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从不会教给你如何面对苦难,但它往往会在当下告诉你:振作起来,不管前面还有什么,你都要继续。
01
黑店
1994年年末,武汉大雪。温润潮湿的南国此时正裹着刺骨的寒风吹起皑皑白雪。绿皮车上刺啦作响的车内广播正预警着这次的雪灾,她把刚捂热的手从兜里拿出来,艰难的挪了挪身子,腾出个一脚宽的缝隙,好让身后的人挤过去。
春运真是吓人,你都无需走路,只要把两条腿一抬,凭着人流的力量都可以把你“送”到座位上。
她这次不太走运,由于来的急,没买上坐票,只能挤在这链接车厢两头的台阶上,拎着个小推车,蜷缩在角落,挨上7、8个小时才能到站。她挪过身子,又重新将手伸进兜里。这儿刚好可以摸到内兜里放的五千块钱,是这次来进货的货款。
她和朋友在城里的商场开了个商铺,专门卖外贸。今年年底的销量相当可观,这批衣服的市场反映很好,马上就要卖断货。
眼瞅着的生意哪儿有不做的道理,她当即决定,南下武汉,年底再赚上一笔。可偏偏这时候百年不遇的雪灾让她遇上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硬着头皮也得上。
车到站,绿色的铁皮门一开,一阵阵阴冷的风吹得让人喘不过气。还好,雪已经停了。一出站,她傻了眼。
凌晨的武汉站漆黑一片,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那早已及膝的积雪。她来的急,甚至都没有预先订好住处。异乡的夜深的看不见月亮,周围的旅人都已三三两两的离开。举目无亲的孤独感就着湿透的冰冷鞋袜,像是生吞下的一口雪,让她打了个冷颤。
“小姑娘,来进货的吧?去我们家吧,这周围的旅馆人都满了,你总不能在这火车站待一晚上吧,要冻死人的!”
火车站周围总有些开着面包车拉客的旅店老板,基本是些没有营业执照的黑店,专门做南来北往货商的生意。
她隔着衣服捏了捏兜里的钱,有些迟疑。天色更暗了,最后一趟车已经进过站,门口保安为了省电又灭了两盏灯,一瞬间呼呼的鹅毛大雪倾天飞舞,保安搓着手又沿着来时趟出来的路一路小跑回了宿舍。
黑店就黑店吧,也总比冻死强!她一咬牙,上了车。
说是宾馆,其实一个屋里挤了四张床,看样子都是来进货的同行。昼夜的奔波劳顿让她没睡上什么好觉,也顾不得什么环境,换了双干净的袜子,喝了口热水,就睡下了。
凌晨四点,她却怎么也睡不着,登上鞋去了卫生间。洗把脸的功夫,就听见外面嘈杂一片像是打了起来。刚把耳朵凑到门边,又被急促的敲门声吓了一跳。
“小姑娘,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也是来进货的吧。老老实实把门打开,交出来钱,否则我就闯进去了!”
门外的人来者不善,凭着她的一己之力正面冲突肯定要吃亏,可身上兜着整个季度的盈利,说什么也要搏一搏!说时迟那时快,她用脚抵住门对面的墙,整个后背顶住门,手里拿着厕所里唯一的玻璃杯子,以防万一用来防身。门外一听里面没了反应,怒从中来,开始破门。
她咬牙抵着后背传来的阵阵冲击力,拼命护住怀里的货款,就像是奋力对抗着自己的人生。
02
黑夜
她小时候家里穷,13岁才上得起学,母亲常说,女孩子不用读什么书,认识几个字就不错了。父亲总说,读什么书,不如回来种地务农。
可她生来执拗,不信什么是坚持做不到的,错过的时间就抓紧补回来!为了补课,她剪去了齐腰的秀发,搬到学校去住,天不亮就起床学习,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老师很欣赏她的刻苦,说只要再上半年就保送到卫校。可家里拿不出钱来,她再学下去,妹妹就要辍学。
当天她便卷铺盖回家了,不管老师是不是在后面连追带喊,也不管后来老师去家里带着哭腔让她好好考虑。她辍了学,甚至把家里父亲有意留给她的“铁饭碗”留给了妹妹,孑然一身下了海。
人生总会有不一样的出路,她安慰自己。生活教给她的不是执拗,而是坚强。
“我们所有人的钱都给你们了,你们只是为了钱,也不想出人命吧,我们已经报警了,你们快走吧!”
