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枫晚
哗哗啦啦下了一夜的雨,到拂晓的时候终于停了。
六月初的江南,天气将热未热,一场淋漓的夜雨又将蠢蠢欲动的温燥扑下去几分,仿佛微醺欲醉时正好饮下了一杯透彻心底的凉茶。盛夏将来,欲说还休。
她披衣下楼,想在这雨后的清明里走走。时间尚早,周遭还很安静,只有一些刚睡醒的鸟儿叽叽啾啾地鸣叫着,偶尔一两个热衷养生的老人左一下右一下均匀地甩着手臂,不紧不慢地踱过去......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心底里似乎涌起了千头万绪,但当想细细捕捉时,又似乎一下无影无踪了,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水泥地上嚓嚓作响。
突然,她被眼前的一片绯红吸引了,这里居然有一排自己不知道的大小不一的石榴树!不过,一夜的风雨过后,这绯红是密密麻麻地铺在地上,像是谁家为了庆祝什么放过鞭炮之后的满地碎屑,莫名透露出一种繁华过后的深深落寞。
她久久地站在那里,一时有点愣神。一阵风吹过,红色的花瓣雨再次纷纷飘落,她感到自己的心不由驻地颤抖了一下,如同僵硬许久的病人,突然被针尖刺了一下,又有了少许知觉。
她伸出手,慢慢地接住,一瓣儿,两瓣儿,三瓣儿……它们薄得那么轻盈,红得那么灿烂,梦一般美好,血一般炽热。
“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鬓“。二十多年了,石榴花啊开落几度?但杜牧的这句诗,却一直萦绕心头却从未忘记过。
那一年,她和他初相遇,正是在家乡村口那一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下。
当时的石榴花正开得热烈,油亮坚硬的叶子,奔放似火的花朵,每朵花的下面都隐藏着一个小小的隆起的果实,花未谢,果未成,正如那一群豆蔻年华中的女孩儿将明未明的青春。
她们将榴花别在头发上;用细软的草梗将小榴果穿成项链;或者拔去残留的花瓣,用一根小棍儿扎在果身上,就成了一个活灵活现的“烟袋锅儿”,她们一边摆弄着,一边嬉闹着,这片刻的欢愉像是贫穷的岁月经年蜡黄的脸难得涌现的一丝明媚的笑容。
她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了,顺着疑惑望去,是一个陌生的少年正在悄悄打量着她们,他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膝盖上放着一本书。
目光相触,少年慌忙低下头,赶紧翻开了书本。那天的天空很蓝,阳光很亮,他身着的白色短袖也被照得耀眼,背后是一片葳蕤葱茏的绿色。
“他是我表哥,让他来玩他不肯来。”她的玩伴阿娟悄悄地对她说。
几个月后,当榴花褪尽,大大的石榴果咧开了笑脸时,她考到了新的中学读初三。
开学的第一天,她突然在班级里瞥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她有点好奇地看过去,他也正好奇地看过来,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躲闪,反而是有点高兴地对她笑了一笑:清亮深邃的眸,干净整齐的牙齿。她忽然觉得心里像是有微风吹过。
他坐在她后面两排,他们几乎没有说过话。她是语文课代表,每次挨个收作业时,他除了交作业,也经常连带一本课外书交到她手里,她也不拒绝,看完后又悄悄放回他桌子上。只是,有时候她常常有意无意回头,总会碰到那双躲避不及的眼睛,她狡黠地心中暗笑,也分明感觉到心里有只小鹿在慌不择路。
眼间,初三毕业了, 成绩优秀的他们分别考上了同一县城的不同高中。高中的生活是紧张而忙碌的,每天五点起床跑步早自习,晚上十点熄灯就寝,每一个月才休息半天。他们的联络更少了,不过他偶尔还是会托共同的同学带东西给她,有时候是一本课外书,有时候是学习参考书。班级里也有个别大胆的男生向她表白,她一度又气又恨,心里却隐隐地期盼着什么。
榴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三年的高中终于毕业了,高考结束的那天,他突然出现在她的宿舍楼下,当初的少年仿佛一下子从清羸的小树变成了挺拔的白杨,眼神也从记忆里的清亮而变得深沉、灼热。
这是他们第一次走在一起,他走在前面,她手足无措地跟在后面,只觉得脸庞火辣辣地发烫,仿佛路过的同学们都在看着他们似的。这一路,他们拘谨地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话,但空气里仿佛有看不见的火焰在啪啪燃烧。
临别时,他又从书包里掏出掏出一本书递给她,说这是送给她的。她想随手翻翻,他却一下子紧张起来,脸涨得通红,语无伦次地说:“你回去再看吧……”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扭过头来,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目光异常大胆地盯着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书里面有我问你的一个问题,你可以考虑一个假期再回答我。”
他走远了,她迫不及待地翻开书,一张卡片飘然而落,她捡起来,是他自己手工做的卡片,贺卡大小,封面画着一幅画,画工虽然一般,却很有意境:郁郁葱葱的石榴树边,倚着一个衣袂飘飘的仕女,手持团扇,头簪红花,画面的左上角是竖写的一句诗:“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鬓”。
卡片的另一面,只写着一句话:火红的石榴花已在我心中燃烧了四年,马上大学了,请问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她强按住内心的狂跳慢慢地往回走,身体却仿佛突然失却了重量,悠悠地飘往天上……她很想马上追上去告诉他现在就可以给他答案,不过很快又被自己否决了,这样会不会太不矜持了呢?她甚至开始构思自己如何回答他呢?直接说吗?好像也不太容易出口,要不也做一张卡片,或者写一封信?她暗暗决定要写信,也许只有文字,才能足够形容那天的榴花如何由惊鸿一瞥化为永恒……
一封信,她字斟句酌,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当暑假还未过一半时,阿娟却无意中带来了惊天的噩耗:他和同伴在黄河边游泳时,遇到有人落水,他们前去搭救,他却再也没有回来……尽管他们生活在黄河边,几乎每个男孩从小都会游泳。
没有人知道他和她的故事。她沉默地度过暑假,仿佛一夜长大,前往省城上大学,然后是毕业、工作、成家、生儿育女……时间渐渐模糊了一切,只有偶尔在梦中会回到青春年少的时光,他依旧是当初那个手捧书本坐在石头上的羞涩少年,慌忙躲避着她的目光。
抑或是现在这个时刻,大雨过后,天地清明,人群寂寥,只有鸟儿在鸣唱,花瓣雨无声在风中飘落……她再次想起他。
她把接在手里的石榴花瓣又缓缓地撒回了树下:它们那么轻盈,那么灿烂,梦一般美好,血一般炽热。
在她心里,这像个仪式,祭奠心中那个永远的少年,也祭奠在过去那个封闭的年代里,他们漫长却又欲言又止的青春。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一切也由静谧逐渐转为热闹,有开着汽车、摩托车的上班族从身旁一掠而过,也有拿着牛奶啃着面包的中小学生慢吞吞地走在路上,还有挎着篮子手提袋的奶奶阿姨们有说有笑地走向菜场……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