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重阳节,小雨过后。
桂林巷外又重现了之前的热闹与喧嚣,尤其在那阵不短不长的小雨之后,天空很快恢复了晴朗,许多顽皮的孩子又都成群结伴的穿梭于熟悉的巷弄,闺中的女子也打开小窗,拄着下巴欣赏着雨后的彩虹。
街角处,一个魁梧的汉子正紧闭双眼,满脸陶醉的呼吸着泥土的芬芳,然后笑脸灿烂。汉子一手叉腰,一手搔了骚后脑的头发,仰头望天,嘴里念念有词。“老天爷真是开眼,雨下了这么一小会儿就消停了,真不耽误咱老张的生意,下雨那阵儿还以为今天出摊又是白忙一场。”汉子扯了扯围在身前的皮革围裙,笑吟吟的走向自己卖猪肉的摊位,希冀着一天的好生意。
那汉子是一名屠户,本名叫张福,是长岭村人氏,早年家贫,祖上世世代代在那片极为贫瘠的土地上耕种,收成好坏,全凭老天爷高兴不高兴。在张福十五岁那年,他的老爹得了重风寒一命呜呼,所幸他已经长大,足够扛起一家子生活的重担。小张福认为,只要肯出力气,努力的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足以让他的老娘和弟弟填饱肚子,兴许再过那么几年,攒下些家本,买一头黄牛,娶上一房媳妇,自己的人生就算是完美了。乐观的少年总会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不久便一扫父亲去世的阴霾,投身于繁忙的农活之中。
可世间的事情就这么反复无常,村子没过几个月又赶上了一场蝗灾,让少年精心耕种的成果彻底灰飞烟灭,这让少年在没人的地方偷偷抹过好几次眼泪,感觉自己辜负了父亲临终所托,没能照顾好一家老小,这让他很是自责,但淳朴的少年从未埋怨天灾人祸,更不会指着老天爷说一个不好。虽说现实让少年很受打击,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太长时间沉浸于哀伤之中,眼见家中的米缸已然见底,一家人能否活命显得尤为紧急重要。于是,在四处求钱借米无果之后,无可奈何的做出了和许多贫苦村民一样的选择--逃荒。
(二)
长岭村外,一位身着黑色汗衫的胖子正蹲在高高的土坡上望向村口这边,毒辣的太阳刺得他不敢睁大双眼,只得将手中的蒲草扇子横盖头上,才勉强感受到一丝阴凉。黑衣胖子两眼发直,许久也不眨巴一下眼睛,但可以看得出他在等待着什么,目光中不敢有一丝懈怠。
一位名年背着一名稚童缓缓的从村中的老槐树下走过,一位妇人拄着一根棍子吃力的跟随其后,行进的目标是小村的村口。少年踩着一双草鞋,裤子的裤腿已剩一半,身上的麻布衣裳也是补丁摞补丁,可谓寒酸至极。
少年和妇人走到长岭村的村口,不约而同的驻足回望,回望那个贫瘠但却生活了很久的小村庄,说不出的心酸感伤,少年背上的稚童正睡得香甜,丝毫体会不到大人的那种即将背井离乡的悲苦。
少年拉了拉妇人的衣角,示意继续赶路,没走几步便望见了山坡上的黑衣胖子。胖子仿佛也望见了正要逃荒的母子三人,黑衣胖子拿下挡在头上的蒲草扇子,面露得意的神色,嘴角含笑。
(三)
长岭村的胖子并不多,全村也只有三个,一位是村里的大财主齐德龙,另一位是大财主的儿子齐东强,还有一位就是眼前的这位黑衣胖子,屠户乔茂林。
乔家也是这个村唯一一户不在土地里刨食的人家,做些收猪、养猪、宰猪、卖猪的活计,做了三十年屠户的乔茂林在小村子内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乔屠户家有一个独女,二十五岁的“芳龄”,仍尚未出阁,原因也只在于一个字:丑。这姑娘丑到什么程度,据村里各位七姑八婶十三姨们说,这姑娘生得黄发黑牙,交加一字赤黄眉,双眼赤丝乱系,宽肩阔背赛熊罴,人言转世活李逵!更有传闻说这乔小娇帮他爹杀猪宰羊更是一把好手,所有家禽牲畜在她乔小娇面前,如不值一提的玩偶一般,随手便可擒拿宰杀。就是这么一位凶悍的姑娘,让一生保媒从无败绩的大媒婆刘老太太也着实头疼,以至于让十里八村的媒婆也不敢轻易保乔家这门婚事,一旦被人“退货”,就意味着职业生涯走到了尽头。
乔屠户也曾怀疑自己杀孽太重,害得自己女儿入了这般田地,心中虽说自责,但把女儿嫁出去才是当务之急,甚至开出很多的优厚条件,诸如:谁只要肯娶她女儿彩礼钱一分不要,还送一大笔丰厚的嫁妆等等条件,那也未曾有十里八村的适龄男子敢上门娶亲,从未做过赔本买卖的乔屠户,一下子把姑娘赔在了手里。
乔屠户一溜烟的跑下山坡,越要接近这母子三人便越发刻意的控制脸上的笑意,在离走进这母子三人二十步时,便恢复了往日的不苟言笑。
乔屠户单手背后,蒲草扇子竖直的贴在自己的心口上,满脸冷峻的站在母子三人面前。平日里不愿与人来往的少年看了乔屠户一眼,心想自家与乔家并无太多往来,乔屠户更是以家资颇丰在小村著称,对他们这些穷苦的人家更是正眼都不肯瞧上一眼,难道是父亲与这位乔屠户之前有些交情,特地前来送行?少年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很可笑,抬手搀扶妇人准备继续赶路。
正当几人擦身而过之时,乔屠户开口说道:“张福贤侄。”
听到声音的少年明显的怔了一下,然后慢慢转身望向这位黑衣胖子。张福虽说没读过几天私塾,但待人接物的礼数却极为周全,他放下背上的稚童,对着黑衣胖子深深做了一揖道:“乔伯伯。”少年话语不多,算是打了招呼。
(四)
“你这拖家带口,要去哪里讨生计啊?家中那几亩祖传的薄田就这么搁置了?”乔茂林沙哑的问。
“回乔伯伯的话,家父今年刚刚过世,前不久村里又遭了灾,该借的钱,该借的米都借过了,这还没有入秋,冬天根本熬不下去,就想带着母亲、弟弟去东莱州投奔舅舅,田地就交给留给隔壁的吴老头看管。”少年底气不足,话语中颇有一些辛酸。
