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外婆离我而去已经两年了。
新年回老家祭祀,在外婆的坟前进香,总觉得没有实感,那个慈祥的外婆,真的已是眼前的一抷黄土了吗?现实摆在眼前,而我心里却还没能接受似的,总有种回头往老屋方向去,又能看到外婆微笑着守在门口等着我回来的错觉。
磕了几个头站起身回转,正看到这么多年来都始终令我心心念念的那一片湖,在青山环抱之中,依然是那么波光粼粼,我忽而想起外婆刚去世后不久,我做的那个梦。
我梦到外婆突然来我家了,很自然的进门,在我家沙发上坐着,像往常一样和我唠叨着一些日常的话,坐了没一会儿就要走,却又特意叮嘱我说:放宽心,别太担心了,什么事都会好的。我新开了一支龙脉,你们这些后人都会好的。然后,外婆又自己一个人出了门走了,坚决拒绝我送她。
这梦,给那段时间心忧无比的我带来了莫大的安慰,也让我更加想念已经逝去的外婆,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按照乡俗,依山傍水的地方就是“龙脉”,外婆的坟背靠青山、正望着湖水,正是“龙头”所在。
我的家乡向来是很信这些的,我的家人把这当做外婆在天之灵显灵,庇佑后人,但于我而言,能在梦中再见上外婆一面,已是莫大的幸运。我怀着种种复杂的思绪往湖边走去,路过老屋门前的菜园,就想起小时候外婆常带着我和弟弟一边整理菜园,一边讲故事,末了还总不忘从菜园旁边的花椒树上摘点新鲜花椒回去(外婆是我们整个家族中唯一一个爱吃花椒的人)。
外婆讲的故事,多是她小时候的故事。外婆说,在她还是个十多岁的姑娘的时候,日本鬼子进村了,看到老人就杀,看到女人就奸淫,把男人们都抓起来当壮丁使唤,帮日本兵生产粮食。大人们为了让小孩子能够活下去,就偷偷在山上挖了个地洞,放了些吃的。趁着日本人疏忽的时候,悄悄把小孩子送过去。但是外婆十多岁了,已经是有点姿色的姑娘,不会被日本人放过的。外婆就剃了光头,用破布条束起胸部,穿上男人的衣服,带着自家的几个襁褓中的小姐妹,假装给地里干活儿的大人送饭,再找机会逃到山上。
外婆说,经过日本人的看守岗时,日本人是要检查的,在她前面的女孩儿即使女扮男装也没能逃过,因为声音太细了,行为也不像男孩儿,当场就被枪杀了。但是外婆很幸运的蒙混过关了,因为外婆早就把声音吼得嘶哑,还学着像男孩儿一样说脏话粗话,虽然心里怕得不行却也没有面露怯色,检查的日本兵还真以为她是个男孩儿。
外婆还说,在山洞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先不说食物有限,也不知道救援的游击队什么时候才来,光是每天担惊受怕的生怕日本鬼子发现,就已经够受的了,觉是怎么也不敢睡的,因为随时都得准备逃跑。
这个故事我和弟弟都听了很多遍,但却总也没听厌。收拾完了菜园,外婆照例是要带我们去湖边的堤岸上走走的。春末夏初的的时候,绿草正盛,各种各样的野花也争先恐后的开着,外婆带着我们采野花,晒干之后做成花茶,给她的几个儿女送去。弟弟那时候还小,一边跟着外婆采野花,一边挥舞着路边折下的小树枝说着“打鬼子,打坏人”,外婆就笑眯眯的看着,一次又一次的提醒弟弟小心摔跤,不要打到自己等等,都是温柔关切的话语。
我呢,就懒洋洋的坐在一边吹蒲公英。小时候,我对蒲公英可谓是情有独钟,“呼”的一下就吹出无数个小伞兵的感觉让我十分开心。和煦的阳光照在人身上,十分舒服,也总会撩起一丝丝困意,最后,往往是外婆采得累了,弟弟也玩得累了,就索性都摘了几朵蒲公英过来,和我坐在一起呼啦啦全吹散了。我们笑,外婆也笑。这样的场景,是曾经最美好的画面。
有时候,弟弟会继续缠着外婆讲故事,外婆被缠得没办法,就会说起外公的妈妈的故事。那时候日本鬼子突然袭村,外公的妈妈吓得把外公藏进床底下的破衣箱里,但是她自己藏不进去,何况她还怀着另一个孩子,已经六个多月了。她只得腆着大肚子抖抖索索的缩在床底下的另一个角落。她从床单和地面之间的缝隙里看到有两个日本鬼子在抄自己的家,看到其中一个手起刀落杀死了自己的丈夫,鲜血染红了地面,她想哭,狠狠咬着自己的手憋着没敢哭出来。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个日本鬼子往她们这边来了。她看到那个日本鬼子在翻箱倒柜,她在心里祈祷着不要往她这边来,但是事与愿违,这个日本鬼子还是掀起了床单,她和这个日本鬼子对视了一会儿,她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禁不住的全身发抖,她觉得自己和自己腹中的孩子马上就要死了。但是,这个年轻的日本兵却比了个“嘘”的手势,把床单重新放下了,和外面那个杀了人的日本兵说了些什么,摊了摊手,两人就从屋子里出去了,再也没有进来。
外公的妈妈就这样心惊胆战的在床底下躲了一天两夜,直到村里逃过一劫的人们陆续回来,进屋找她,她才终于敢从床底下出来,哭出声来,年少的外公倒是在那破衣箱里睡得很香。
我不得不佩服外婆讲故事的功力,想必这个故事也是从外公或者外公的妈妈那里听来的,却说得和她自己亲身经历的一样扣人心弦。而外婆每每说完这个故事,都要自己加上一句评论:可能那个日本人也有老婆和孩子,要不是他放了你外公他们一马,现在就没有你们两个小崽子了。那时候只觉得外婆是打趣我和弟弟这俩小孩子,现在想来,或许外婆那话里也真有些感谢那不杀之恩也未可知。
我沿着曾经那熟悉的堤岸转了几圈,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还是跟在外婆身后跑的小毛孩儿。我回望了一眼那老屋,炊烟自然是没有了,难免有些寂寥和失落,归巢的鸟儿却依然成群结队的从我头上的天空一掠而过,也不知这是第几代的候鸟了呢?
正是冬天,过去那长满绿草的小坡,已然被枯草覆盖,蒲公英我更是好些年没有见过了。日暮时分,夕阳正好斜斜的照在那小坡上,一恍神我好像又看到了弟弟和我还有外婆一起吹着蒲公英的场景。
蒲公英的花语是“停不了的爱”,我想,即使外婆已经离去,她对我的爱也依然在我心中存续着,那些温暖快乐的回忆,至今也依然包裹着我的心,保护着在这世间打拼的我。如果外婆看到,那年她吹散的小伞兵们,如今也终于长成一株株成熟的蒲公英了,应该也会感到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