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茶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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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时贵站在徐老三面前,伸出了三个手指头。长期捏烟枪的手指被烟雾熏得干燥且发黄。
徐老三面无表情的脸突然一下子没绷住,笑出声音来:“陆时贵,你的闺女是镶了金还是带了银?一开口就要三个大洋,不怕咬掉了自己的舌头!”徐老三,沁芳茶艺馆的掌柜,霍老板的心腹之人。
一股羞惭神色像潮水一样迅速漫上了陆时贵干瘦的脸颊,又随即消退了去。他倏地转身,从门口扯进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来。
女孩羞涩,直往他的身后躲。
陆时贵指着女孩嚷嚷道:“你瞅瞅,这模样,这身段,你瞅瞅!”
徐老三看了那女孩一眼,鹅蛋脸,大眼睛,一条油光水滑的大长辫,半新不旧的夹袄下胸部微微隆起,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就藏在这身体里。
陆时贵见徐老三不显山露水,又回身去扯那女孩的手。女孩将手死命藏在口袋里。陆时贵边扯边骂:“你这死女子,藏什么藏,藏什么藏!”
啪!女孩的双手像商品一样被陈列在货柜上。陆时贵使出了撒手锏:“徐三爷,你再瞅瞅这手!”
好一双俊手!雪白光滑,肌理细腻,骨肉均匀。长一分嫌太长,短一分嫌太短。
原本端坐的徐老三忍不住站了起来。
陆时贵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涎着脸笑道:“就算是霍老板看了这手,也没法不说一个好字。”这城里的人都清楚,茶艺馆霍老板对女人的手有一种特殊的癖好。他定的规矩是,凡进茶艺馆的女子,或买或雇,双手好看是首要,模样俊俏是其次。他说:“我馆内茶叶皆是上品,若由那肮脏粗陋之手来烹茶捧茶,岂不玷污了我的茶?更倒尽了那喝茶之人的胃口!”
陆时贵兀自喋喋不休追忆往事:“你看我这闺女的手多娇嫩,我还没有落魄之时,我闺女不也有三五个丫头端茶递水服侍着……”
“你打住——”徐老三明显不耐烦再听他啰嗦,咬咬牙道:“三块大洋就三块大洋!”
“好嘞!”很快,签字画押,交付银两。三块大洋已经装进了陆时贵的衣兜里,他转身要走。
女孩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直勾勾地看着他,咬着嘴唇说:“爹爹,您是要把我卖了么?”
陆时贵的脸涨得通红,道:“你爹现在什么光景你不清楚,你在这里学一门手艺,吃得饱,穿得暖,不比跟着你爹强!”顿了顿,又说:“我若狠心一点,把你卖到那暗堂子里,那才叫卖!就怕你那早死的娘不肯放过我。”
几片雪花飘进来,陆时贵直哈气跺脚:“闺女,记住了,爹是没法子!知道不?这不叫卖!爹是没法子!”
徐老三听此,故意寒碜他:“陆时贵啊陆时贵,你这名字取得不好,不过就是一时的富贵……”
陆时贵一甩手,往城里的烟馆大踏步走去了。
女孩瞪着眼睛看陆时贵离去的背影,几滴眼泪像露珠一样在荷叶上滚了又滚,终于忍着没落下来。这女孩,叫陆子馨。
-2-
方室之内,茶香缭绕。沁芳茶艺馆里,身穿白色长袍的茶艺师傅正在给七八个女孩子授课。陆子馨犹爱坐在那靠窗的位子。
“茶艺之道,萌芽于唐,发扬于宋,改革于明,极盛于清。”
陆子馨望着窗外,看燕子于画梁上下翻飞。
“习茶艺,须知水。茶性必发于水,无水何以谈茶?”
窗外莺飞草长,蝉动虫鸣,撩动着陆子馨的心。
“用紫砂壶中之水来烫洗茶杯之时,动作须轻柔缓慢,使之流水不断,此谓之高山流水。”
陆子馨手提紫砂壶,眼睛却飘向了窗外的落叶缤纷。
“所谓关公巡城,是将茶壶比作那巡城之关羽,意思是将公道杯中茶水快速巡回均匀地分至闻香杯中……”
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把陆子馨带回到从前,耳边还时时回响着陆时贵的话:“爹是没法子!知道不?这不叫卖!”
突然一阵吃疼,师傅的教鞭已经落在了陆子馨的手臂上,手执的公道杯差点跌落在地。“陆子馨,手要低要稳,这样茶色才浓淡均匀,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陆子馨低声说,眼神却依旧飘忽。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一日窗边不见了陆子馨,茶艺师傅便问:“陆子馨人呢?”