乔茂林冷哼一声,缓缓说道:“贤侄,你可知东莱州距咱们西瀚州有多少里路程?以你的脚力也便罢了,可你娘亲的脚力如何你应该心知肚明,而且你背上的小拖油瓶将会成为最大的累赘,一路讨着饭过去也得一年半载的光阴,咱们整个西瀚州今年都是不好的光景,恐怕没等出州,最先冻死或者饿死的就是你张福,你若饿死了,你母亲、弟弟还能活多久?其实,你不是没想过自己去镇上做个学徒,还有一口饭吃,但是剩下这娘俩必然要活活的饿死,你狠不下心,对不对?”胖子转头望向妇人和那个还迷迷糊糊的稚童,眼神冷冽。
妇人攥紧稚童的小手,微微低头,当目光汇聚在露出鞋的脚趾时,那脚趾也情不自禁的缩了一缩。
胖子继续说道:“再说你家祖传的那几亩薄田居然交给隔壁的吴老头看管,吴老头自己能不能挺过这个冬天都很难说,他万一拿着你家的田契、地契卖给大地主齐德龙,你小子可就人才两空喽。祖传的田地,对,祖传的。”每每说出“祖传”二字时,胖子便加重语气,还时不时发出一阵哂笑,
那种不屑与嘲讽丝毫不加掩饰。
乔茂林的一番话戳中了少年郎最大的担心,可他知道自己是个穷人,穷人从来没有那么多选择。
在他的童年印象里,仿佛他的父亲曾经和他的爷爷有过一次激烈的争吵,他父亲的大体意思是说不想种田了,不想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干农活了,想读书考功名,结果自然挨了他爷爷的一顿毒打,之后他爷爷的一番话让他记忆犹新:“我不是不让你读书,可你看看咱家总共有几枚铜钱,我也知道读书能改变命运,可你连饭都快吃不饱了,你有什么资格想那饕餮盛宴!谁都不愿意弯腰低头刨土找食吃,但你现在就得弯腰低头,弯腰低头你就能活!”可如今,连低头弯腰的机会让老天爷罚没了。
想到这里少年有些感慨,他马上抽离自己的思绪,面对乔茂林的言语并没有表现出反感的神色,仍是和声和气的说道:“乔伯伯,我们一家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了,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若是有一点办法,都不会让我母亲和弟弟陪我遭这般罪。若是乔伯伯没什么嘱咐的了,我们一家人就上路了。”少年转身要走,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说道:“谢谢乔伯伯的忠告,我只能说,我会尽力护送母亲和弟弟周全,但有些事不是我能左右的,尽力就好,尽力就好。还有,谢谢您给我们母子三人送行,你也是村里唯一一个为我们母子三人送行的人。”少年不再言语,面有悲色。
有道是:穷人在闹市舞十把钢钩,钩不着亲朋骨肉;富人在深山耍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宾朋。
莫要说在这深山里的穷人了。
(五)
“张程氏,你真的愿意看着你这两个儿子先后饿死在路上?”乔茂林摩挲着蒲草扇子缓缓说道,眼睛并未望向正要离开的母子三人。
被称作张程氏的妇人听闻此言后,打了一个不小的激灵,刚迈出去几步路她又怔在了原地。先前一直一言不发的妇人,终于想说些什么,但声音还未出口,眼泪却后发先至夺眶而出。“不愿。”妇人惨然一笑,回头对着乔茂林继续说道:“可是我一个妇人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走是死,走了还有还有一线希望活下去,我不想他张家就此断了香火,否则我有什么脸去见那短命的丈夫。可活下去的那一丝希望何其渺茫。”
乔茂林看了一眼张程氏,多年的风吹日晒已经将这个当年模样姣好的女子彻底变成满脸风霜的村妇,风韵早已荡然无存。“要想活命,不是没有办法,但需要咱们两个做家长的谈谈。你知道我家的女儿尚未出阁......”
乔茂林说道此处,张程氏便懂了他接下来想要说什么,不等张程氏说话,张程氏的小儿子、张福的弟弟张禄便跳起脚来瓮声瓮气骂道:“谁要娶你嫁的丑闺女!你也不看看你闺女什么样子!我听我朋友二丫说,你家闺女晚上会变成一只大老虎,专吃牲口家畜,吴老头家的狗没准就是你家的闺女吃了的,我哥要是娶了你闺女,就等于羊入虎口!娶你女儿,做你的春秋大梦......”张程氏马上捂住张禄的小嘴,尴尬笑道:“他乔伯伯,我家这孩子从小没什么规矩,就爱乱讲话,他不是这个意思的。”
乔茂林嘴角抽动,满脸通红,女儿长得丑不假,可在村里已经传的如此不像话让他大为光火,见张程氏赔笑,乔茂林摆了摆手,示意童言无忌。
“我不是让你儿子娶我的闺女,娶?你拿什么娶?难不成跟你们一家子去逃荒?”乔茂林嗤笑一声,继续说道:“我要你儿子张福入赘到我家来。”
张福闻听此言瘦弱的身躯微微一震,他也曾听说那乔小娇的威名,只是她本人与那“娇”字并不搭边。
张禄挣开张程氏捂嘴的手,跑到不远的小土坡上,左手叉着腰,右手继续指着乔茂林的方向继续口无遮拦:“姓乔的,我张禄和我哥张福就是从这跳下去,在这摔死,也决不娶你家的闺女;听说你家的姑娘雨天都不敢出门,若是出门必遭天雷击中,老天爷都不能忍你家的丑闺女,劈了她是不能让她为祸人间......”张禄在村里属于孩子王一类的角色,小时候说话较晚,但每次有街坊骂街,小张禄都会搬着小板凳去听上一段,默默的总结经验,去粗取精,现在最擅长的便是与人对骂,东征西讨,从无败绩,甚至村里一些有名的悍妇听闻张禄的骂街之后,也会感叹一声长江后浪推前浪。
乔茂林没有理会那兔崽子的顽劣,却对入赘的条件开始娓娓道来。“你家张禄,入门不必随我家的姓氏,但有了孩子必须姓乔;今年是个灾年,张禄入门后,我会周济你家一些钱粮作为嫁妆,包你家度过灾年,灾年一过,我会再为你家购置两亩良田,黄牛一头,够你家张禄耕读传世了。这样的一份大机缘,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也不是这个村子里什么人都能有,张程氏,你好好想想吧。”话一说完,乔茂林便把目光转向了还在愣愣出神的张福。
