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不寐,偶翻书,见汪曾祺所著《童味》,不由得回味起外祖母包的饺子。
在味蕾的记忆中,饺子是冬天的味道。春夏时节经常食用,却缺少了雪落汤沸的熨帖。每当冬至,最为期待的就是外祖母包饺子。早些年,老家那里不算发达,一进入冬天整个村庄都酣然欲睡。大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也没有了春夏闲话家常,孩童嬉戏的热闹。天儿是冷的,家家户户院门禁闭,屋子里酝酿着慵懒的昏昏睡意。在这个枯燥无味的时节,如果有一天晚上临睡前看见外祖母洗手和面,孩子们的心中顿时绽放了喜悦的烟花。因为我们都知道,明天将迎来一顿难得的美味和一次精彩的表演。
外祖母很喜欢给我们包饺子吃,饺子也自然成了她在锅台那一方舞台的拿手好戏。扎上围裙,洗干净手,外祖母便拿起面瓢从面缸里舀出几瓢白面倒入盆中。一瓢清水缓缓注入,面在水上飘起,水在面中汇成了小湖泊。铁盆泛着青光,远远望去,水似乳,面如雪,像极了负雪苍山,浮冰幽湖。水与面在外祖母一双大手的搅拌下慢慢相融,从道道清流道道沟壑,渐渐水少面稠,到最后只剩下了一粒粒大小不一的珍珠般的面疙瘩掺着面粉,不均匀地散落盆底。大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趣味。
外祖母和面水量适中,到最后,面团和好了,外祖母盆手两净,面团新生儿般白嫩,光滑圆润地睡在盆底。这时候,外祖母就拿出了事先用水焯过的浸在冷水里的芹菜,芹菜经水焯过又过了凉水,愈加翠绿。映着阳光,芹菜在水中被捞起,水花四溅,晶莹剔透间叶脉清晰可见。不一会,绿色的芹菜,鲜嫩的猪肉,金黄的姜末,鹅黄的小葱白铺满了白玉盘。淋上酱油豆油,五颜六色,错落有致,油彩画一般,煞是好看!
外祖母包的饺子就像工艺品一样。饺子的花边弯弯折折,就像小姑娘蕾丝的花裙边。一只只饺子立在黄色的秸秆盖帘上,就像一只只吃饱了的白天鹅安静地浮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灶膛火旺,锅里水沸。掀开锅盖,一片水汽氤氲中,天然的大泽吞吐着水泡,白色的鲸鱼畅游其中,泛起一片浪花瞬息变换。天地间,白雾升腾,森林大泽,生灵穿梭,人间烟火。
饺子出水,白嫩,吹弹可破。筷子一夹送入口中,牙齿轻碰,面筋道,菜鲜香,肉醇厚,汁甘美,霎时味蕾被唤醒。寒冷的冬日里,炉膛红泥热火,饭桌杯碗碰撞,食物的温暖化作了脸上一片红霞。幸福的味道在空气里发酵,继而从舌尖流淌胃里心间。
饺子的味道,是纯美的童年记忆最温暖的底色。如今,在这样一个雪夜,我深深地回味起那最初的味道,那朴实的熟悉的亲切的感觉。记忆愈加升温,味蕾愈加无味,内心愈加空虚。多少次乡愁蚀骨间,走进橱窗明亮的饭馆,夹起盘中的饺子,好奇夹杂着期待,却又都是失望而归。在这个异乡,灯火流离,车水马龙,再也不见外祖母包饺子时的专注神情,再也不见一桌团圆的热闹场面。一只饺子,乡土为皮情作馅,包进去的老一辈人对子女的殷殷深情,留下来的是不可替代的乡情本味!
月儿弯弯照大地,又是一年雪落,故园一夜白头。梦里,银发的外祖母火炉旁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