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穿越一场爱情的努力,像大地上一个流浪动词寻找诗情领地的阅读,从暗喻缠绕的病体祖国出发,穿过被时间、尘埃与粮食覆盖的语言外套,伪饰讨巧与哗众取宠的结构修辞,无数散落街巷而又激动蓬勃的名词,充斥门庭并且欲望饱满的形容词,抵达春天情欲勃发的抒情窗口,收听一种情感光芒照耀之时内心波涌的声响与音频。
灯盏正在你暗潮阴湿的内心腹地次第绵延展开,像一个温情的软体动物从蛰伏的冬天苏醒,用躁动的底盘吸收着春天的脾气、情绪、口语、肢体语言、想象、呼吸和灼热的激情,并改造动摇颠覆篡改入侵你笨拙的唇齿,僵死的五孔,平静的细胞,温驯的血小板,清醒的脑神经, 抹改修正重构调整提醒你卷了线团的上衣,松了发条的手表,臭气烘躁的鞋袜以及蓬头垢面的生活。
剧本、场景、人物、台词、潜台词、灯光、道具、编导、演员,一切准备妥当,帷幕拉开,聚光灯下的你跃跃欲试野心勃勃想要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又畏畏缩缩怯头怯尾一切欲言又止欲说还休,你角色众多身兼数职任务艰巨,摩拳擦掌地想要筹措一份五味杂称色香味俱全的爱情大餐。
新的地图稿纸正在铺展开来,被情欲鼓励的乌托邦,膨胀虚涨的城邦淹没了视线的地平线,而你被炽热情感照耀的想象,芬芳与美好漫山遍野,开过你节日的内心。异性相吸——这来源于物理与生理的双重真理,正被事实检验运用,人格的半圆寻找的另一个磁极,凭借命运的巧手安排,已经翻越时间的坡岭,焕发神性的光辉,向你走来,像走进一个没落封闭的内心帝国。
二
这来源于幻象的理想国度,与你隐性的人格需求相契合,那深藏与你心灵暗箱压抑的希望、流产的需求、缺失的人格,正奇迹般地复活再现于另一半显性的人格之上,习惯暴力的得到温情,承受苦难的收到幸福,厌恶平庸的觅到惊奇,吃腻山珍海味的尝到粗茶淡饭,熟见热情微笑的触到冷脸拳头。正负相合,阴阳合一,崭新的罗盘,崭新的水手,崭新的航海日志与地图,激发着你因欣喜而哆嗦,好奇而狂热的身体隆隆开往革命的发动机。
这当然是一场铺排得琐碎,洇漫到奢侈的微雕工程。起是诗人的喉管,酝酿排比,攒集形容,调整平仄,控制情绪,安排韵脚,最后喷吐抒情;承是母亲的胸怀,挂念风雨,忧虑霜雾,担心冰雪,喜悦阳光,周全万千气象;转是农民的手掌,编织浪漫,布置屋宇,建设视界,开垦田野,绘制幸福生活;合是旅行家的足迹,穿越街巷,蹑足城镇,遍访高山,历览河流,征服无垠疆土。
爱情说到底是一种宗教,仰赖于信仰的支撑,趋向于内心美好与圣洁的领地,无须被烛光照亮的教堂或者清晨响亮的钟声,就可以拥有一对忠诚的双耳,倾听来自生命深处里空灵澄澈的细语。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称光为昼,称暗为夜”“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称旱地为地,称水的聚处为海”“神就造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引自《圣经·创世纪》)
初升的爱情就这样让你集上帝与信徒于一身。
三
感情的持有往往含注殖民圈占的意味,进入与析出的感情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私有土地上一场艰苦卓绝的劳作,日升月落、风来北往,土地与人形成了血乳交融的默契与牵绊,感情籍此获得物质的载体,构成记忆具体与真实的证据,放弃因此变得困难与不甘。由此是不是也可以这么说:爱情在更多时候不是爱上了另一个人,而是爱上了对方身上自己的影子,以及在爱中奋不顾身的付出?
