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我的奶奶

对奶奶最早的记忆应该是从四十一年前的一九七六年开始,地址是辽宁省盘锦市大洼县新兴农场两棵树大队,具体是三小队还是五小队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中间是有过变化的。那时我们全家刚刚搬迁到盘锦不久,由于之前的一些变故,使得原本就不富裕的一家人除了最最基本的生活物件儿,可谓一贫如洗。

那是三间低矮的,座东朝西的土坯房,与绝大多数东北农村平房一样,中间开门即是灶厨间,两边各一灶台,越过灶台即是左右两间屋子,我与爸妈住在北屋,奶奶、大姑、二姑、老叔住在南屋。对于当时只有三四岁的我来说,如今所能记忆的都是一张张照片,而且多数是黑白的。要说带有色彩的,就是奶奶、姑姑、叔叔的房间,总是那么的干净明朗,还有土炕对面墙壁上艳丽的年画。

只过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吧,在三间小土坯房的北侧,盖起了更加高大的有两个独立门户的四间土坯房,坐北朝南。我与爸妈住在西侧的屋子,奶奶、姑姑、叔叔住在东侧的屋子。通过一家人辛勤的劳作,家里的生活条件已经有了明显改善,爸爸也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记忆也开始从一张张的照片变成了一段段的视频,继而又成为了一集集的连续剧,色彩也愈加缤纷起来。在这幢大土坯房及其之后老队部的砖房中度过的岁月,几乎就是我整个童年关于盘锦,关于家,关于奶奶的全部记忆。

勤劳的奶奶。无论我们的家搬到哪里,奶奶的房间总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童年时,跟着大人或者小伙伴儿们也到过村里的不少人家,却没有一家能让我觉得比奶奶家更干净利落的。记忆中,每天从我清晨睁开眼睛直到夜晚进入梦乡,凡是我醒着的时候似乎就没见到奶奶睡过觉,她一直都在忙碌着各种家务。屋子里,她用缝纫机、手针、剪刀、锥子烙铁等工具做出各种针线活儿,棉袄、棉裤、被褥、鞋子……有给家人的,也有帮乡里乡亲做的。院子里,她养鸡养鸭、喂猪喂鹅。园子里,她深耕细作,锄草间苗……正是因为奶奶的辛劳,家中的日子开始风生水起。

每个家庭成员都穿过奶奶亲手缝制的棉衣棉裤和鞋子,即便是有了破损的地方,打上的补丁也是细致规整的,使得一家人虽然贫穷却能拥有体面。有了家禽家畜的院落自然有了生机,鸡蛋鹅蛋增添了菜品的调剂,过年时也能杀上一头猪,一部分猪肉改善伙食,使年真正有了年味儿,一部分用来卖几个零用钱或是换些稻米。刚刚宰割完的肥猪,在院子里冒着腾腾热气,奶奶屋里屋外忙着招呼着请来杀猪的师傅和前来称肉乡亲,满眼是笑。我和小伙伴们在过道的空地上踢着猪“尿泡”玩儿。那样的年才是真正的年,那样的快乐是真正的快乐……春天来了,奶奶将原本不是很大的房前屋后两块菜园规划得井井有条。从小葱开始,生菜、香菜、黄瓜、辣椒、西红柿、茄子、豆角、白菜、萝卜……适时而种,应有尽有。而且,在奶奶的精心伺弄下,每样蔬菜都长势喜人,硕果累累,就连屋里窗台上那几盆月季、灯笼、旱荷叶等花花草草也都争先恐后的欣欣向荣。我那时最喜欢吃的,是奶奶在园子四周种着的甜杆儿。即便是我上学后回到沈阳,每次暑假也都会回家去看奶奶,每次临开学回沈时,奶奶都会将最好的甜杆儿砍成一段儿一段儿的给我带上一大捆。

善良的奶奶。童年时的我没有读过多少书,词汇量是贫乏的,接触的也多是些朴实的农民和他们的孩子,大家似乎都不会使用更多的词汇来描述一个人,最常用的就是“好”与“坏”。奶奶当然绝对是“好”的,这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感受,而是我所能接触到的与奶奶有过交往的所有人的感受,或是通过他们的语言,或是通过他们对奶奶的态度以及眼神,我都能明确的感受得到。

