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步高老师本是东南大学的教授,2009年退休后,到清华开设诗词创作及大学语文等课程,风靡一时。如果去听他的课,非得提前半个小时占座不可,不然只有站着的份了。
大学四年,我没能抢上王老师的课。但那时的我,好像小区里游荡的野猫,今天这瞅瞅,明天那看看,也算是旁边了王老师全部的三门课,《大学语文》、《唐诗宋词鉴赏》以及《诗词格律创作》。
去年11月,王老师去世的噩耗传来,朋友圈里一片悲痛。听过的没听过的,见过的没见过的,都会说上两句,王老师一路走好。时隔半年,昨夜北京暴雨,对雨无眠,又想起王老师的音容相貌,匆匆记下,以解心结。
王老师操着一口南京话,咋听来,咿咿呀呀,好像唱戏。这对于初次听他课的学生,绝对是个不小的挑战。如果你在课上看到有人问旁边的同学:“王老师刚才说的是啥?”那他一定是第一次来上课。
每学期第一节课,王老师都要为自己的口音辩解一番。他认为对于诗词创作来说,他的口音是个优势,因为南京话里保留了入声,他能够发出很多古诗词中的入声字,而对说普通话的同学来说,这无疑是个了不起的技能。他有时会幽默地说道:“其实我们说的都是方言,你们说的是北方方言,天然地离传统文化远了一大截。”
为此,他在《诗词格律创作》课上经常挑同学们的小毛病。他会让大家每星期创作一首诗词,然后在课堂上讲评,当看到有人以普通话的韵律创作时,他总要板起脸来严肃批评,让那个同学回去好好学习入声字。
王老师对清华和清华学生充满了期待。在清华教书的这些年,他已经六十多岁高龄,每学期仍坚持开三门课,《大学语文》和《唐诗宋词鉴赏》都是大课,动则数百人。挪大的教室里坐满了青涩的面孔,听着王老师抑扬顿挫地朗读着古人的爱恨情仇,家国天下。
2011年,清华百年校庆,这是王老师来清华的第三个年头,他亲自为清华作了《清华赋》,洋洋洒洒,蔚为大观。王老师曾创作过东南大学的校歌,里面唱到:“百载文枢江左,东南辈出英豪。”。到了清华,他时常对学生们说,清华才辈出英豪,而且仍要辈出英豪。
所以,每当学生交上来的诗词文章充满了悲观消极的情绪,尤其关乎失恋时,他总要不点名地讲出来,说:“清华学生怎么能写出这样厌世的东西呢?你们要有所作为,敢为天下先。”当然,他也不忘安抚那位可怜的同学,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低谷,希望他早日走出来。
上他课的学生很多,但王老师仍亲自批改作业。每次上课前,大家都能收到上次作业的修改意见,还都是王老师一字一句手写的。谁也不知道他每天要熬夜到多晚,才能批改完这么多作业。但王老师也有搬救兵的时候,有次,他找到一位同意门生帮他批改作业,那是位才气四溢的师姐,之前上过王老师的课,王老师很欣赏她。
那次找师姐来帮忙原因我们都知道,王老师最近身体越来越差,连走进教室都需要人搀扶,他之前挺直的腰板,也日渐弯了下来。但当学姐提到部分同学韵脚用的不对时,他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和蔼地说道:“回去要多查查入声字啊!”
王老师喜欢跟大家讲述自己的过去。他会讲自己被关小黑屋的经历,讲被土炸药炸晕的瞬间,当亲朋好友准备埋了他的时候,他又活了过来,吓人家一大跳。每讲到这些,他总是淡然一笑。
但他仍有金刚怒目的时候。他讲到自己在江苏古籍出版社工作时,考取了南京师范大学的博士生,但因为和某位领导有矛盾,这位领导便停掉了他的薪水。每讲到这里,王老师总是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调,非常愤怒地说道:“知识分子整人是非常卑劣的,他知道你的弱点在哪里,专门用卑鄙的手段对付你。”原来,彼时的王老师已经有了家室,需要靠这些薪水补贴家用,停了工资对他来说,无异于致命一击。
王老师对这事耿耿于怀,几乎每门课上都提到过,我对王老师那瞬间犀利的眼神也久久不忘。但除了这件事,王老师的脸上大部分时间都挂着和蔼的笑容。他会在中秋月圆之夜,邀请诗词创作课上表现优秀的同学到家中做客,三五成群,品茶赏月,作飞花令,不亦乐乎。
王老师还是个深情的人。他曾经写过一篇《回眸》,引起同学们的争相转发。他在文章里说道,每天下课都要给远在南京的妻子打电话,问问日常琐事,是否安好,因为他的妻子不接到他每晚的电话,难以入眠。
再见王步高老师,是他去世前的一个月。学校官网上挂出了校领导专赴南京看望他的新闻,照片中的王老师消瘦了很多,头上稀稀拉拉地耷拉着几根白发,原本圆润的面庞变得皱巴巴,金刚再也不能怒目,岁月终于将他击垮。
得知他去世后,我觉得自己的生命突然重了起来。那些他朗读过的诗词,他指点过的文章,他听来怪怪的南京方言,他挥斥方遒的快意恩仇,在我的脑海里盘旋许久,慢慢扎根,发芽。这或许就是王老师八年前刚来清华园时所说,要将诗词种在清华园。
斯人已逝,愿我们每个人都诗意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