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唐朝而言,安史之乱无疑是场打断脊梁的重创。从此之后,盛唐时代中央权威如日中天、烈火烹油的繁华景象一去不复返,代之以四分五裂的藩镇格局版图,那些普遍信奉“兵强马壮者即为天子”的藩镇大佬们稍有不如意,便会举兵向阙。
在安史之乱的起家地,中央政府只能采取绥靖策略,分封节度使,终唐之世,河北三镇犹如断线纸鸢般放飞自我,桀骜难驯,边河不宁。
自然,盛唐从巅峰跌落深渊,最高领导人唐玄宗必须要为这段历史负主要责任。
坐在皇帝的位子上,就已注定,既有权力享受太平时九州四海的歌功颂德,又有责任承担乱世中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的唾弃责骂,没有这个觉悟,只能在毁灭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隋炀帝杨广便是前车之鉴,一番折腾后,十八路反王闹得烟尘滚滚,他却躲在江都彻底躺平,自然被历史无情抛弃。
与之相比,唐玄宗无疑要幸运太多,安史之乱后,他没有放权太子调动西部军区的力量,而是抛弃长安,最终引发马嵬坡的政变,但是,他却能在政变中,以一种极其理性、克制、隐忍的政治态度迅速做出“丢卒保车”的决定,从而全身而退。
站在普通人的立场,我们尽可以怒斥唐玄宗的无情无义,说好了“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都不算数了,但作为政治生物,这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丢了美人,还能继续延续生命,丢了江山,美人和自己的命都没了,孰轻孰重,毋庸多言。
从马嵬坡现场的考验以及随后转进蜀中处理危机的方式来看,即便如此高龄,李隆基依然头脑清楚,思维敏捷,绝难称得上是昏庸之主。
可以说,唐玄宗的所有选择都是历史情境的一种理性反应。从背景来看,他是继唐太宗之后又一位通过玄武门之变成功上位的皇帝,血腥残酷的天家大位之争让其早早领悟了权力斗争的本质,随着年月增长,他越发担忧储君有样学样,也会逼自己提前退休,尤其是经历“一日杀三王”事变后,唐玄宗对安全感更是有一种病态的追求。
在人性自私基因的本能驱动下,他费煞苦心的构建出一套稳定、安全的权力格局,即宰相掌握中央政府的行政权,太子交结西部军区的军事头脑,安禄山控制东部军区的行政、军事、经济一切力量。
玄宗自信的认为,他的“三权分立”格局已经足以让自己从繁重的国务中解脱出来,是时候享受晚年美好的人生,天宝三载,改年为载的李隆基对高力士说:“朕不出长安近十年,天下无事,朕欲高居无为,悉以政事委林甫,何如?”
厌政之情,溢于言表。
同时,皇帝开始向往先君们的战功,在边区设立九大节度使,赋予前线指挥官更多权力,以便将大唐旗帜插向四方,所谓“武皇开边意未已”,正是这种冲天豪情的生动刻画。
令人担忧的是,当皇帝膨胀到不在意管小民死活而又迷恋开疆拓土建立伟业丰功后,国家局势必然会导致一些汲汲于功业的人轻易挑起边衅,军事贵族野心勃勃,不可避免要争夺政治舞台的前排座次。
安史之乱前,大唐帝国的政治风云就在唐玄宗的搅弄下变得越发扑朔迷离,太子、宰相、边将三股主要政治势力互不对付,暗中较劲,在李隆基的设想里,最终归宿都必须落脚于保证最高领导人的权力稳定和生命安全。
中年太子愁白了头发
唐玄宗一朝共有两位太子。
第一位是李瑛,面对皇帝的刻意打压,他没有选择忍气吞声,而是与两位交好的皇弟鄂王、光王在背后说些怨气冲天的话。结果,被垂涎太子大位的武惠妃算计,兄弟三人同时遭难,史称“一日杀三王”。
第二位是李亨,他亲眼目睹兄长下场,整日忧谗畏讥,活得非常辛苦,以至于年纪轻轻,就已鬓生华发。在玄宗的授意下,宰相李林甫不断进逼,李亨不断与妻妾、故友切割,种种冷血绝情之径,不过是想在夹缝中求个生路。
宰相的定位就是与太子为敌
作为最高主宰,玄宗在限制太子权力上不便于出手,所以,他必须找一个肯背黑锅的手套,而且这个人还能帮他打理日常琐碎的行政事务,以便玄宗能够腾出精力来憧憬星辰大海。
最终,他找到了李林甫。
李林甫是是官场中那种完全执行上司命令不打折扣的行动派官僚,没有张九龄的诗情画意与文人风骨,有着只是历史上不太好听的“口蜜腹剑”,又腹黑,又可怕。
