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五日,卯时,山阴张氏弄璋,名维城,字宗子。维城患痰疾,外祖母引外祖父府上长住。太外祖父陶大顺巡抚两广,集牛黄丸数筐,至维城束发年余痰疾方痊。
万历三十年正月某日,闻维城善对,二舅陶崇道指璧上画道:“画里仙桃摘不下。”维城对道:“笔中花朵梦将来。”崇道异之,赞曰今之江淹。十五日午时,维城往舅祖朱敬循家观灯。宴后,客指天井荷花缸出对:“荷叶如盘难贮水。”维城对曰:“榴花似火不生烟。”满座叹之。宴散人隐,月落中天,缸内烁烁生辉,有美人生于荷花,卧于斯。情态柔顺,眉黛含颦,绝殊离俗,妖冶娴都,香肩半露,柔荑轻摇,雪扇微摆,晕红流霞,玉足抵缸,冰肌玉骨,莹润夺月。精怪化人,足见维城夺锦之才。
是日,青梅着衣,半黄梅子,向晚一帘疏雨。天有小雨,白墙黛瓦,掩映其中。若起云烟,氤氲迷蒙,维城信步,执伞如履雾中,白衣不染,恍若谪仙。维城祖蜀地绵竹,故号蜀人。因表故园之思,友人旅蜀至泸州赠与,又号分水,以为正统。
行至中途,维城驻足。雨亦潇潇,人亦煌煌,倏尔回首。天水一线,巷尾一袭素白纱裙,轻移莲步,娉婷袅娜,窗笼一双月白玉玦。
维城笑道:“姑娘,你的珠钗掉了。”
佳人回眸,讶然掩口。朱唇轻启,烟视媚行。见佳人呆立,维城不由莞尔,轻按苏绣云纹扇袋,取白玉鹤翎扇,抖落一襟晚照。激荡水雾,如壁立千仞,打趣道:“身外物虽不减芳华,仍需仔细些。小生可不是许郎。况乎他人?”姑娘行礼。臻首轻抬,远山黛眉略略舒展,真可得了飞卿“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神韵。
姑娘因笑道:“公子却是戏弄奴家。如公子这般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已是少见。而又兼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者。真可谓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奴家这厢失态,非是珠钗零落,应是公子烨然若神人尔。”语毕,拱手不压,口噤万福。倒见大家闺秀之姿,又有小家碧玉气度。身姿曼妙若芙蓉出水,至此猛收束,不过盈盈一握。
维城讶异。眼前女子气象非凡,有瘦马柔媚之形,而无淫靡浊气,和煦清朗有如松间溪流,声态脆丽又似清泉潺潺。维城游历花丛,所见美姬良家多矣,与眼前此女比较,却好比萤虫之于皓月,民女之于谢道韫。
维城作揖,笑道:“却是小生唐突。小生姓张,名维城,山阴人。暂居舅祖府上。不知姑娘承何深闺?”
姑娘琼鼻微皱,笑靥醉人,一时不语。时雨渐歇。银月高悬,银牙轻咬,竟如摄来三分月色。维城一时痴了。
“奴家小荷,乃天赋人形,生于山野林间。”小荷吐舌,顾盼生姿。维城眼神清亮,暗自窃喜。维城亦放浪形骸,于小荷稍嫌逾矩之言行,倒无轻薄气恼之念,反觉妙人当有妙心。“好极!小生时自号陶庵,是谓陶庵老人临尘。今次遇小荷,可谓仙家相聚!”张岱仰天长笑,手中鹤翎乱舞,颇有魏晋遗风。时人叹张岱有古风,实恳切。
“正是呢。”小荷眼波流转,却不知作何想。终也花枝乱颤,不见风尘俗气,反见内媚情态。
而后二人同行,出街穿巷,将将东方既白方至维城舅祖府上。维城不觉奇怪,只道佳人在侧不知光阴东流。小荷柔柔行礼,转身立于桥上,遥望维城。桥下孔洞朵朵并蒂生。无人得见。
维城朗声道:“何时何地再见小荷,再叙衷情?”
小荷轻笑,并不掩口。声若银铃清脆,身似荻花柔美,答道:“仓桥直街荷塘处,轻唤小荷三声,小荷自现巷尾。”
维城长啸,大袖飘摇,畅快之意不尽言表。挥手示意,径直入府。维城不喜缛节,多不以常礼作别友人。时人怪,亦以为然。此之维城也。
天光渐明,日之将升。小荷亭亭玉立,目送维城。桥下朵朵开。一时船不能行。舟子怪之。
维城只道小荷风趣,却不知此景。
维城卧榻默诵美成《苏幕遮》: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正是此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