窥的我,陆老的笑太像这个季节的阳光,不那么炽烈明显,却有着一种,模糊的幸福。

(明天,三月四号,是陆老九十大寿,想起这样一段日子,心里总是有太多感慨,这段文字多年前就应该写,为了找到东沟,拖这么久,很不应该。我现在懂了,东沟不重要,重要的是陆老幸福。预祝他生日快乐,长命百岁。)



                        五、死亡格式

  我一直躲避有关死亡的话题,与我亲人的离去脱不了干系,还有的是在敬老院中和死亡亲近的老人们,可是这话题在我脑袋里积存年月太久了了,我知道我终究是要把它记录下来的,人生中快乐也好,痛苦也好,悲欢离合,一样也少不了,也包括死亡。时间会还原所有的真相,我心中的痛,不比任何人少。

  那是个阴天的下午,闷热,因为时间紧张,我直接把车开到老年公寓门前的过道。过道两边的绿化茂盛,红叶石楠刚被修理整齐,透出植物特有的隐约清香。

  关好车门,看到的是已经熟悉的好几位老人,我没发现异样。老金对我笑了笑说,老陆在食堂,我也朝他笑笑,径直走进食堂。

  老陆和老王坐在饭桌的对面,看到我来,老陆站起来和我打招呼,平日热情的老王却没说话,我才发现众人的神情不对,靠墙的座位坐着杨琴芬老人,她耳朵不好,敬老院的工作人员正俯在她耳边大声说话,告诉她医生在帮老李看病。

  我看着一帮老人和工作人员神秘的样子,忍不住问老陆老李怎么了?老陆告诉我,老李身体不好,已经卧床多日,杨琴芬老人一直陪着他,刚才工作人员发现老李过世了。我心中顿时一沉,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老李和杨琴芬老人是夫妻,老李88岁,杨琴芬86岁,一生相伴走过来,恩爱如昔,相处时间久了,竟连相貌都长的相近了。和他们结对的是流水义工团的柔情似水和参谋长。

  我记得第一次认识杨琴芬夫妇的场景,那天是端午节义工团活动,参谋长自己掏钱给楼里的老人每人买了两个咸鸭蛋和粽子。他和柔情坐在老李夫妇对面聊天,杨琴芬老人问他们是不是夫妻?柔情笑着告诉她不是;不一会工夫她又问这问题,老李说告诉你了不是你还问;再过会她又问,你们是不是天妻?我们还为这事着着实实笑过,据说后来每次她都这样问,看着他们的样子有时就会想到自己,自己糊涂的样子,也许也和他们一样,记不得甚至是一分钟前的事,但是还是需要有人陪着,哪怕一天重复一千次同一个话题。

  可现在,老李走了,我知道他也不舍得离开自己的老伴,也想相伴着走过这一生,生老病死本来是多么平常的事,可我怎么就自私地认为他们应该同时离开才完美,想着老李一个人走不该呢?或者他们就应该像天上的神仙一样永远逍遥下去,我们这帮毫不相关的人在旁边举额相庆才是最好的结局。

  穿着白大褂的阿姨告诉杨琴芬,医生要接老李到医院治病,要老人不要担心:“没什么大问题的,过两天就可以回来。”院里打了电话,通知了他们的亲属和民政,老李的死讯在老人公寓里悄悄流传,沮丧的成分超过了悲伤,大家说话的音量都小了许多,我被感染,说不出话来。

  民政局安排的殡仪车没多久就到了,在过道上的老人不安地观望。再后来来了对年轻的夫妇,说是老人的外孙女和外孙女婿。民政上的人轻声和他们商量着什么,老人们看着他们从车上递下个担架,脸上不自觉表现出些许恐惧来。

  我跟着他们走进了老李的房间,我有看最后一眼的意思,不过老李的脸用被单盖着。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老李搬上担架,两位民政和一位院里的阿姨占着三个位置。我看着他们少个人手,心里想着过去帮忙,为老李做最后的一点能及的事,房间很小,我在外面被好几个人挡着,我看没人有动手的意思。我刚想挤进去。这时民政的一位老同志开口了:“你们家属怎么这样啊?也不过来帮忙!”那个青年男子左右相顾,有点不情愿地走了过去。我听到抬人的阿姨在说,好轻。

