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听老人说节气。四月维夏,六月徂暑,转眼九月浮槎,鸿雁来宾,这一年也算过了一大半了。传说中,浮槎是连通往来于天河和大海间的船筏,晋朝张华的《博物志》里写,“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九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我记得小时候,姥姥抱着年幼的我坐在阳台晒太阳,她跟我讲,秋分时节会有在海岛居住的人乘着船筏往来于大海和天河间,年年都不曾失约。虽说生活在内陆,我的童年是没有海的,但我的记忆里总忘不掉这个场景,总觉得秋天,该是归期。
这时节的午后,总有蜜糖般的阳光澌澌地在窗外流逝,我就想起小时候躺在姥姥怀里背杜诗闲话家常的场景。这一晃,快二十年了。
很小的时候跟着姥姥姥爷生活在兰州几年,再大点上学记事了,就搬去重庆和爸爸妈妈一起住。九月,又适逢中秋临近重阳,三天很短,还是想着去兰州和姥姥姥爷吃顿团圆饭。北京西去的动车在西安和朋友汇合,再从西安出发开车到兰州,意在重温这段丝绸之路的发端。渭城(而今咸阳)朝雨浥轻尘,我从秦砖汉瓦、刁角高悬的长安开始,感受这段“玄奘走过,班超、霍去病走过,张骞走过的,曾走出了一个民族曾有过的博大和强盛,开放和繁荣的西行之路。”路过古秦州,也就是古代商贸之路上的“丝路明珠”天水,已经出了陕西进入甘肃境内。我看到植被逐渐变得稀疏单薄,河床像伤口一样开裂在黄色的皮肤上,海拔上升温度下降,秋天的感觉变得鲜明起来,风变得凛冽,阳光直射皮肤会有痛感。贾平凹在《老西安》里写道,“当八百里关中平原像一只口袋一样愈收愈紧,渭河在两道山峦之间夹成了细流,这已经是走过了天水、秦安、甘谷、武山和渭源;走过了,却觉得西安的宏大和繁华。”我深以为然,且确实欣赏大师落笔的力度。
河西走廊的发端甘肃省省会兰州,旧时被称为金城,因地势固若金汤而得名。典型的长条形城市,两条山脉相夹,东西方向狭长,南北很窄。南北两山间隔最小的地方据说只有几公里。城市的发展因此受到制约,但又因此朴实而厚重,典型西北城市的风貌。唯一一个被黄河穿城而过的省会城市,沿路的黄河风情线,是我对公园最早的印象。黄河的存在赋予兰州一种粗犷的生机与灵性,浑黄的河水带给黄土高坡上的这座城市恰到好处的力度,不疾不徐的流淌。用北方的话来说,很实诚的地方。
你在各个城市大街小巷看到的兰州牛肉拉面都不是正宗的,兰州人叫他牛肉面,从来不叫拉面。一碗牛肉面,踏踏实实的特产,西北汉子来个“肉蛋双飞韭叶地,辣子多放些”,这是大多数兰州人的清晨。你能想象深冬的早晨清冽的空气里,店里的店外的,坐着的、蹲在道牙子的上的,大家饱餐后心满意足的人们相互道别,留下一串白气,消散在新一天的晨光中。起个大清早去吃碗牛肉面吧,这样,你才算见过这座城市了。
到了家里,老人忙里忙外的拿水果揪面片不让我们插手。《Lonely Planet》里面,最推荐去兰州的时节,正是金秋。瓜果飘香,切开白兰瓜,清甜的气味里,全是小时候的记忆。史铁生说,味道是难以记忆的,只有当你再次闻到它的时候,才能记起它对于你的全部意味。我想起小时候,姥姥拉着我从家门口一直走到兰大的九三学社学英语数学,大约三四十分钟的路程没让坐过车。我跟在她后面,嘟嘟的闹着脾气。那个时候姥爷走路还能直起腰,每天清早起来逛到华联超市买菜,给我带些他认为我会爱吃零食回来。我个头从他的腰线长到高出他好多来,他佝偻着腰,说我真是长大了。