奶奶从不在人前背后东家长西家短的道人是非,也从不介入任何家族间的勾心斗角。她不势利,对谁都一视同仁,从不嫌贫爱富,每每有拉弦儿打板儿要饭的人出现在家门前,她必定会舀出满满的一碗米来施舍,没有丝毫的鄙夷或嫌恶。因为奶奶有缝补的手艺,乡亲们来求助做活儿的自然不少,有钱的就给俩钱儿,没钱的是赊欠还是干脆白帮忙,怎么都好说,奶奶从不斤斤计较。事实上,奶奶在与任何人的交往中,在任何事情上都是与人为善的。不妄语、不两舌,周到热情、大方得体,不显半点儿卑微。

与爸爸同辈分的人都尊称奶奶为“三姑”,奶奶平辈分的人则跟奶奶叫“他三姑”。村里曾经有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由于一只眼睛是坏的,人们都叫他“瞎老九”,我的记忆中他总是东家西家的乱串,嘻皮笑脸的闲扯,听说还经常趁人不注意做出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奶奶面前也变得很规矩,一口一个“三姑”叫着,有事儿说事,没事就走,也从未听说他偷拿过我们家的任何东西。在两棵树村民的口中有三个极好的令人尊敬的老太太,其中就有我的奶奶。

几年前,从姑姑的那里知道了这样一件事,更使我对奶奶的大德大善感佩得五体投地。原来,我的爷爷与他的另几个兄弟姊妹,即我称之为三爷、四爷、五爷以及大姑奶、二姑奶的人并非一母所生,这个情况奶奶自然是知道的,可是,为了能够使一家人和睦相处,她一直对孩子们隐瞒着这件事,从来没有对姑姑、叔叔们提起过。只这一点,遍观我所了解的身边所有女性甚至也可以包括男人,几乎没有一个能做得到。

慈爱的奶奶。土话儿说“老儿子,大孙子”,意思就是这两个人是老人心中最疼爱和牵挂的,我相信这是真的。奶奶从来没有打骂过我,最多也就是虎着脸“恨叨”我几句,但从她的眼神中我能看出,她从来没有真正跟我生过气,只要我稍微哄她一下,她马上就会忍不住笑出来。我喜欢逗奶奶笑,她笑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线,而且总会笑出眼泪来,她便抬起手去擦,我知道,那一刻她是真的开心。从很小的时候我学《岳飞传》里牛通对牛皋说的“俺娘说了,你是猴儿拉稀坏肠子……”到后来我手耍棍棒嘬着腮帮学孙悟空,再到我更大一些跳霹雳舞时弄出水蛇腰的动作,奶奶都会忍俊不禁,笑出泪来。

在奶奶屋子里的柜子上有两面铁架儿的方框镜子,其中一面镜子的背面,印着电影《红星闪闪》中潘冬子的剧照。后来听别人对我说,我不在奶奶身边的时候,她经常会对外人说:“我们家小奇翔长得就像潘冬子。”我曾经照着镜子偷偷对比过,知道自己比人家潘冬子长得差不少呢,但我更知道,在奶奶的心目中我比潘冬子还要漂亮,那是奶奶的爱。

我爱吃奶奶做出的每一道饭菜,同样的食材,奶奶做出来的味道就格外的可口,与众不同,以至于长大之后走南闯北的我在偶尔吃到一道可口的饭菜时,总会脱口说出“是我奶奶做的味道”。

忘不了,在我四五岁时候的深秋,到生产队的场院里捡黄豆粒儿,用我头上戴的“八路军”小帽装了拿回家,到了晚饭时奶奶就会端出一碗越嚼越香的炒盐豆。

忘不了,在盘锦上小学时,每天天不亮奶奶就起来忙活,等到我洗完脸,热腾腾的早饭已经做好。放学回来,总会有我爱吃的小葱酱油拌豆腐或者盆蒸的金黄的鸡蛋糕冒着热气等着我享用。

忘不了,有一次雨后我从外面回家,在村东头的一棵老槐树下发现了一大堆白白胖胖的蘑菇,我将它们采下,用外衣包了拿回家。老叔说:“这是狗尿抬,不能吃。”我说是蘑菇,一定能吃。奶奶什么也没说,到了晚饭时,桌上多了一碗白菜炖蘑菇,那个香啊,老叔和我抢着吃。