张程氏显然对乔家开出的条件非常满意,她内心有些激动,但同样也很受煎熬,她知道儿子有个两情相悦的姑娘,是齐府里的丫鬟刘英,可是若是儿子娶了乔小娇,一家人的命虽然得以保全,但儿子的一生都过得不一定快乐,她这个做娘的也可能一辈子将在不安中度过。
一家人的生死全系在张福的一念之间,张程氏双眼通红,凝视着自己的儿子,久久说不出话来。少年低着头,双拳紧握,他可曾答应过她,会好好活下去,等到灾年一过就回到长岭村好好种地干活,到时候一定要让村里最有名的刘媒婆上门提亲;他会攒好多好多的铜钱,给她买好看胭脂水粉;他要和她生一堆可爱的儿女,在凉爽的秋日里,带着她和孩子在村外的草地上放飞纸鸢......少年感受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模糊了双眼。
“虽说我那闺女长得丑了点,但为人贴心善良,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咳,虽然我不愿让她出门,但倘若她是个男儿身,我早已把我杀猪的营生和镇子里猪肉摊子给她去经营了。世间绝大多数男人,哪个不爱天生丽质的美人,哪个不爱娇滴滴的婉约女子,却很少有人去愿意看一个女人的内在,更不愿意去了解一个女人的灵魂,从长相上的好恶来决定眼前女子的好坏,莫过于天下最肤浅的事情之一。”乔茂林语重心长。
山坡上的孩子已经骂了小半个时辰,口干舌燥的他明显有些沙哑,但他仍不愿意放弃嘴中的刻薄言语,粗话脏话好像一条湍急而行的大河向前奔流不止。“你家女儿生的那般德行,别人都不敢瞧上一眼,更别提去了解你家女儿的内在?若是娶了你家的女儿,一到夜里便会变成一只斑斓猛虎,我大哥就会被你女儿吃的骨头渣儿都不剩!你也别指望用田地、猪肉来糊弄我和我娘,我虽然长这么大就吃过一次猪肉,但、但我不馋,别说一碗红烧肉,就算是十碗八碗红烧肉,我也不会心动,更不会把我哥往火坑里推......”孩子咽了一口口水,每当他提到猪肉,声音也越来越小,底气明显越来越不足。
“福儿!”张程氏凄厉的喊了声他自己的儿子,泪眼婆娑,然后声音颤抖道:“我的儿啊,莫说你弟弟才五岁,这路途遥远凶险,恐怕我们一家要有去无回,家中的薄田虽然贫瘠,但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东西!我们死了,田地怎么办?那时你有什么脸去见你的爹爹和爷爷?”
张福望向自己的母亲,又看了看还在山坡上仍在高声咒骂的弟弟,少年颓然,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了一句话,但那句话的声音几乎微弱到他自己都听不见。
“我愿入赘乔家。”
黑衣胖子的嘴角又浮现了之前的微笑。
(六)
乔家大婚,热闹非凡,十里八村的人物来了不少,街坊四邻大都携礼庆贺,一些贫苦的人家虽然拿不出像样的贺礼,但总归能说上几句吉庆祥和的好话,乔家也都来者不拒。
换上了新衣的稚童端起一只大碗,碗里放着的是已经堆成小山的红烧肉,稚童狼吞虎咽,就算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仍含糊不清的对母亲张程氏说道:“娘,红烧肉真香!”
齐府大院内,一名丫鬟在房中正掩面痛哭,泪流不止。
(七)
已是而立之年的张福慢慢收回思绪,此时健壮的他已不再是那个清瘦少年。他站在猪肉摊子前,缓缓拿起一柄颇为破旧的蒲草扇子驱赶着桌上的苍蝇,蝇虫一哄而散。汉子抬头远眺,重重的吐了一口浊气,显然,多年前的往事仍令他不胜唏嘘感慨。
小镇之外,一位道姑缓缓而来。那道姑一袭古朴的白色道袍,头戴一顶莲花冠,身背一柄长剑,手执拂尘,步步生莲。道姑的相貌也极为出尘,打个比方,若说小镇百姓是泥坯子里捏出的,那这位外乡的道姑就是烧制而成的精美瓷器,真真正正的有着天壤之别。
一阵清风拂来,道姑飘然若仙。
在接待几家买肉的顾客后,张福心情变的极好,嘴中哼着小曲,甚是怡然自得。他捋了捋包肉的荷叶,又抬手颠了颠装满铜钱的荷包,脸上露出一抹幸福的神色。正当他起身要去对面的酒铺打几角酒时,一袭白衣来到摊子前。张福习惯性的微笑,但并未抬头看眼前何人,随口说道:“上好的猪肋和里脊,还有些五花肉,红烧最好。”
一阵沉默。
张福见那人并无回答,这才抬眼仔细的望向此人,才发现眼前之人竟是一位气度极为超凡的道姑。
张福看得愣愣出神,直到那道姑缓缓起了一个道家的拱手礼后,张福才缓过神来,回了一礼,道“慈悲慈悲,敢问这位道长有何指教?”
“福生无量天尊。小道法号無同子,云游至此,不知可否向施主讨要一碗水喝?”道姑声若银铃,煞是好听。
“哦,哦,好,好,没问题。”张福手脚麻利的在猪肉摊下拿出一个坛子,又取来一直陶碗,将今日在小镇中央的老井里打上来的清冽井水倒在碗中,单手奉到道姑身前,一脸憨笑。
道姑道了声谢,双手接过碗后,用右手持碗置于嘴边,左手抬起宽大的衣袖遮挡住那张俊美的面庞,将碗中清水一饮而尽。
法号無同子的道姑轻轻放下陶碗,轻声问道:“敢问施主,此地距范各庄还有几里山路?”
“若走官路的话还有五十里,若抄小路则走三十里路即可到达,只是这小路人因稀少,又有豺狼熊罴,危险得紧,劝道长还是走官路为好。”张福说的极为详尽。
無同子看了一眼张福,刚想拱手再道一声谢,但马上又仔细的抬眼看了一眼张福,只见他脸上有三条黑线在他脸上缓缓游走,这一次她看得格外细致,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凝重,但马上又恢复如常,缓缓说道:“多谢施主忠告,小道从官路走便是了。这一路云游,身边并无多少钱财,这水钱......”