  房间到车的距离很短,那一刻,世界静了下来,目送着老李上车的是太多复杂的情感,全部浸润在老人们不同的表情中。我不忍,突然想起老陆,急忙走进食堂,老陆和老王都立在窗前看着殡仪车,一动不动。

  那对年轻人走了进来,工作人员叮嘱他们不要说老李的死,怕老杨接受不了。看到外孙女,杨琴芬老人很是惊讶地站了起来,说:咦,你们怎么来了!?在老人们的注视下,年轻女子的神色很尴尬,凑近老人的耳朵说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您。老人机械地点头,老花眼镜后的眼神呆涩,被阿姨按着坐下,暗示年轻女子不要多说,走人就可以。殡仪车发动,缓缓离开。

  老陆淡淡地说:“一个人,就这样没了……”我若有所思地看他,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表情,我没办法了解一个和死亡相近的人看到死亡的想法,他看的肯定比我透彻,只是他不说出来,我只能靠隐约的猜测来了解他们。

  我知道老陆的情绪不好,很想找些合适的话语安慰,一时又组织不起来,我也只有保持沉默。离开敬老院时我看了下时间,是2007年8月14日,那么巧,814的谐音是不要死,不要死,但是,总是有那么一天,我们会离开。敬老院里多的是接近夕阳的老人,我也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不过接触这么久了,当我第一次看到其中的一位老人离开时,我还是那么难以接受。而老陆,和我建立了一定友谊的老人也会离开,我不知道我会怎样去面对。

  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敬老院,我想到那一秒了,我完全可以抢出一步,抬一下老人,我终究想的太多,在爱面前,我竟然也心存顾虑,这一秒,正是我可以表达我对死者怀念的最好方式,对老人尊重的最完美解释,那么我这一秒的迟疑,也会成为我一生的遗憾,没办法弥补。

  死亡如果有选择,我愿意默默离去,不让一个人知道,不让一个人悲伤。如果死亡的格式非要旁人看到,我希望在老陆离开时,我是唯一的一位。对不起,老陆,今天,我放弃了对死亡的解释。

  2007年8月14日,这一天,不只是你们的痛,算上我这份,对杨琴芬老人的那一份,希望就像她问柔情和参谋长是不是夫妻一样,永远地听护工解释着,老李去了医院,没什么大碍,不日即归,因了她的遗忘一直到永远地遗忘。

(没多久,真的如了“我们所愿”,杨琴芬老人也走了,去陪伴她陪了一辈子的男人。半夜发柔情信息,提起老人,感慨,这一段早该完成,只是每想起,心中的沉重与不舍,让我久久不能下笔。我们都有爱,我在想,爱,是不是应该象8月14日我本应该轻而易举往前的一步那样有所顾虑?若爱,就该直接表达。)

                   



                  六、真实边缘

  疼痛着,不敢用文字,它们会刺到我刻意隐瞒的深处,很多东西只能让它们在我的心底腐朽。

  我看到很多人流泪了,我听到有人流泪了,所以一不小心,我泪流满面,泪水也是出口,真像下了一场雨,什么都清晰起来,然后,我沉沉睡去,甚至没听到耳边的电话铃声。

  还是忍不住要说话,一个人,在虞山的山坡,我那么喜欢一座山,是不是一种仁?

  很久没去敬老院了,害怕面对老人。老先生一个人在房间,坐在床沿低着头,看到我,他的脸上马上有了习惯的微笑,说:我知道你肯定很忙。他的笑被苍老的容颜修饰,看不出苦涩的味道。我坐在他的床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而我买的西瓜生硬地躺在地上,好像是我对温情的贿赂。陆先生,我到底有多少真实的爱你的成份?我真的对自己没有把握。

  房间很干净,上次是傍晚6点模样到的敬老院,老先生已经睡了,房间里有粪便的臭味,蛮重的。今天开着窗户,那味道变的隐隐的,它们试图拉开我和老人的距离,事实上我为了抵御它,已经做了努力,这样的努力让我沮丧,我不想自己有一点点的虚伪,偏偏我感觉到了那么清晰的虚伪和对味道的厌恶。