同在学艺的女孩子叽叽喳喳,满脸的羡慕:“今日霍老板亲自招待贵客,徐老三点了陆子馨,这下陆子馨可要露脸了。”
师傅脸上满是忧虑神色,心里叹息道:“陆子馨的魂儿总像丢了一样,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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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喝的是上等绿茶碧螺春。
霍老板和宾客程老板言谈甚欢。
一旁的陆子馨屏气凝神,步步为营。一边推杯洗盏,一边心中默念:焚香除妄念,冰心去杂尘。玉壶养太和,清宫迎佳人。
总算顺顺当当地来到关公巡城这一步,陆子馨一失神,公道杯一抖,茶水四溅。
“你——”霍老板脸色骤变,目光如剑。
陆子馨一慌,连杯竟也拿不稳,一壶清汤就这样淋淋浇了客人一身。
程老板去换了衣裳回来,正见霍老板怒喝:“把她的手给我砍下来。”
陆子馨脸如白纸,徐老三面色死灰。他可怜她父亲后来抽大烟死了,原想提携她,不料却害了她。
“且慢!”程老板拦在了前面,扶起跌坐在地的陆子馨,道:“霍兄,卖我个面子,不妨让这姑娘再试一次?”
这一次,总算一路平安。陆子馨双手捧杯至齐眉处,程老板递过茶杯,透过青葱玉指,撞上了陆子馨懵懂中带着感激的眼神。他是久经风月的老手,乍见这一泓秋水,也不禁心神荡漾。
他赞了一句“好茶”,又对霍老板道:“如此素手纤纤,砍了岂不可惜?”两人相视大笑。
临行之际,霍老板对程老板道:“为兄备上薄礼一份,还请笑纳。”程老板连连摆手:“你我至交,何须客气。”
出门掀帘入轿,见轿内端坐一鲜妍女子,那人正是陆子馨。程老板心领神会,大笑,将软玉拥在怀中,道:“随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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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馨先行从宴会上离席,匆匆回到程府来。进了门,打开抽屉,她慌乱地翻找,终于找到了一盒香烟。
她倚在窗前点燃一支烟,猛吸了几口,烟雾缭绕中她慢慢平静下来。
他平日总不让她抽烟,他喜欢让她在高朋满座之时于众人面前烹茶煮茶,听朋友们或赞叹“程兄风雅至极”,或称羡“程兄艳福不浅。”
他抚摸着她的手说:“这烟抽多了,人便不俊了,手也不美了,人不俊,手不美,这煮出来的茶喝起来,也不那么香了。”
陆子馨跟随他迎来送往,交际应酬这么些年,青涩早已褪去,眉眼尽是风情,一款金丝滚边旗袍衬出了她身段的玲珑有致。
她薄嗔浅怒:“你现在倒也学会了霍老板的那些臭脾气了。”她爱他,平日里也乐于巧笑嫣然,一派温婉地充当他的面子。只是今日……
那座上客中,一个姓李的家伙总是用一股不怀好意的眼神上下打量她,眼神放肆,令人不快。可对这个所谓的李先生,他却是一幅毕恭毕敬的模样。
只怕……不,不会的。抽完了一根,陆子馨又续了一根。她的目光落在了右手无名指的的翡翠玉戒上。
那是一款价值不菲的戒指。几个月前,他亲手戴在了她的手上。那日他与友人同去戏院,喝醉了酒半夜才回来,钻进她的被窝里,口中还念念有词道:
“娘子啊,我与你一别三月似三秋。我魂牵梦绕苦思求,感谢娘子恩情重。今日里,花烛台前重聚首。娘子啊,从今后天长地久成夫妻,让玉叔先敬上一杯合欢酒。”
陆子馨听出来了,那是戏曲《盘妻索妻》中索妻的唱词。没来由一阵心酸加恼火,她一把把他推下床道:“你可进错门上错床了,我不是你娘子,你的娘子在东边屋里头。”
“我算什么呢?”陆子馨心想,正室夫人多次站在院子里,当着众下人的面开骂:“不要脸的臭婊子,就算是个妾,好歹也一顶喜轿从后门里进来。躲在男人的轿子里偷偷摸摸进屋来算什么东西。”
他挣扎着爬起来,口齿不清道:“你就是我娘子啊,你就是我娘子,那个女人啊,只配在家管管老婆子小丫头,哪像你,带到哪都是我的面子。”他掏出一枚翡翠戒指戴在她手上,反复看,嘟囔说:“这戒指,只配戴在我娘子这么漂亮的手上!”说完,一倒头在床上呼呼睡着。
陆子馨彻夜难眠。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自语:“你说,我是你的娘子啊。”
茶艺馆的师傅总说陆子馨是个没魂的主儿,可是眼下,她的身和她和心,都有主了。“我陆子馨也算是得遇良人了。”她笑得流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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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的马车停在了程家的门口,他来接陆子馨走。