“道长不必客气,一碗水的事儿,提钱可就俗气了。”张福打断道。
道姑没有一味推让,只见她将右手置于左袖之中,缓缓掏出一只灰色锦囊,一张金丝图案的太极图秀在锦囊中央,秀工极为精美。“这小小的锦囊内有一枚小道的符咒,一点心意,请施主务必收下。常配在身,可保平安。”说罢,道姑轻灵转身,赶路而去,接过锦囊的张福呆若木鸡。
道姑走出不远,回头望了望还在原地愣愣出神的张福,用她极为清灵的嗓音吟唱起来:
“虽说滴水总是恩,良言醒世度凡人。烈酒本是穿肠药,美色即是刮骨刀,贪财乃是祸根苗,自古福祸本无门,只在世间人自招。起心动念皆向善,可通福寿寿门桥。”霎时间,小镇变得极为清净祥和,仿佛时间就此定格。
张福一头雾水,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啊,先不说这锦囊里的符咒,光这么一个绣工精美的锦囊就很是值钱,若这锦囊兑成铜板一定能换好些个铜板,如此仙气十足的道家仙人头脑咋就这么不灵光。
(八)
李家的二狗从赌场中飞奔而出,怀中捧着一把亮闪闪的东西,只见他一路长笑,似癫似痴。“福哥儿!福哥儿!我的福哥儿诶!”李家二狗对着正在收拾坛子和碗的张福一阵傻笑。“猜猜弟弟我今天赢了多少钱?”
张福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的说道:“赢了多少不也赎不回你家的田地和泥草房了,我说二狗,你我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哥们儿,听哥哥一句劝,别赌了,你赢不回来的。”
“我赢了二十两!”李二狗兴奋的大吼一声,声音仿佛要穿透张福的耳膜。
张福闻听二十两这个数字后,手中的坛子差点摔落在地。
张福所在的县城可以说一等一的穷县城,而这小镇更是穷县中的穷乡僻壤,据说当地县太爷的俸禄一年也才不过五两银子,二十两银子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已经是多数人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张福定睛看了看李二狗怀抱里亮闪闪的碎银子,算是相信了他所说的话。
“福哥儿,最好的五花肉给我来上二斤,记得啊,晚上我请你去烟花巷里喝花酒,一定要让烟花巷最美的女子前来陪酒!咱们今天痛痛快快的闹上一番!我想好了,不去赎回田地和草房,明日我去买下老姚头的铺子,开家咱们小镇最大的染坊,让那些瞧不起的我人看看,烂赌鬼也有翻身的日子!”李家二狗显然已经有些癫狂。
张福看着二狗忘乎所以的样子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手中的活计也并未停歇,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已经切好上秤,然后熟练的用荷叶包裹起来,推到二狗手上,动作一气呵成。“二狗,哥哥恭喜你,但晚上我就不过去陪你庆祝了,你嫂子和孩子还在家里等我,你有钱了,哥哥真心替你高兴!但切莫都败了,留下一些作为生计。”张福婉言谢绝二狗邀请同时还不忘劝勉这位嗜赌如命的兄弟。
二狗接过猪肉,不情不愿道:“福哥儿,你就随我耍上一天,陪兄弟痛快痛快!兄弟终于富裕了,今后染铺开起来了,你也别在镇子里卖猪肉了,风吹日晒的赚不了几颗铜板,你把嫂子和孩子也从长岭村接过来住,咱们俩共同经营那家染坊,有钱一起赚嘛。我发誓再也不赌了,再赌就把我这手剁下来放到你这摊子上卖了!”
张福摆了摆手,开玩笑似的说道:“谁要你的臭手!兄弟,哥哥今天真的不去了,生意的事儿今后再谈,这二斤猪肉哥哥请你了。”
“那怎么能行,哥哥卖的猪肉也是本钱来的,我今天不能请福哥儿去烟花巷喝酒,是绝不能占兄弟的便宜的,那说好了,下次请你可不能拒绝。”二狗一脸憨笑,随即扔了一小块碎银子。“喏,不用找了。”二狗一溜烟的跑开了猪肉摊子。
张福掂了掂二狗扔过来的银块,张福呢喃道:“乖乖,这一小块碎银子买半头猪也绰绰有余啊。”张福眼睛里不再有刚才兴奋的神色,转而脸色有些深沉,那痴儿的一系列举动让张福心中有些五味杂陈,同样都是光屁股一起玩到大的伙伴,怎的这智力有明显缺陷的烂赌鬼二狗居然踩了狗屎运,一下子赢出了那么一大笔银子,只要他二狗不继续把钱放在赌桌上,那他的人生可真的一下子转了一个大弯,似乎捞偏门儿赚的钱财远远比他这种踏实肯干的人来的更快,想到自己披星戴月而出,日落而归,说不上哪天回家就给林子里的野兽打了牙祭,而那痴儿二狗永远不用付出那么多辛劳,他只要站在赌桌前高呼着押大押小就能赚到让自己翻身的钱,一瞬间总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公平。
张福微微摇头,心中一酸,从来不会骂老天爷的张福默默的咒骂了一句:“瞎了眼的老天。”
人啊,看得了任何陌生人比自己强,总是不愿意接受身边的人比自己强,更不愿意相信身边的人比自己强,你若有了种种好处便心生妒忌,怨天怨地最怨的是你这位朋友。打一个小小的例子,你今天穿了一双内联升掌柜亲手缝制限量官靴,被你的朋友看见了,能说这靴子好看的人还是不少,但总有那么几个人说你靴子种种坏处,酸溜溜的话语难免让人有些不舒服。
(九)
小镇有两条街巷最为出名,一条是以白天喧闹繁华,人流密集的桂林巷,另一条是以夜晚莺莺燕燕,歌舞升平且脂粉气十足的烟花巷,即使初来乍到小镇的人听到这名字,也大约会猜到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一对浓妆艳抹的女子正一路有说有笑的从小巷中走了出来,两位女子皆是粉衣裙带,手拿团扇,欢声笑语从未间断,所过之处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携家带口出行的汉子当场愣在原地,眼珠子都快掉出了眼眶,但免不了又被自家的婆娘扯着耳朵一顿臭骂。只见右侧的那个女子身材极为高挑,而且腰肢纤细,如蛇如柳,摇曳生姿;左侧的女子体态丰腴,尤其以腹部以上的风景尤为壮观,尤其能随着妇人的脚步震颤有序,可让一旁的路人饱了眼福。
在读过书或见过世面世家子眼里,两位女子的姿色只能称得上“庸脂俗粉”四字,又是出身于烟花柳巷的土娼,自然入不得法眼,可若是在小镇中那些田舍翁严眼中就已经算得上美艳绝伦了。
两位女子一路说说笑笑,很快便来到了张福的猪肉摊子前。高挑女子斜眼看了一眼张福,眉头微微紧蹙,下意识的用团扇遮住自己的口鼻,显然这是对猪肉摊前的血腥味道极为厌烦,她对那位丰腴女子说道:“好死不死的大茶壶,偏偏在这个时候生了病,害得我们姐妹俩来这种地方为厨房买食材,阿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厨房的爷们儿都是养起来的大爷吗?”