为了滔天权势,李林甫必须英勇的站在太子的反面,他固然清楚太子代表着大唐帝国的明天,也明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的生存法则,甚至,他的儿子也劝老爹:“父亲久居相位,怨仇满天下,一旦大祸临头,恐怕想跟这个苦力一样都不可得。”
奈何,李林甫早已没有退路,他只能孤注一掷的炮制冤案,寄希望整倒太子,借拥立的不世之功活到明天,唐书说他“恐异日为己祸,常有动摇东宫之志”。
于是,李林甫炮制了“天宝三大案”,第一个是韦坚与皇甫惟明案,扯掉了太子小舅子与陇右、河西节度使两大羽翼;第二个是杜有邻与柳勣案,第三个是王忠嗣案,这位太子的发小因为不忍“以数万人之命易一官”,拒绝皇帝攻打石堡城的命令,遭遇重创。
好在,这一切都在唐玄宗的理性下划上句号,太子可以受伤,但绝不能死。
李林甫死后,玄宗又找来杨国忠当代理人。杨国忠并没有将太子当做主要目标,而是选择与另一红人安禄山死磕,他反复告密,安禄山尾大不掉,将要造反,最终,在他的主导下,安禄山终于走上绝路。
边将唯皇帝之命是从
在造反之前,安禄山是唐玄宗最为倚重与信任的军事力量,而且,玄宗也非常自信,以安禄山河北一隅力量,根本无法与富庶安定的天下争锋。
站在后世角度来看,安禄山一人身兼范阳、卢龙、河东三镇节度使,这是唐玄宗的决策失误,但是,安禄山并非第一个享受这样待遇的节度使,在他之前,王忠嗣一人身领四镇节度使,成为当时大唐军界第一号人物,“劲兵重镇,皆归掌握,自国初已来,未之有也”,势力甚至超越了数年之后的安禄山。
当然,王忠嗣没有造反,其他胡人节度使也没有反叛之心。
唯独安禄山,选择了这一条不归路,很大程度上,这是皇帝的过分宠信与宰相的步步紧逼酿造的苦果。
其实,安禄山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的定位,他在进京之初,就明确表示自己只效忠皇帝一人,甚至说出不知道太子这样的话,他与杨国忠也不对付,两个人彼此较劲,杨国忠成天打报告诋毁安禄山,搞得关系很僵。
按照玄宗的规划,“云在青天水在瓶”,三方势力安守本分,但谁承想,宰相李林甫为了杜绝边将威胁自己的权力,掐断了边将出将入相的政治上升渠道,杨国忠又为了一己之私,将安禄山逼入死胡同,天天盼着安禄山造反以验证自己预言的准确,边将安禄山在仕进无望的情况下,最终越过雷池,至于太子,更是在随后的马嵬坡之变中,将杨国忠斩杀,与父皇分道扬镳,跑到灵武另立中央。
自此,唐玄宗苦心构建的权力格局全盘崩塌。
主战派与投降派
正如太宗皇帝所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国家太平时,谁都能喊几句忠诚口号,嘴甜的人,永远比别人爬的更快一步,但是,国家危急存亡之秋,真正挑起大梁的却往往是一些边缘的失意人。
公元754年,渔阳鼙鼓滚滚而来,开国一个半世纪以来,华夏大地再次迎来动乱,在这场为期八年的战争中,有铁骨铮铮的主战派,也有骨头软弱的投降派。
主战派有个典型,他叫颜杲卿,本来只是个地厅级干部,却以一己之力在安禄山的大本营搞起敌后武装斗争,最终,被俘虏后,舌头被割得血肉淋漓,也要喊出了对大唐的誓死忠诚。
投降派也有个典型,叫做哥舒翰,这位老将纵横边塞数十年,在大唐帝国政治殿堂最前排就坐,享受国家最顶级的政治待遇,被俘后不知怎地一时糊涂,当了唐奸,一世英名付之东流。
自此之后,但凡有战争,就会有两派的存在,吊诡的是,历史总是在不断循环。
为何唐肃宗拒绝听从李泌的大战略
在作家马伯庸的《长安十二时辰》中,靖安司司丞李泌无疑是一个天才,他与张小敬联手捉狼,破局,最终将长安从一场恐怖袭击中拯救出来。
历史上,真实的李泌更加厉害,这是一个对人性、对政治、乃至对天下大势都有极其深刻见解的顶尖哲人,他以修道之身跻于东宫运筹帷幄,真正做到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
安史之乱爆发后,李泌赶到灵武辅佐肃宗,为李亨制定了一个极具前瞻性的战略,简单而言,便是动用两只钳子,一只钳住安禄山的老家范阳,另一只钳住长安,保持长安与洛阳之间的通道,来回击打,令叛军两头奔命。
然而,唐肃宗这一次却没有听从,理由也很简单,收复两京,才能迎回太上皇,自己另立中央的举动才会在历史上找到合法性。
李泌知道,这是政治,军事上的最优解并不是唐肃宗关注的优先级。
读史至此,总是令人唏嘘。
唐肃宗最终收回长安,但是,长安已经不再是那个令人神往的长安,巨大动乱之后,只留下一地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