  怕我寂寞,老先生要开电视机,我说不用,真的不用,我只想陪着他坐一会,他已经86岁了,真的老了,我可以听到他沉重的呼吸。

  我想开口,很想找个什么话题,可惜还是他想到了,从柜子里拿出一只大马甲袋,袋子里都是他画的画,告诉我用我送他的本子画的。我认真地看,大都是他照着挂历上画的人物动物飞鸟,他指着一只凤凰告诉我这是孔雀,我没有指正,我耐心地一页页慢慢翻看,我的耐心也让我忐忑,我的认真又像是假的,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看老人,我在老人面前是那样赤裸裸,因为在平时,我从来没认为我虚伪过,哪怕是真的虚伪,我也可以为自己找个理由解释。在老人面前不一样,我找不到虚伪的理由。

  我到底在做什么?在我和老先生交往的这么长时间里,我慢慢把他当成了疗伤的地方。在我灰心时,我会想到老人,看到他,和他坐在一起,我的灵魂被洗涤,我可以把自己看的更清楚,也可以让我纷乱的感情变的沉静。

  是的,我又受伤了,我明白自己是个好人,我总是努力着对别人好一点,但是他(她)不领情,认为是我多事。没用,别人不这样想,每个人都有着保护自己的屏障,我的真心往往被曲解,这世界让我寒心,我也慢慢冷却,失去热情,我冷冷地看着旁边的人做戏,疲惫不已。

  什么地方都不安全,相对来说,陆老先生这里要好一点,至少我感觉不到威胁,除了来自于自己的。若不是怕他受到伤害,我真的太想走进他的世界。

  又或者,就保持这样吧,在风烛残年里,我看着他慢慢走近另外的世界,看着他的世界,因为有了死亡,被彻底掩埋,包括很多我本来可以知道的情感,也会随着他的离开,永远被忽略。

  陆老,请原谅我的自私。

  (实在打不下去字了,我吃力地看着键盘,我的感情如此的苍白,我真的真的力不从心。)



                      七、满心的欢喜

  (据说每一只妖都是很调皮的,那么我调皮一回又何妨?故意扰乱下,将一些片断跳跃,又将一些情节掩藏甚至忽略,以此试验下阅读者的承受能力。嗯,说的花描,事实上,是我在刻意躲闪。)

  好像不是顺其自然地去看望陆先生的次数越来越多,总是设计再三,“抽空”才过去,这次也不例外,我在抗拒着这样的勉力为之,偏偏摆脱不了刻意的痕迹,如是,离理想的状态总差那么一小步。

  在敬老院二楼走廊里遇见陆老,撑着四脚不锈钢架,前两只脚上装有轮子,这样的设计很科学,方便移动和支撑。陆老一手拿着饭叉,下午四点才出头,看来是准备到食堂吃晚饭了。

  我远远打招呼,他抬头愣了下,对,愣了一下,我去看望他已经成为了意外,很快就有笑容浮上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抬手指向身后的门口说来来,到里面坐会,明显多出了热情来。我紧走几步拦住他,匆匆把买来的水果放到他床头柜上,再回头出来扶他到食堂。他又在说费你钱了,我却发现刚才房间里没异味,上次的味道是因为在夏末,现在秋凉,所以没以前的异味,近来工作有点忙,一晃竟有一个月有余没来看他了。

  让我欣慰的是陆老的笑容明显从容自然了许多,那是发自内心的欣喜,照例还有他的新伙伴问我的身份,到这里看望老人的年轻人可能不多,但他们对我年龄的估测无疑是相差悬殊,无怪他们好奇。陆老很骄傲地回应说,是我老朋友,他提老朋友这词时 ,我回忆了一下,我们认识时他才84岁,9年过去,他的身体已差了许多,不过依然耳聪目明,这多少是因了心态的原因,无牵无挂,无欲无求,这境界是忙碌的吾辈所不能理解和达到的。

  我常翻看老子的道德经,每读到经典处叫绝不止,时时似有所悟,又存模糊玄机,其实老子讲的是个朴字,其中深意都存在于真实生活中,譬如无生有,老陆一无所有可以算无了,然后政府赡养,存乐观心,便健康长寿,更无意中添我这个朋友,这不正是因无生有吗?