那丰腴女子嫣然一笑,不急不缓的对高挑女子说道:“阿嬷让你我来自然有她的道理,你也知道最近生意不太好,巷子里竞争又激烈,阿嬷无非就是要省一些银子来,挖隔壁兰香院的墙根。”
“可省钱也不能从嘴里省啊,不寻些赚钱的法子,却想在这些细碎的地方省下银两,就这么下去哪里能争得过人家兰香院?”高挑女子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一脸娇嗔的呢喃道。
丰腴女子微微一笑,“傻丫头,你还是不了解阿嬷呀,你看阿嬷什么时候吃过亏,能占便宜的时候绝对落不下,你看看到咱们院里的客人,哪个不是扒了一层皮才出得去,做生意如此,生活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也如此,她老人家算盘打得好的很呢。省?自然是不必省的,你看姐姐我的本事。”
高挑女子眉头舒展,脸色也由阴转晴,不由得以一种极为敬佩的目光看向那丰腴女子,丰腴女子调皮的朝她眨了一下右眼,随即转头望向卖猪肉的憨汉。
三个“卖肉”的生意人目光交错。一人如羔羊,两人如猛虎。
(十)
张福望着两个女子,已是目光呆滞,他本能的咽了一口口水,又用结实的手臂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随即将手臂向后背伸去以擦拭手臂上的汗水,张福显得局促不安,试图打破三人的僵局,憨声憨气的对两位女子说道:“两位姑娘,想买点什么?”
丰腴女子嘴角微笑,心想这憨货在气势上已经败下阵来,剩下的便可手到擒来。只见她微微上步,双眼直勾勾的看着汉子,眼珠动也不动,抬起纤纤玉指,指了指案上的猪肋条,缓缓说道:“小哥哥,那猪肋条看来最是不错,能帮奴家称上一些么?”女子如吐幽兰,声音又极为娇嗔,一双眼眸很是水灵,这可让老实巴交又没见过世面的张福骨头都酥了一半。
张福先是愣愣出神,然后马上如被马蜂刺了一般,抄起那块上好的猪肋条就是一刀剁下,刀法极为干脆利落,肋条分成两段,上秤之后轻捻一张荷叶仔细包好,送到那女子手中。“十七颗铜板。”然后继续一脸憨笑。
女子接过包好的猪肋骨后,眉头微皱,轻微转头欲语还休,好像思量了好一阵子才有话说出。“小哥哥,奴家身上只有五文钱,阿嬷出门并未多给,只叫我和妹妹来买些肋骨回去,你若不信,到奴家身上搜搜看看。”
此言一出,张福更加面红耳赤,慌不择言道:“小娘子,不打紧,不打紧的,两枚铜钱而已,我请了便是。”张福低头不再言语,心中颇为懊恼。但那丰腴女子仍是不动,脸上的愁云依旧不减,时不时的望向那位高挑女子,又回头看看了张福,缓缓说道:“小哥哥,我手里倒是有了猪肋条,可我那苦命的妹妹却只能空手回去,少不了被阿嬷责罚,我们这样的风尘女子,一旦到了那种地方,便身不由己,什么都是阿嬷说了算,我只能把我手里的猪肉给我妹妹,我回去代她受罚吧。”女子旋而欲泣,泪眼婆娑的望向张福,可怜至极。
张福心中一惊,难不成又要做亏本的买卖成全这小女子?那丰腴女子见张福有一丝疑虑,便将身子靠向桌案,微微俯身,可怜楚楚的盯住张福。汉子的目光马上被女子的胸脯所吸引,那旖旎的风景顿时让他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燥热。女子缓缓说道:“小哥哥,你行行好,救救我们姐妹吧,奴家日后定会补偿于你......”说罢,双颊微红,把身子放得更低了。
张福彻底败下阵来,手脚麻利的将剩下的半扇肋骨打包送到女子手中,这次并未称重。女子接过猪肉的瞬间,脸上所有的愁云惨淡、凄凄惨惨一扫而空,脸上洋溢着无尽的得意,转头跑向高挑女子。那高挑女子的目光写满了崇敬,止不住的对丰腴女子竖起大拇哥。两人碰头后,叽叽喳喳了一阵,好不热闹。临走时,那丰腴女子还不忘回头对张福说上一声:“小哥哥,常去我那里玩啊!”
张福一脸茫然,望着那两个风姿绰约的背影愣愣出神,心想自己真的是鬼迷了心窍,半扇猪肋条就卖了五文钱,还好陈二狗给的多余的银子能补了亏空,若是这样回家在老婆乔小娇那边还能有个说法,否则就免不了一顿埋怨了。想到乔小娇,张福脸上略有苦涩,且不说当年入赘后的洞房之夜,单说这几年在一起过日子,晚上若是起夜看到睁眼睡觉的妻子,也常常要吓得魂飞魄散,即使现在完全不能轻易适应妻子的容貌,好在乔小娇性子温婉,又持家有道,使他心理还有些安慰。可若是乔小娇有刚才那位小娘子的姿色,那他上辈子可真是积了大德了。
张福叹了口气,呢喃道:“这么好看的女子,我张福怎么就没有这般的福气,若说去那烟花柳巷,我又舍不得银子,只能在这里想想,想想家里的丑婆娘真真难以忍受,我当初若不是走投无路,我入哪门子赘啊!”张福悲从中来,不断的抱怨自家的女人难看,说到伤心处还手握双拳,甚至捶胸顿足,把旁边卖草鞋少年的吓的一愣一愣的,心想张福这是抽了哪门子邪风了。
只见张福忽然双手锤案,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说道:“我一定攒些私房银子,去那烟花巷里快活一次!”
(十一)
黄昏时分,一位已经醉醺醺的大汉背着竹筐摇摇晃晃的朝小镇最西边的茶摊而来。茶摊的主人是一位半百的老翁,在这路边摆摊已是好多年了,往来的官员、商贾、游学的士子虽说不多,生意平平淡淡,但茶摊的赚的钱足以让他和老伴维持生计。
老人双鬓微白,布衣短衫,一腿微瘸,但待人接物的语言极为和煦,使人如沐春风。在他刚刚送走了一桌客人后,便迎来了那位已是满身酒气的醉汉。
老人看了一眼双眼迷离已经迷离的汉子,脸上呈现出了一种讶异的神色。“小福子,你咋喝这么多酒,不怕你家娘子跟你发脾气?去年冬天,你伶仃大醉而归,睡在了那冰天雪地里,若不是你娘子出来寻你,你恐怕早有不测了,怎还这般没有记性?”