忘不了,奶奶用盘锦的小河鱼烹制的各种菜肴,无论是凉成鱼干炮着吃,还是炖白菜吃,简直就是天下美味。至于小河鱼的来源,凡是我在家的时候,多数便都出自我手。无论是用方形的小扳网,还是用圆柱形的兜网,或是垒起堤坝截了一段水沟用盆将水淘干了“竭泽而渔”,亦或者干脆什么工具都不用,直接下到河里去摸……捉鱼,是我少年时,甚至可以说是我活到迄今为止最大的乐趣之一。

忘不了,每年暑假回到盘锦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奶奶询问我头一年用过的各种鱼网的下落,如果保存还完好,就直接拿来用,如果有了破损,奶奶就会掏出两块钱来让我去村南头的供销社买一块窗纱布。买回来后,奶奶会踩着缝纫机先把纱布的四边锁住,避免我用的时候会秃噜边儿。每次捉鱼回到家,无论多少,无论大小,我都是扔下就不管了,每次都是奶奶很自然的接过去,装了盆、舀了水,坐在小板凳上开始剔鱼鳞、挤鱼肚,晚饭时,饭桌上就又多了一道鲜美的河鱼菜。直到有一天,我亲手收拾小河鱼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小的河鱼挤起来是那么扣手,大的河鱼挤起来时常会被刺扎到。

乡村的午后是安静的,躺在炕上睡一觉惬意而幸福,每到这时,奶奶总会坐在旁边抚摩着我的头,或是轻轻的拍着我。有时候后背痒了就让奶奶给挠挠,奶奶给挠完之后,总会吐些口水在手心搓开了在刚刚挠痒的地方再揉几下。那样静谧安详的时光是我最留恋的日子。

忘不了,在二姑家马圈子小卖店的屋子里,我躺在床上,奶奶轻抚着我的头,说:“我大孙子对奶好,总想着回来看奶,我这穷奶啥都没给孩子买过。”奶奶又可曾知道,她对孙子的慈爱才是这世上的无价之宝啊。

奶奶因病卧床之后一直住在大姑家,她去世前一年的夏天我回去看她,那时她已经糊涂得记不清几个人了,当大姑问她说:“妈,你看谁来看你了?”奶奶仰头看着我,张嘴就说:“我大孙子。”大姑又问:“那他叫啥名儿啊?”奶奶张口便答:“小奇翔。”同时似乎瞋怪的白了大姑一眼,意思仿佛是说“这我还不知道?”虽然她的口齿已经不是很清楚了,但她的两句回答却字字清晰。

刚强的奶奶。奶奶虽然是个女人,可在我心中,她的性情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个豪气干云的男子。无论遇到任何事情,从没见到过奶奶惊慌失措、大呼小叫,更没有见到过她歇斯底里或者哭哭啼啼。这并不是因为她生活得一帆风顺,而恰恰相反,奶奶所历经的世事沧桑、艰辛坎坷是多数人不曾经历和无法想像的。

奶奶有倒睫的毛病,听说那是她二十八岁时因为爷爷的不辞而别,每天以泪洗面落下的病根,需要经常用捏子将倒进眼中的睫毛拔掉。我总是在想,我眼中那个不会哭泣的奶奶,是不是因为在那样的经历中把眼泪都哭干了呢?泪干了,心就坚强了,她是凭着怎样的隐忍与坚毅,付出了多少汗水与辛劳,才能在那样的穷山沟,在那样的岁月中,将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四个子女体面的拉扯成人的呢?

奶奶还有个咳嗽的毛病,白天要好些,到夜里就很严重,一咳起来停不住,憋得满脸通红、眼泪直流。所以,每晚睡前,奶奶都会用一个白色的小搪瓷缸装上凉水放在枕边的炕沿上,每到咳醒的时候就喝两口水压一压。

奶奶得了血栓之后,她的一只手腕一直肿的很明显,我觉得那一定是有病因的,可奶奶却总是说没事儿没事儿。即便是后来奶奶卧床了,也没见她有过一般病人都会时常出现的痛苦呻吟。

也是她去世前一年的夏天回大姑家看她的那次,我和大姑、二姑用轮椅将奶奶推到院子里,停放在枣树下,让她坐在那里吹吹风晒晒太阳。我们其他人则沿着过道,有说有笑的去看园子里的各种果蔬,走着走着,我回头看了一眼奶奶,突然发现她已经从轮椅上跌落了下来,不喊也不叫,正蜷缩在枣树下,我们赶紧跑去扶她,发现她的手里捧着一朵艳丽的黄色小花。奶奶看看我们,又看看那朵小花,眼神中没有丝毫的痛苦或是责怪,我从奶奶眼中读到的,是她在对我们说:“你们不用担心,我没事儿,我从轮椅上下来是为了摘这朵漂亮小花儿的。”