“谁报的警?”这一说彻底激怒了来打劫的这伙人,骂骂咧咧的就开始动起手来,木头的断裂声,铁棍的闷响,床单的撕裂声,有人呜咽,有人劝架,屋里顿时一片嘈杂。踹门的人力道也更足了,眼瞅着单薄的厕所门就要被踹开,她只能闭着眼,攥紧怀里的货款,心里祈祷,拼死抵抗。
“杀人了!杀人了!”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尖叫。这伙人一看惹出了大事,慌了神,仓皇而逃。“快打120!”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原本吓到静止人群又乱作一团。直到等警察来敲门,她也才回过神来,颤颤巍巍的打开门,一头栽进警察怀里。
从警察局录完口供出来已经是下午,稠密的黑积云仿佛使空气凝结。被砍伤的那人命保住了,如果自己没去那间厕所,想都不敢想。她摸了摸怀里的货款,缩了缩脖子,这异乡的冬天可真冷。
03
暖阳
小推车被那伙人砸坏了,虽心生后怕她却没敢耽误时间,匆匆往批发市场去。
刚批发好大包大包的货还没出门,就被无数个“扁担”一拥而上建起包围圈,谈好价格,帮你挑到地方,一单买卖就算完成了。当地的“扁担”多半都是妇女,肩上的担子压的身子低了半截,以至于平时走路都是弓着腰的。
为了防滑,再冷的天也不带手套,手上覆盖着一个个冻疮。肩膀的布料上落满了补丁,在这南国的白雪里,显得格外刺眼。她看着出神,砰砰的心跳声还在回味宾馆里发生的事情,而这南国里单薄却又顽强的生命力,不由得让她心生敬畏。
“扁担”将货放在一家饭店门前,门口墙上的漆已经不知脱落又涂抹过多少次,斑斑块块的墙皮上又被油垢包了浆,快要被雪压塌的腐木房顶,门口破败的旌旗,在这雪气郁结的小城里,倒显得格外应景。
店里传来袅袅热气,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道过谢,多给了“扁担”些钱,就进了屋。
南方的米饭都放在门口的大木桶里,免费吃。不知是谁盛饭后没盖上木桶,米饭早已变得生冷。来时穿的鞋,薄的像是赤脚走在地上,湿透的袜子黏腻在脚掌,早已麻木的没了知觉。
她坐在角落里,咽了口冷到发硬的米饭,看着眼前唯一的西红柿炒蛋,想到这身在异乡的无助感,情绪就要涌上眼眶。突然她觉得周遭的空气温暖起来,老板娘不知什么时候推过来一个炭火炉,手里还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
“小姑娘,看样子你是从北方来进货的吧。这鬼天气,可真是苦了你。快脱了鞋袜,在这上面烤烤,生了冻疮可就不得了了!”老板娘说着,又将炭火推的离她近些。屋内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红透的炭火温暖了她整个身子,也蒸腾了没有溢出的情绪。
“也不知道谁没盖上米饭盖子,别吃这凉米饭了,要坏胃的!喝碗粥吧,不要钱,胃暖和了整个人就暖和了。”老板娘的脸冻的通红,露出半截手指的手套被油垢浸的泛光。南方女子独有的亲和力像是那碗白粥,顺着食道,仿佛这热意浸润的不止是她自己,而是整个冬季。即使再寒冷的路,也有属于你的一碗热粥吧。她这么想。
等朋友来接站时,险些哭出声来。只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拖着比她大几倍的包裹,这原本不大的广场,她却显得那样渺小。乌黑的脸,挂破的衣服,眼底的红血丝,活像个偷渡来的难民。朋友别过脸,怕她看见自己忍不住的眼泪。她没哭,没有委屈,没有近乡情怯。她只知道,生活教给她,无论如何,赤诚善良。
04
半生
95年发生了很多大事:世界贸易组织成立,卫星数字广播开播。还有,她结婚了。婚后不久她就怀孕了,妊娠反应足足折腾了她七个月,直到生产当天,她还是走了一天一夜才生出来。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她还是没哭,疼晕了。
事业顺利,家庭幸福。生活仿佛突然给了她更多的好运和宽柔。可好景不长,生活又结结实实的给她上了一课。
2000年改革开放的脚步加快,受世界金融危机影响,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商场开始大洗牌,所有店铺租金上调,她觉得价格还可以再商榷。虽不想让利,可没人续约的店铺就要空着,商场经理也很为难,双方僵持不下。
“你知道吗?那谁跟她老公正在经理室,说是如果你嫌贵不续租,就要按现在的价格接手你的铺子。这不是拆你台吗,真是的……”
没等那人说完,她就冲进了经理室。屋里的三人尴尬不已。而那个昔日替她出头的朋友,那个因为她脚上有冻疮,每天帮她泡脚抹药膏的朋友,那个不管多晚都会去火车站接她的朋友。如今看着她一个人的闹剧,像个小丑。
“老娘不干了!”她冲着三人摔下合同,也为自己的一段人生掷出一个句点。
生活啊,你到底想要教给我什么?她哭了,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友谊,也不是为了命运,为的只是卡片上歪七扭八的一行字:妈妈,我爱你。
生活教给她什么是社会,她却学会了什么是爱。
为了孩子上学,她开始做全职妈妈,为了生活,她又做起了兼职。帮别人卖服装,卖酒,做促销员,做酒店前台,甚至卖炸串。生活咄咄逼人,逼得她节节败退。
光阴似箭,她来不及躲闪步入中年。孩子渐渐长大,她也要重新开始。绿化生意难做,她没有半点基础,从认识数百种的树苗,到画图纸,她像个初入社会的孩子,小心翼翼的在行业里摸爬滚打。生活教给她学无止境,她却悟出了无惧莫逆,重头再来。
小城的天没那么蓝了,空气中的阳光还是曾经的味道。曾经的商场早就倒了,那个曾给她泡脚的朋友因为家庭不顺年底都没有回来。家里的老人也年近耄耋,孩子大了,去了更大的城市发展,每年只回来两次,一次是暑期换季,一次是过年。这恍惚间,就过了半辈子。
她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好孩子,没有足够的时间在父母面前尽孝;她认为自己不是个好妻子,没能给丈夫足够的温柔;她认为自己不是个好母亲,没能给孩子足够的物质条件。可生活,又教给过她什么呢?
生活教会她那么多,却没教给她什么才算是一个好的人生。
又也许生活只负责教给人们应该怎样活着。而你对生活的态度就是你的人生。无法复制,更无以复加。
你努力生活的样子,就是你最美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