  本来想好削个梨给老陆吃,这种天气吃梨润肺,眼看马上吃饭了,只得作罢。他问起周易,听说周易已经毕业准备了,他很是高兴,连说了两句真快,脸上的笑倒让我有周易是他儿孙的错觉。

  分别时陆老一再嘱咐我当心身体,开车注意安全,说他在敬老院一切都好,让我安心工作,不用太操心他,看他说话时脸上欢喜神情,我被感染,轻松而愉悦。

  傍晚和朋友聊天,听朋友提及家庭的繁琐,爱人的种种不是,自己是如何的辛苦,语气中不乏忿忿然。我本应劝慰几句,可惜很多东西不是三两天能明白,我三两分钟能说明白?所以话到嘴边,变成了无声的微笑,未置可否。我抬头,看到明月浑圆,孤单地悬浮在城市璀璨灯光之上。

  若如陆老般活到93岁呢?还会怨忿谁?还不能原谅谁呢?若能像陆老般一无所有,我们还会有多少贪欲呢?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在93岁之前先明白些东西呢?明月下,我忽然庆幸起从前,在自己口袋里只有几十块钱时,我还能匀出一二十为陆老买些他喜欢吃的蜜枣桂圆;当我自顾不暇时 ,我还能付出些看似无足轻重的东西,这也许是陆老给我在取舍间上的无言课程,对我来说陆老给我的回报一直远超我付出的那些点滴。

  夜空晴朗,我独自行走,那些极少谋面的朋友一个个在脑海中影现,他们是在看论语鲁迅、还是读着铺天盖地的心灵鸡汤?或是一杯清茶修身养性,或在努力奋斗,或在苦苦挣扎。我想象着他们的样子,会心地微笑,我知道他们陪伴着我,我从未孤单,所以我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出发的时候,城市的路灯还没灭,清晨的空气阴凉潮湿,有露水从枝头跌落,在柏油路面上留下一滩滩深色水痕,才想起昨夜梦中听到的不是雨声,应该是深夜寒气凝聚在屋顶,化成水珠滑落到门口的屋檐发出的声响。街对面树冠之上一只灰喜鹊在鸣叫,声音有点嘶哑,可能昨夜受了凉,但掩盖不了它欢快的情绪,我也一样,当夜晚洗净城市喧嚣后的凌晨,我的内心充满欢喜.。

  对了,我又想起道德经里的句子了,老子说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当不再争得失之多少,当能成就别人的快乐时,那么,还有谁来和我相争我心中的那些欢喜?我见事物就欢喜,也显得再平常不过了。

  陆老称我为老朋友时的自豪神情让我惭愧,但我很乐意接受,只要他喜欢,我更乐意做他一辈子的朋友。在陆老浅浅的笑容里,我只看到得到,失去这词慢慢退化,在他面前我感知到我的种种不足不是最重要的,那些卑鄙丑陋也只是浮云,感谢陆老,他从没说什么堂皇的话,却让我慢慢懂得,从前我企图给爱一个新的解释,现在看来也是多余,世界上没那么完美的东西,有的是趋近完美过程中的顿悟,重要的是,所有的一切,将在满心的欢喜里,变的无足轻重。



                  八、 我想叫他“元生”

  远来的客人小丽对我说,要去看我经常和她提及的陆元生,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将近中午,我想起陆元生和我提及的水饺好吃的事来。

  下班在烈日下,骑部小毛驴从三瑭到方塔街西端,很不巧,大娘水饺店关门了。载着小丽穿过方塔街,里颜港,再往海虞南路,我认得的二院对面的水饺店竟也关门了;再辗转到湘江路,打包了一份他二舅手工水饺,小毛驴电不足,绝对撑不到陆老那里了。

  换坐8路公交,我对小丽说,太困了,我打个瞌睡,到桃源涧车站叫我。

  真被我睡着了,梦见几只饿狼撕扯血淋淋的野兔,被小丽叫醒,隐约想起今早凌晨四点半,招商城还安静着,几只流浪狗围攻垃圾桶旁一只黑色的流浪猫,桶里有人类遗弃的食物,为了食物,一群流浪狗活生生将猫撕扯致死,那疯狂的叫嚣令人恐怖,我却安静地看着它们杀戮,没插手。

  下车步行一小段路就到敬老院,这一阵折腾,小半天过去了,时光能这样消耗在不急不忙的未知里,也挺好。

  陆老的状态很不乐观,上次来看他时身体就有点糟糕,躺在床上,但这次身体更虚弱;护工说他没胃囗,我问他饺子要吃吗?他说,吃不下,我喂他,却又很快地吃完了一份水饺,说,好吃。

  护工问陆老,认识我不?他努力睁开小眼睛,对护工说;认得,伊一直叫我元生的。

  我从沒称呼他过为元生,他多半已趋糊涂,还是他想起了曾经一直叫他元生的哪个玩伴?

