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游船渐渐驶向河道最宽处。
正是秋分时节,水色天光,风景恰好。向岸边望去,绿树掩映着村舍,幽静中藏着热闹。
庄子与惠子对坐在船头,就着清风饮酒,伴着潮声闲谈。
惠子说道:“魏王送给我一颗葫芦种子,我把它种在土里,长出了好大一个葫芦,竟有五石的容量。我想用它来盛水,但它不够坚固。想把它剖开当瓢使用,它又实在太大了,没法握在手里。看来凡事都要有一个限度,葫芦太大了就一点用都没有,只能打碎了扔掉。”
庄子大笑道:“你有五石这么大的葫芦,居然还发愁它大而无用。为什么不把它做成一只浮舟呢,乘坐它游于江湖之上,多么逍遥自在!”
惠子说道:“庄兄总是将一切难题大而化之,但对于现实社会来说,难免有些不实用。”
庄子呷了一口酒,说道:“不实用,才能远离祸患。”
惠子说道:“我与庄兄理想不同,庄兄愿意远离纷扰做个布衣,我却想要有所作为。我要把我多年所学所思付诸实践,帮助魏国的百姓远离强秦的伤害,还要消除贵贱的等级,推行平等的人类之爱,教会百姓们不贪、不争。庄兄追求的是妙不可言的大道,我追求的则是细致务实的小道。只不过……”
惠子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只不过我这个相国当得实在不爽。那些旧臣权贵老是跟我对着干,魏王对我虽然礼遇有加,在很多具体问题上却并不支持我,所以我的强国之策总不能顺利施行。有时候我会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这也许就是小道的局限性吧。”
庄子笑道:“天地一体,万物都是一样的,大道与小道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只是有一点,希望你能听的进去。”
惠子拱了拱手:“庄兄请赐教。”
庄子收起笑容,郑重地说道:“我见过魏王,他并不是一个见识远大的君王。你所追求的理想,就好像价值千金的明珠,藏在九重深渊中一条黑龙的下巴底下。你想得到那颗明珠,一定要趁黑龙睡着的时候去拿。如果黑龙当时醒了过来,你就会没命的。”
说话间,船已渐渐靠岸。等候相国的车马之中,站着一个年轻的后生,他冲着游船大声喊道:“先生!先生!请速速回家,师娘不好了!”
5
惠子快步走出相国府,一边上车一边吩咐家人:“我向大王告了假,要回宋国老家吊唁。重要的事情我已经安排给了其他大臣,这期间若有大事发生,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告诉我!”
相国的马车日夜兼程,不几日就到了濠水之滨。惠子下了车,刚走到庄子家门口,就被眼前景象给惊住了。
堂屋里,棺木尚未下葬,孝子、孝媳和前来帮忙的邻居们都在四下里忙碌着。庄子却独自端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只瓦盆。他张开了八字腿,手里拿着细木棍,一边敲打瓦盆,一边旁若无人的唱着歌。
惠子将赙仪送到孝子手中,问道:“庄兄难道是伤心过度,神志不清了么?”
庄子摇摇头说道:“不是。她刚死的时候,我确实觉得悲伤。可是后来一想,在她出生以前,本来就没有生命啊。不但没有生命,连形体都没有。不但没有形体,连元气都没有。她的诞生,只不过是阴阳二气凝聚成了形体,然后形体又有了生命。现在,死亡使她重新回到了自然之中,就像春夏秋冬一样永恒。她从我们这间小屋,搬到了天地之间的大房间里,难道我不该为她唱歌欢送吗?”
惠子惊讶地说道:“庄兄说什么胡话?嫂夫人辛劳多年,不幸突然去世,你不哭泣也就罢了,还在棺前笑着唱歌,她若地下有知,会怎么想!”
庄子笑道:“哭是不懂得生命的奥义,笑才是真正的送行。”
惠子走上前,问道:“人活在世上,难道生来就是无情的吗?”
庄子淡淡地答道:“是的。”
惠子提高了声调,再问:“人如果没有感情,怎么能叫做人?”
庄子反问道:“阴阳给了我们外貌,自然给了我们形体,怎么不能叫做人?”
惠子追问道:“既然叫做人,怎么能够无情?”
庄子答道:“我所说的无情,是要摆脱乐与哀,忘掉得与失,顺其自然,顺应天命,不要乞求所谓的长生。”
惠子拧起了眉毛:“喜怒哀乐是人的自然情绪,而你却逃避这种天生的感情,去追求所谓空洞的自然?”
庄子叹道:“人天生就是无情的,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后天的习得。你白天被政务奴役着,晚上还要陷在各种思辨争论之中,它们斫伤着你的肉身,损耗着你的灵性,遮蔽了你的慧眼,你却浑然不觉,反而怪我看得太明白。”
惠子忿然说道:“我情愿看不明白,也不想变得这样无情!”