回到小时候呆过几年的地方,地矿局大院,十几年了。眼里的楼变低了,路变窄了,店铺好旧好旧,灯饰牌的字脱落了偏旁部首。东院儿有老楼拆了密密麻麻地盖起了高层,巷子里和着豆浆香气的清晨和叮铃叮铃的自行车声早已被烦躁的机动车鸣笛代替。只是,秋天的傍晚,院子里仍有钴蓝天色伴着星空,像一首大提琴曲一样悠长地升起来又落下去。小时候傍晚会和姐姐爬上云梯顶端看星星吹风,现在看着比我高不了多少的云梯,却没有勇气再上去,的确越长大越害怕别人的侧目。就像人越长大,下笔也就越犹豫。我矛盾地认为,成长的改变或许很中性、现在人们崇尚市侩主义哲学,恰到好处的市侩可能也是一门智慧的、汇集各种生活理想于一体的生存艺术。对于成长的改变,我有一种多么骄傲又惋惜的复杂情绪。
离开的那天,车在停车场交费准备离开,远远地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急急地走向我们。入秋北方的清晨已有凉意,姥姥下楼匆忙怕我们离开了,忘了加外套,只穿了一件短袖,来给我们送落在家里的水壶。天冷,我接了东西,催促她赶紧回去。车子开动,后视镜里我看到她单薄的身影,穿着我初中穿过的一件短袖,老式的皮鞋,站在路边的身影。她没有挥手,只是站在那里,目送着车子开远。我收回目光没再敢看她,低头,簌簌地落下泪来。
一直有一种说法:离开故乡的要比留在故乡的更加热爱故乡。这里,西域人眼中的中原,中原人眼中的西域。眼里的城市变化不大,近期修地铁,随处可见的施工区域和水泄不通的车流几乎引燃这座原本就干燥城市。车子吵吵囔囔地挤在原本黄白线就已经不清晰的马路上。除了那丝近乡情怯的意味,这就是我重新来到兰州最直接的感受了。龙应台说,“来一场倾盆大雨,足足下它3个小时。如果你撑着伞溜达了一阵,发觉裤脚虽湿却不肮脏,交通虽慢却不堵塞,街道虽滑却不积水,这大概就是个先进国家;如果发现积水盈足,店家茶壶头梳漂到街心来,小孩在十字路口用锅子捞鱼,这是个发展中国家”,我想对于城市应该也是如此。我凭空想起这段话,车子堵在不知名的街道上,道路两旁左侧就是皋兰山脉,焦渴的黄土盯着我,我有很多思绪,没办法言于纸上。况且记忆从来不会是诚实的,就像在兰州火车站前是多么厌恶地觉得秩序的缺失,而此时此刻,脑子里只有和亲人相处的幸福和不真切的反感了。我想起那天下午路过的唱着秦腔的茶社,回族小伙带着小帽烤大把的羊肉带起的火星儿,想起黄河上划着羊皮筏子的大叔眼角深邃如黄土地的沟壑,白顶的清真大寺里传来穆斯林礼拜时悠扬的“邦克”还有姥姥送我时离开时站在路边单薄的身影。
“再不见俯仰的少年格子衬衫一角扬起/从此寂寞了的白塔后山今夜悄悄落雨/未东去的黄河水打上了刹那的涟漪/千里之外的高楼上彻夜未眠的你/兰州/总是在清晨出走/兰州/夜晚温暖的醉酒/兰州/淌不完的黄河水向东流/兰州/路的尽头是海的入口”
———低苦艾 《兰州兰州》
后记:
夏承焘有位学生叫琦君的,是小说《橘子红了》的原作。我甚是喜欢她的文笔。她曾写过两本散文集,《三更有梦书当枕》与《千里怀人月在峰》,写她对亲人、师友的怀念,童年乡土的眷恋,东方人细腻的笔触,朴实温厚娓娓道来。借用她的题目,给自己的亲人、童年、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