  我伸手擦掉陆老眼角的眼屎,劝他睡会儿,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他口中答应,却不肯闭上已显浑浊的双眼,一直静静看着我,那丝微笑倔强在他苍老的脸上,是经久了岁月的烙印。

  护理房空气有点难闻,我坐在陆老旁,微笑着和他对视,我很想伸出手,握住他枯瘦的手,就像多年前的8月14号,敬老院的那位枯瘦老人的遗体,我只要往前几小步,就可以帮忙抬起,我总是不善表达,特别是肢体,所以,我依然没伸手握住陆老。

  已经记不起我沉醉在陆老的微笑里有多少个年头了,我不能确定他是否认得出我来了。他的眼光柔和,柔和到亲人模样,我相信,他也确定我是一个他非常亲近的人,那么,认不认得又有什么关系?

  终有那么一天,把爱憎的分界线混淆,像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者一样,久卧在床,也能微笑着,望向身边的陪伴者。我深深相信,陆老的内心,已强大到不形于色。

  八月二十四日,下面这一段文字,我编了四次,手机让我失败了四次,按例,我已经可以崩溃泄气,不再编写了,不过没关系,我还可以重来,换个方式,把它们放在自己的回复中,慢慢来,就当是用来治愈我老年痴呆的游戏。

  八月二十四日,小丽说,她的时间很宝贵,然后,要我陪她,用小半天时间转了半个颜市城,只为了买份水饺;我说陆老已经不吃这些东西了,特护病房专门为他提供流质食物,但因为我告诉她,陆老喜欢吃,所以她坚持着要买,并肯定着说,陆老一定喜欢吃。

  我记得陆老提起过饺子好吃,他安静微笑着,望定我,不肯将目光移开一丁点,这目光让我安静,像一个初萌的孩童。

  心里却有不好的预感,这目光里的淡泊,来自近百岁老者眼中,太像是道别。

  小丽说的宝贵时间真好,用在陆老身上,余生很美;用在陆老身侧,哪怕是一分钟,也是值得的。

  于是,道不道别,也流于行式,陆老说,慢性点,跑好啊(颜市俗语,慢点,走好。)!中气不足,但吐字清晰,我一时语塞,连转身也不忍,怕,是永远。

  桃源涧北弄,小丽说,爬山去。我有足够多的汗水供我挥霍,有足够多的兴趣,迈出我愈老弥坚的脚步。

  二十四日啥日子,沒时间,疲惫影响了我的思维,明天得闲再续吧,这手机,真彻底把我弄醉了。

  2016年的8日24日,我不再看到下文,我总是喜欢着拖沓,时不时把一段字扔在那,不再继续,由得它们湮沒在时光里。

  即使是2019年8月24日的阳光穿透窗帘,鸡啼鸭嚷嚷着,云层有点低,没有一丝风,我再怎么努力,也记不起三年前的后续。

  没有结局,也许是最好的结局,陆老离百岁,又近了几步。

  偶尔,数百里外的小丽会在朋友圈点赞,说几句遥远的话语。

(又复习了一下那一天的场景,忽然想起陆老那句“伊一直叫我元生”来,他也许有另一层意思:在他内心里,他一直希望着我叫他元生。

在传统称呼里,省去姓,是对比较亲近的人的叫法。

而愚钝如我,从来也没叫过他“元生”。)

  一年复一年,陆老先生搬到特护房里也有好几年了,虚弱着倔强,又很久沒去看望他了。

那么,我是否应该预先练习一下?以让我再次见到他时,脱口而出,元生,近来可好?



(简友说,芳文小屋专题的芳水热衷公益,并用心发掘简书好文推广,甚为敬佩。刚好修改了一篇写公益的纪实体叙事散文,投稿,同时也想为正能量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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