陆子馨坐在梳妆台前,把程老板送她的首饰一件一件剥下来。
他就坐在旁边,空气沉闷得令人尴尬,他缓缓说:“眼下时局动荡,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男人的事情,你不懂。”
陆子馨没搭腔,正要把翡翠玉戒褪出来时,他按住她的手道:“留着吧,当一个念想。”说完就要离开。
陆子馨一下扯住他的衣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你这是要把我卖了么?”那直勾勾的眼神和十年前,她问她爹:“您这是要把我卖了么”,一模一样。
他语塞,许久才说,“这不是卖!是……”
男人都是如此么?顿了顿,他留下一句:“他不会亏待你的。”
十年前,陆子馨没哭,十年后,陆子馨依旧没哭。
李先生的马车没有将她送到李府,而是把她送到了一个林姓男人的身边。李先生在他面前点头哈腰,称他为林长官。
林长官着一身军装,肥头大耳,面色黢黑,贪财好色,性情残暴。一见陆子馨,就取出腰间的手枪,将那黑乎乎的洞口对准了她的额头。
见陆子馨出汗脚软,他哈哈大笑,露出了一口黄牙,把枪收起,打横抱起陆子馨,把手伸进了她旗袍腰际下方的开叉口,道:“我怎么舍得就这么毙了我第八位夫人呢!”
从此以后,她只需尽暖床之职,不再烹茶。三个月后,陆子馨在房里听到了好几下枪声,慌问丫头道:“城里是要打战了么?”
丫头吞吞吐吐不敢说。
“你倒是说话呀!到底怎么了!”那枪声距离如此之近,就在她的耳边回响。
“长官老爷在前线打了败仗,要带部队到别处去了,他,他说他没法带着女人走,所以,所以,他把前面几位夫人都杀了!”丫头害怕,发抖好似筛糠:“我看就快到咱们这里了。”
陆子馨一愣,反常地镇定,还笑出声来:“那你慌什么,你又不是他的女人。”说完,娉娉婷婷扭身进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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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官推开陆子馨房门的时候已经杀红了眼。见陆子馨正在梳妆打扮,红唇粉面,明眸有光,一把把她拉到怀里,道:“说实话,我还真的有点舍不得。”
他将手枪顶着她额头的太阳穴,扣动了板机。
陆子馨不慌不忙把翡翠玉戒从手指上褪下来,放在林长官掌心,道:“我没什么能耐,这戒指价值不菲,你当了它,权当补充军资吧。”说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林长官从未遇过这样的女人。他从未真心爱过女人,也不相信女人会真心爱他。
此时,他心软了,搂住陆子馨道:“我不杀你,我带你走!”
床上缠绵之时,林长官问:“你这值钱的戒指哪儿来的?”
陆子馨答道:“李先生把我送到你这里的时候,他没告诉你我的来历么?”她提到了程老板,轻描淡写道:“我和这枚戒指,在程老板看来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好家伙!反正都要走了,就干一票大的再走。”林长官道。
陆子馨看透了这个披着军装的军阀头子,实际上就是一个地痞、无赖和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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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官带着部队在一个黑夜把程家洗劫一空。程老板被五花大绑,嘴上贴着胶布,绝望地看着林长官一行人一箱箱搬走了他毕生的财产。他看见了陆子馨,嘴里呜呜叫着。
陆子馨蹲下来,撕去胶布。程老板低声哀求:“子馨,救我,子馨,救我。”
陆子馨在他耳边轻轻道:“你记得吗。你说过的,我是你的娘子呀。我是你的娘子呀。我一直记得,可惜你却忘了。”说完,重新把胶布贴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家举家被杀。
后来,这个姓林的军阀头子时常在军旅生涯中向旁人夸耀,有个美丽的女人如何爱他,她甚至愿意为了他典当自己的首饰。
可是,他无法向别人言明,也无法向自己解释的是,他没舍得杀这个女人,可是这个爱他的女人却在随军的途中服毒自杀了。
这个女人,死的时候手上戴着一只翡翠玉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