然而皎洁明亮的月光,一旦纳入个人的私有制,消除了神秘光环的香火缭绕,便只剩下凹凸坑洼的崎岖与尘埃堆积的荒凉,放牧着无尽的残缺与失望。想象垒砌的情感殿堂,跃身闯入才发现穷图四壁的贫瘠与荒谬,装容虔诚崇拜与忠实烟烛牲醴的神灵,成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糠糟。平凡的世界,逼仄的人心,乏善可陈的生活图景,不堪一击的情感根基,使情感的捕猎者一次次在满怀幸福的憧憬理想之后收获失望的网笼。
当你摇响开往春天的马达,才发现航程面积不过是一滴激动狂热的泪水;当你跨出雄心勃勃向上的一步,才惊觉楼梯存在的虚无。把爱情当作无聊琐碎沉闷生活的惟一拯救良药,预存过高的价值与期待,当然是略显天真略显童稚轻飘得落不到实处的愿景。经济学告诉人们:货币符号的虚涨,伴随物质生产的滞后,只能造成通货膨胀后纸币的迅速贬值。这种切实的忠言,同样适合于被爱情的完美理想主义者解读。
一旦失望造成,将会以蝴蝶效应的递增方式,像疾病一样迅速席卷清洗你精神的每一处覆盖面,像不断下滑壮大的雪球,触及情感乌托邦支撑的一点,呈多米诺骨牌的姿态终结崩溃爱情气宇轩昂的建筑。
四
初涉情感赌场的你,经验贫乏,出手阔绰,一出场就压上了身上所有的筹码,注定了在以小博大的赌局开始的失败伏笔,当自欺欺人的谎言与言不由衷的姿态果实,不再能喂饱风花雪月的皮囊,貌合神离的危机一次次被提上情感的议事日程。情感成败倾斜的天平,只会操控在自信者的掌中。强弱的对决,依凭最后亮出的内心底牌,只有亦步亦趋忠诚全部的赌徒,才会因在情感大堤崩溃之后一无所有,而变得顾虑重重、忧心忡忡,急于用尊严与求全来修补摇摇欲坠的情感大厦,惊恐输得赤条条,再被赶进冬天的心情的命运。
情感带有惯性。失去爱情当然不意味着什么,我们依旧每天饮水、吃饭、说话,吞食大米、蔬菜和尘埃,依旧沿袭着之前的口头禅,白日梦和疾病困苦,依旧那样笑,那样哭,那样站在幻变世界的底层握住卑微的幸福与灾祸。
但是在灵魂深处,爱情的远去会如同一场风景清洗过生命的村庄,用隐藏却又庞大的覆盖,摧毁当事者内心秩序的防御工事,内心因此变得褶皱而破敝,失去平静的克制力,像多情患病的罗盘,把所有光明与阴暗的道路、桥梁、隧道都筑向心灵深处隐身的那个人。
它蔓生了疼痛,却只能置换而无法消弭,它给了生命微小短暂的亮光,却带来了巨大弥久的黑夜,它的出现恰如希望提醒绝望,光明照见阴暗。
当爱情从动词变为名词,从主动转为被动,从立体缩为平面,一切含注在其上的呼吸、着色、声音,都面临重新定义的危险与艰难,它在黑暗的心底铺展开晦涩的试题,需要时间之笔一天天填充上自欺欺人的答案,直到伪装坚强得足够迎接阳光的朗照。
无可否认,爱情转移是遗忘的最好方式。圣经格言:上帝在关闭一扇门的时候必会敞开另一扇门。尽管另一扇门可能是第一扇门的复制——习惯成自然的喜好,会让失恋的人重新寻找到的伴侣或多或少遗存有前一个的影子;尽管另一扇门也可能会通向同一个失败的终点——受伤过的人总持有某种神经质的敏感与尖锐,甚至是潜意识里一种试图检验爱情而表现出的破坏欲。
阅历并不能提升情感的经验值或者含金量,恰恰相反,多次运用的抒情主体只会变得越来越廉价,越来越软弱,难以抵制应付尘世爱情洪荒的浩荡冲刷。让自己重复做着一个彻头彻尾伤痕班驳的噩梦,直到放弃抵挡,直到老去,直到被时间吞噬淹没掉所有的细节与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