奶奶不像许多家庭妇女那样巧舌如簧、喋喋不休,对晚辈们也不会讲出大段的道理来说教,她说话总是慢条斯理,最常用的一句口头禅是“骂人讲话儿”。正是在这“骂人讲话儿”的启始下,我听到了“大路不平旁人踩”“贪心不足蛇吞相”等民间故事,我明白了“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些自尊自强的道理。

伟大的奶奶。如今,奶奶已经去世九年了,可是在我心里,她却从未曾离开过。随着年龄与学识的增长,我越来越倾向于相信这世上是有神灵存在的,尤其是奶奶去世时发生的一件事,使我更加坚信了这一点。那是奶奶去世的头天晚上,我从外面回家,在快到小区的那条小马路上,我鬼使神差的选择了从来没有那样走过的同一条马路的另一侧。也正是因为这一改变,我捡到了一张叠得板板整整,对折了两次的一百元钱,看了看不像是假的,就收了起来,回到家里又仔细辨认,也看不出是假的。凌晨三点多的时候,爸爸的短信把我惊醒,短短的几个字“奶奶去世了”。我很悲伤,因为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天亮后,跟单位领导请了假,我便踏上了开往盘锦的长途客车,买车票用的就是那一百元钱,当时单程的票价是四十五元钱,我随即便意识到,这一百元钱是奶奶心疼我花钱,给我送来的路费呀,这一点我始终坚信,因为,那一次改变路线的鬼使神差,因为,此前此后我所捡到过的钱,最大面值的也就只有五块钱。

我还相信,血脉的传承是绝对有根据的,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或多或少总会有相似之处。近几年每每与二姑在一起怀念奶奶的时候,二姑经常会说:“你是咱家最像你奶的人,而且你还比你奶有文化。”听到这话,我既感到欣慰也感到惭愧,欣慰的是,能从了解奶奶的二姑口中说出我像奶奶,说明我的身上确实是继承了奶奶的一些优秀品质。惭愧的是,以我对奶奶的了解,我目前的修为与奶奶的大德大善相比尚不及万一。所谓我比奶奶有文化,确切的说,只是我比奶奶多认得些字,多了些书本上的知识而已。

小时候,听邻家长辈说奶奶姓“药”,长大了才只知道原来他们所说的“药”其实应该是“岳”,岳飞的岳,奶奶的名字叫岳淑云。这次提笔,查找了一些关于岳姓的起源,说法有多种,但我想,无论奶奶的岳姓是起源于炎帝的后裔伯夷,还是满清的正黄旗,都无法影响奶奶的伟大。这次查找中,延伸阅读了岳氏的家规祖训,感慨于其中的一些内容,摘录如下。“凡岳氏子孙者,毋别男女,须立做人准绳。男则克尊干道,约法十字为限:忠、孝、节、爱、仁、义、礼、智、信,谨执纲常为志。女则慎守坤箴,效范八字为准:贤、敏、淑、慎、温、恭、素、雅,秉承从德为赋……励倡子孙须尽全力,勤奋、志学、求实、精业,言行兼优。”这些家规祖训,想必奶奶是未曾见过的,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奶奶没有多少知识,她不会背诵四书五经,甚至连汉字都不认得多少,但她却用一生诠释了伟大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中的精髓“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她用一言一行为儿孙们解读了什么是“孝悌、谨信、爱众、亲仁”。父亲、姑姑、叔叔们,无一不继承了奶奶身上朴实勤俭、自强不息、宽厚善良的美德。他们通过自身的辛勤努力,把各自的日子过得体面而红火,他们凭借自身的道德品行,赢得周围人们的认可与敬重。他们兄弟姐妹四人始终相亲相爱、相互扶持,从来不曾因为钱财或是其他任何琐事而出现过矛盾与隔阂,比之身边太多见利忘义、手足反目的家庭,这是何等的珍贵。这一切当全拜奶奶之大德所赐。这些中华民族传统的美德,也必将通过血脉的传承在她的子子孙孙中开枝散叶、生生不息。

谨以此文记录我对奶奶的思念。

            二〇一七年 清明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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