那醉汉噗嗤一笑,翻了一个白眼,冷声说道:“李老头儿,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不是也经常背着你家老太婆偷偷去镇里打酒吃?人家都说你的瘸腿是喝酒喝的,你老伴便不再让你喝酒,说酒是穿肠毒药,败坏人的德行,可我却认为,酒是粮食的精华,越喝才能越年轻!”
听完汉子的话,老头满脸通红,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汉子突然打了一个酒嗝,然后双眼迷离,显得很是享受,他继续嘟嘟囔囔道:“古人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还真他娘的在理!你说说,老子天不亮就要烧水、杀猪、分肉,然后还得背着一筐那么沉的猪肉走老远老远的山路到镇子里去卖,你知道这一路有多累多险?光是熊瞎子老子就遇见过两三次!老子如此努力却不如一个痴儿赌徒在赌桌上的一次吆喝,唉,你说说这公平吗?”汉子惨然一笑,看着以前总在一起喝酒扯淡的老李头如今喝酒喝到腿脚都不太灵便,心中有些怜悯,甚至有些同病相怜,汉子再次打开话匣子:“你说你家的老太婆,管你管的如此严格,酒不能喝,肉要少吃,你说你还活个什么劲?唉,老而不死是为贼。当年老不死的乔老头趁人之危,让我入赘乔家,嫁给了那位十里八村都出名的丑女子,可我没办法,一家人得活命啊!可你不知道我心里是有多不情愿!所谓洞房花烛夜,很美好是不是?可老子吓得差点尿了裤子,生怕她变成一只斑斓猛虎把我生吞活剥喽,这几年虽说给我生了俩娃娃,模样不随她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可总觉得亏得慌,因为你不知道那娘们儿有多难看!再看看人家烟花巷的女子,用手一掐都能掐出水来.....”说到此处,张福的眼神变得异于正常的温柔,甚至有些猥琐。
老李头看了看失心疯的汉子,心想这一向踏踏实实,老实温吞的汉子怎么这般猪油蒙了心了?净说些混账话,若不是乔老头当年收留他们一家,他们早饿死在路上了,如今的一切都是人家乔老头给的,现在嫌人家丑了,有点骨气饿死也别入赘啊!
老头不再腹诽张福的不是,低头缓缓说道:“小福啊,老哥年长你不少,不敢说走过的路比你走过的桥多,但比你多活的那十多年也没都活到狗身上去。”老人轻捻胡须,动作极为轻缓的坐在了张福的旁边,嘴角微翘,一副私塾先生的派头,若是老人换了一身儒衫,肯定大家都会尊称他一声先生。
“钱这个东西,还是踏踏实实的赚是为最好,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非正途而来亦会非正途而去,很难在手里呆的太久。安安心心赚来的钱,安安心心的花出去,晚上睡觉也会香甜一些,不是么?一个人命里能赚多少钱,能吃多少饭,上天已经为你安排好了,若是寅吃卯粮自然会快活一时,可今后呢?轻则受尽贫苦,重则身死人亡,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纨绔膏粱子弟多有夭折的原因。倘若这辈子若是心有不甘,这辈子多行善事,争取下辈子做个富家翁。”老人语重心长。
“李老头,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儒家圣人、道家修士、佛门高僧啊?我告诉你,你说这些话都是安慰自己的吧?你这辈子就拎着你那条瘸腿守着你这个破茶摊吧,还是每天回家面对着你家那个老婆娘喋喋不休吧!”张福恶语相向。
老人听闻张福的恶毒话语,先是一愣,看他醉的很是厉害,便没有与他计较。“再说当年乔茂林乔老哥,为人真的不错,你入赘他家后,他也知道自己手上杀孽太多,想给你们积一些阴德福报,便去做了许多积德行善的好事,当年小镇上建书院,他可捐了不少银子呢。”老人抬头望天,仿佛在回忆些什么。“小福子,女人再美终究是一副皮囊罢了,一个肯与你同舟共济,携手到老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当年在隔壁县有个很有名气的石匠,做了二十多年的光棍,攒了不少的金银铜钱,后来娶了一个极为美貌的女子,当那石匠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的时候,一次事故砸断了石匠的一条腿,石匠就此成了残疾,当他觉得自己所攒的继续足以养活他和妻子下半辈子时,他的女人早已拿了所有的金银细软消失的无影无踪。一个女人再美貌如花,不跟你同心同德,或者心如蛇蝎,娶进门终究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个女人就算不美,但肯与你踏踏实实过日子,知冷知热,你就该知足。”
张福嗤笑一声,酒气熏天,满脸不屑的说道:“嘁,那石匠该不会是你李老头儿吧?写小说的都这么写,你能不能有点新意?再说了,如果再给老子一次机会,老子绝不会跟乔小娇在一起过日子,怎么着也要找个够漂亮,胸脯大,还能好好过日子的婆娘啊!”
老人微微摇头,显然对张福的说法予以否定。“那石匠自然不是我,你见过哪个写小说的这么没有创意?我这条腿是年轻时喝酒太多导致的。再说,你说那样的女子虽说不是没有,但一般可遇不可求。世间大多女子但凡有那几分姿容,便都觉得自己有所凭恃,甚至肆无忌惮,坐地起价,可是那副皮囊终究会变得老去,一文不值,唯独人品、人格才会越来越有味道。”
张福听完,愣愣出神许久,仿佛老人的话语起了让他改过自新的作用,他微微抬头,无比真诚的对李老头说了一句:“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漂亮的,胸脯大的。”
老人以手覆面,痛心疾首。
(十二)
茶摊外又来了几位客人,老人忙着招呼吃茶的过客,只扔下张福一人喝些醒酒的茶水。张福东张西望,朦朦胧胧中看见老人的放在柜台上的褡裢里有一个葫芦一样的东西,心想这李老头又是到镇上买了酒准备偷喝,那怎么能便宜了这个老儿啊,必须把这酒据为己有,到时候李老头急的团团转,自己这心里是有多开心。
张福趁着老李头忙的不可开交,自己径直走向柜台,抓起褡裢里的葫芦后,大步流星扬长而去,直到走出很远,李老头才发现刚才醉醺醺的汉子已经不知所踪。
张福一路边走边喝,加之已是半醉,赶路的行程自然不比平时,天已经微微擦黑。就在朦朦胧胧之中,耳听得有女子高呼救命,张福一个激灵,抽出背篓之中的剔骨钢刀,循声而去。
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正惊慌失措的从竹林跑出,向着张福的方向不顾一切的奔跑,可见身后追她的东西令她十分的恐惧。
张福一手横刀而立,一手将跑过来的女子护在身后,屏气凝神的望向竹林深处,如临大敌,可马上眼前的景象让这位杀生无数的汉子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两只身形高大的巨狼从林中窜出,势如猛虎。
张福此时酒已醒了大半,他咽了咽口水,尽量的不让自己手中的刀发出轻微的抖动。张福不忘安慰身边的女子说道:“姑娘,你不要怕,这两只畜生虽说不是一般的野兽,但都是为了填饱肚子才袭击路人的,我这背筐里有些猪肉、猪骨,我一会抛出去一些,你我只需要掉头奔跑,这两头畜生便不会追我们了。”
女子拉住张福的袖口,带着一丝哭腔的说道:“这两只恶狼太可怕了,好汉一定要救我啊!”张福在卸掉后背竹篓的过程中,不敢丝毫的放松警惕,双眼紧紧的盯着两只来回踱步的恶狼,身躯微蹲,把手伸向竹篓里的猪骨,脸上露出一丝生硬的笑意,对着两头畜生缓缓说道:“猪骨头,两位客官要不要尝尝?”说罢,张福使劲的将猪骨抛出老远。
正在张福想象着两只巨狼会不顾一切的朝着猪骨飞奔而去的场景之时,眼前的景象再次让张福目瞪口呆:两只巨狼完全不为所动,甚至眼皮都不曾眨过一下,两双眼睛仍恶狠狠地盯着他。张福心想,难不成是猪骨扔的太远,这两位“客官”嫌累不想跑?张福再次弯腰屈身,从竹篓中拿出第二块猪骨,这次他并未扔的太远,只是向两头巨狼的位置轻轻一丢,二狼依然不为所动。
张福有些慌神,他从来没见过不爱吃肉的豺狼虎豹啊?若说真要动手,两头体型已经远远超过一般灰狼的体型,单打独斗都毫无胜算,别说一起来了两头!张福额头之上隐约显现颗颗汗珠。
既然死斗无望,不如溜之大吉,他一把抓起女子的手,转身便拔足狂奔,帷帽女子不知所措,只得跟着跑了起来。一头巨狼见张福要跑,猛地扑身而上,虽然体形巨大但速度极快,一口钢牙紧紧的咬住了张福腰间的钱袋,钱袋应声而破,半袋铜钱洒落一地,张福马上横砍一刀并未击中,执刀的手下意识的捂住了还剩半截的钱袋,脚底生风,不敢怠慢分毫。他一边跑一边微微转头,用余光盯着后侧,防止另一只狼趁火打劫,就在他转头的瞬间,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那只刚刚咬破钱袋的巨狼正贪婪的咀嚼着地上散落的铜钱,吃得津津有味!嘴里发出铜板折为两半的声音,如爆豆一般清脆可闻!
本来慌乱的心更增添了一抹恐惧,但他仍不能放下脚下的步子分毫,也顾不得帷帽女子能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依然健步如飞!吃铜钱的狼虽然没有追上来,但另一只仍是紧追不舍!只听“啪”的一声,酒葫芦摔落在地,不偏不倚的砸在了地上的一块青石之上,酒葫芦摔为两半,浓郁的酒香马上弥漫开来。张福哪里顾得上一个酒葫芦,不要命似的带着女子夺路而逃,可跑着跑着,后面便没了动静,张福壮起胆子回头望去,随即再次被眼前的景象惊呆,那只追来的巨狼竟舔起了葫芦中剩余的酒水,而且是痛饮!即使是一只狼,也能让人感受到这头畜生在喝酒时的畅快淋漓!
张福显然被今天遇见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但已经不容他来得及多想,另一头吃完地上铜钱的巨狼已经奔掠而至,张福叫苦不迭,只能带着女子继续奔跑。
(十三)
张福的脚力还算不错,但带着一名女子跑路明显有些力不从心,两人跑了很久,两头巨狼仍是紧追不舍,二人只好跑到一处已经荒弃了人家院内,做了最坏的打算。院子已是残破不堪,西北位置有一间不大的泥草房,门窗已有些破败,仿佛轻轻一脚就能将那破门一脚踢烂。除了泥草房,院子里还有一处还算高的柴火堆孤零零的堆在院内,人去楼空,早已无生机可言。
张福将女子置于草房之中,将一块石头抱进屋内,告诉那女子用石头死死抵住破门,自己出去与那两只畜生周旋一番,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开门出来。女子很是感激,又有些愧疚,对张福说道:“好汉,若不是我求救于你,怎会让你陷入这般死地......”说罢,女子泪如雨下。
张福见女子哭泣,一股英雄救美的热血顿时翻涌不止,他好言安慰道:“我是屠户出身,这两头豺狼不过是我案上的猪肉而已,姑娘你别哭,吉人自有天相,今天,额,今天有个道姑还给我算命来着,说我能活八十八岁呢!”汉子一脸憨笑。
话音刚落,两头巨狼已尾随而至,张福推开木门,手中紧握剔骨钢刀,气势暴涨!
两头巨狼并未因张福的气势显得有丝毫畏惧,只是看着眼前的唾手可得的猎物来回踱步。突然,其中一只巨狼身形暴起,直扑张福,一张利口朝着张福的脖子恶狠狠的咬去,一阵血腥气从恶狼的口中喷薄而出,让人不寒而栗。张福虽说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但从没想过这恶狼如此狡猾,而且反应如此迅速,虽然已抽刀格挡,但仍慢了几分。
只听“砰”的一声,那扑过来的恶狼直直的向后飞出好几丈远,一堵肉眼可见的金色透明墙体竖在张福身前,那透明金墙之上,一个太极图案时隐时现。
被撞出去的恶狼费力的站起身子,晃了晃极为疼痛的狼头,用眼神示意另一只恶狼绕到那持刀屠户的后边。张福也不是傻瓜,立马知道了那道姑今天所给他的锦囊起了妙用,但为何还是被恶狼咬碎了钱袋?张福拍了拍脑袋,原来钱袋置于腰后,而锦囊贴于胸前,这锦囊里的符咒虽说是仙家的妙用之物,但只能防范前方的妖邪侵入,而不能顾及到自己身后的暗箭。
张福见其中一只恶狼正要绕到他身后,便缓缓后退,尽量的让两只巨狼出现在自己的身前,他逐渐向后挪动脚步,背对着走向那柴火堆,准备背靠柴火堆,尽可量的拖延时间,寻找战机。
两只恶狼显然早已发现了门道,但屠户已经成功的将后背靠在柴火堆之上,两狼无可奈何。
就这样对峙了小半个时辰,一只巨狼看了一眼屠户,转身慢慢离去,留下另一只恶狼紧紧盯住屠户。
张福看着那只离开的恶狼消失在视野之中,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另一只身上。过了一阵,只见那狼如家犬一般坐在地上,双眼微闭,两只前爪拄在地面之上,但不时有些踉跄,好似一个醉汉的双腿,摇摇晃晃,不受控制。张福见时机成熟,飞身而至,不等那狼睁开眼睛,一刀横劈出去,巨狼尸首分离,巨大的头颅飞出一丈有余,轰然落地。张福收刀的刹那,还坐在地上的狼身登时喷出滚滚鲜血如喷泉一般喷薄不止。
张福刚刚斩杀一狼,心魂未定,只听柴火堆另一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张福再次抽出刀来,小心翼翼的绕到柴堆后面,发现那只刚才离开的恶狼正在柴火堆中打洞,半截身子已在洞中,此时的张福更加不再犹豫,一刀将恶狼的双腿齐齐斩断,又一刀劈砍狼腰,恶狼登时断为两截。
(十四)
经历了一番恶战的屠户显得有些精疲力竭,他颓然坐在地下,擦了擦满身的血污,望向泥草房的方向略带兴奋的语气喊道:“姑娘,出来吧,巨狼已经被我杀死了。”
泥草房并未开门,也未听见姑娘的任何回音,张福有些坐不住了,他吃力的站起身,缓缓走向泥草房。他用力将门一推,一脚踏进门内,并未看见帷帽女子的身影,但一双纤细的手臂早已从后面环住张福的胸口,张福先是一愣,但并未挣脱,那女子趁张福犹豫的瞬间,趁势趴在张福肩上耳鬓厮磨,娇声说道:“你可真是条好汉子,让奴家佩服得紧呢,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报答好汉的大恩大德呢。”女子声音柔弱,又带有些娇喘之声,让张福登时血脉偾张,只觉得刚才杀狼时用尽的力气再一次回到了自己身上,他不顾一切拽开女子环在他胸口的双臂,转身将两大手捏在女子的肩头,睁着大大的眼睛狠狠凝视着那个女子,好似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女子手足无措。
女子早已经摘掉了帷帽,一张俏脸不但五官精致,而且丝丝秀发如披云瀑布倾泻在肩,更衬托得女子格外标致动人,女子抬头看了一眼张福后,微微闭上那一双秋水长眸,脚尖轻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正当张福要亲吻那女子时,胸口的锦囊骤然发烫,痛的他不得不硬生生的将那女子推开,用手去掏出紧贴在胸口的那个锦囊,张福恨恨的将掏出来的锦囊扔到一边,继续缓缓走向那极为美貌的女子,只是现在觉得每走一步,自己的精神气力逐渐在体内消散,而那女子露出了一副极为享受的表情。
张福两眼发直,如行尸走肉一般,明知自己的精神气力仍在消散,张福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走向那个女子,脑子里想的都是怎样要与那女子有一番鱼水之欢。
“哪里来的腌臜的色中饿狼,竟敢勾引我家相公!”一声猛虎般的喊叫响彻整个院子。
帷帽女子抬头看了一眼张福,轻蔑一笑,道:“你家的母老虎来了,且叫我会她一会。”女子身形忽然倒掠而出数丈,稳稳站在小院中央。
帷帽女子站在院中看了看这满地的狼藉,狠狠说道:“两头不争气的东西,一个贪酒被人弄得身首异处,一个贪财,吃得体涨浑圆卡在洞中,都该死。”
“那你又贪什么?”一个高大蒙面女子站在院墙之上,冷冷说道。
“我贪的是你相公的精气,你相公的色,当然,你相公也是管不住他的第三条腿的主儿,他心生妄念、执念,自然吸引我们来找他,这种人是我们用来修炼的不二人选,劝你乖乖的放弃的相公吧,待我修成大道,日后多给你一些补偿便是了。否则,凡夫俗子,多一个是死,多两个也是死。”帷帽女子毫不客气的说道。
蒙面女子冷哼一声,双手负后不做回答,只见火烧云的天空,逐步被乌云遮挡,尤其以中间一块的黑色乌云最为厚实绵密,乌云中心正对向小院中央聚拢而来。
帷帽女子望了望天空,语气平淡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些本事,屋里那憨货居然有这等的福气,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气了。”说罢,那帷帽女子的身躯从腰椎之处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折去,而腹部之处好似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一样,这等奇怪的场景若是寻常人见了非要吓疯不可。
只听“嘶”的一声,帷帽女子的腹部被硬生生的抻开,一只狼头从里面钻了出来,只见帷帽女子的皮肤一寸寸炸裂开来,最终一头棕色的巨狼立于小院中央!
蒙面女子眉头有些微微紧蹙,她倒不是因为这妖物现了原形觉得有些棘手,而是这一幕太过恶心血腥,纵然从小看着父亲杀猪宰羊,也未曾见过这般光景。蒙面女子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满意的点了点头,又看了看那个钢牙上沾满口水的棕色巨狼,抬起左手,用挑衅的手势告诉它尽快出手。
那棕色巨狼早已蓄势待发,将左后脚紧紧扣入地面,右后脚向后使劲一蹬,如一只上古的凶兽一般直扑那蒙面女子,只是那棕色巨狼飞掠至半空中时,蒙面女子紧闭双眼,双手结印,口中咒语成诵,一道闪电从乌云中直直劈下,棕色巨狼顿时灰飞烟灭。
(十五)
黑夜马上降临,一位身着短打布衫的汉子正躺在在树下呼呼大睡,左脚边放着一个竹筐背篓,里面尽是些猪骨、猪肉,一个原本属于李老头的酒葫芦已经裂为两半,凄凉的躺在地下,一动不动。
“相公,相公,你快醒醒,咱们回家再睡。”一个蒙面女子摇晃着汉子粗壮的胳膊。
汉子朦朦胧胧,好不容易被自己的妻子从梦魇中拯救出来,先是一惊,然后愣愣的看了一眼眼前的妻子,突然他一把抱住自己的妻子痛哭流涕。“媳妇儿,我梦见我回家的时候遇见了两只狼和一个女子,那女子也是狼,他们说是我的妄念和执念所化,要取走我的性命,还好你及时出现,否则你我就阴阳相隔了。我不要什么不义之财了,我不要什么美色佳酿,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就好,我们安安稳稳的把孩子拉扯大,好不好?”三十多岁的男人,哭的像个孩子。
蒙面女子泪眼婆娑,擦拭了一下丈夫的泪水,缓缓说道:“走,我们回家。”
张福紧握妻子乔小娇的手,久久不愿放开,直到想起找自己的钱袋子时才开始坐立不安。“我钱袋子呢?”张福呢喃道。
乔小娇从腰间拿出沉甸甸的钱袋说道:“相公,我都帮你收好了。”
钱袋上的缝补之痕,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