说完,他大袖一拂,转身就走了出去。
6
惠子从政事厅出来时,夜已深沉。朦胧月色下,大梁城显得庄严宁静,街上店铺都闭着门,几乎听不到人声。
这里是魏都,中原的文明中心,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水陆大都会。然而这几年战事迭起,人心惶惶,已经不是当年的从容景象了。
惠子不想乘车,只带着一名贴身下人,徒步走回相国府。
魏王那比夜色还要凝重的神情,一直在惠子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五国联合攻秦,丝毫没有占到便宜,反而被秦国杀了个回马枪,大败赵、韩两国,斩首八万,震惊天下。秦相张仪倚仗着战胜的余威出使大梁,一番连哄带吓,魏王立刻就乱了方寸。再加上大臣们这个敲敲边鼓,那个说说好话,只有惠子一人坚决反对与秦国结盟,在早已丧失斗志的魏王面前,显得那么徒劳无力。
这几年,惠子越来越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但像今天这样孤立无助,还是第一次。
最让他伤心的,是刚才有人当着魏王的面说他:“你从宋国来到魏国做官,好比一个嫁过来的媳妇,怎可对夫家抱怨指责?”魏王竟然一言不发。
惠子叹着气,忽然听到有人呵呵了一声:“可笑啊可笑!”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青衣芒鞋的男子趴在路边,似乎在观察什么东西。
惠子走上前,作了个揖,问道:“先生在看什么?”
那男子头也不抬地答道:“这里有一只蜗牛,它头上长着两只触角,左边的触角里面有一个国家,叫做触氏,右边的触角里面也有一个国家,叫做蛮氏。这两个国家三天两头打仗,今天你抢我的土地,明天我抢你的食物,一打起来就没完没了,伏尸百万也在所不惜。”
惠子“哦”了一声,说道:“先生的意思是……”
那男子说道:“咳!两个比米粒还要小的国家,为了一点点肉眼都看不到的利益,竟然争得这么起劲,你说可笑不可笑?”
惠子听了这话,如遭雷击,呆立了好一会儿。他向趴在地上的男子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我果然被遮蔽了慧眼却浑然不觉。谢谢先生教我,我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了。”
不等男子回应,惠子又转头对下人说道:“回去准备一下,我要告老还乡!”
7
这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濠河水似乎还没从漫长的冬眠中完全醒来,在桥下无声无息流动着。
料峭寒风中,一行人从桥上默默地走过。为首的那人拄着一根木杖,身上裹着一件缀满补丁、分不清颜色的破旧袍子,须发白多黑少,凌乱地披在肩上。
前方是一片旷野,那儿静静立着一株巨大无比的樗树,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已经站在那儿了,又仿佛还要站到地老天荒。
树旁有一座坟茔,规模不大,却十分齐整肃穆,显然有人定期照料。
有两个年轻人走上前去,清理着墓边的杂草,对石碑说道:“惠先生,我家先生又来看你了。”
庄子把木杖扔到一边,面对墓碑盘腿坐下来,缓缓说道:“惠兄,你知道吗?昨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在天空中翩翩飞舞,四处遨游,自由自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庄周。忽然间我又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分明还是庄周。我觉得很迷茫,到底是我做梦化作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化成了我?此刻的我,到底是庄周呢,还是蝴蝶的一个梦?”
庄子静静地等了一会,似乎在倾听什么,接着又说道:“然后我想到了你,你现在已经长眠,而我还活在世上。死是生的梦境吗?或者生是死的梦境?生与死,我与你,庄周与蝴蝶,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众学生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茫然。其中一人上前问道:“先生的话好深奥,我们不太明白,请您明示。”
庄子摇摇头,神情说不出的落寞。过了一会,他侧过脸来,对学生们说道:“我也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从前,楚国的郢都有个泥匠,手艺特别出众。有一次他在捏白土时,溅了一滴泥浆到自己鼻尖上,又小又薄,像一片知了的翅膀。
“这个泥匠不愿意自己擦鼻子,等泥浆干透了,就去请一个姓石的木匠过来,帮自己削掉它。
“石木匠来了之后,手握一柄大斧头,抡起臂膀,舞得呼呼成风。他逐渐逼近泥匠,随手一挥,就把鼻尖那一小片泥给削了下来,连一根毫毛都没有伤到。泥匠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都没眨一下。
“后来宋元君知道了这件事,觉得很好奇,就派人去请石木匠过来,对他说:‘寡人想看你表演一下。’石木匠说道:‘我以前确实能做到,可惜我唯一的对手,那个郢都的泥匠,已经去世多年啦!’”
说到这里,庄子神色黯然,停顿了下来。
一个学生说道:“先生是说自己再没有对手了么?您跟惠先生辩论了一辈子,没想到惠先生去世几年了,您还如此伤感。”
庄子叹道:“惠子和我,一个强于物,一个通于道,然而最终他还是彻悟了自然之道。自他死后,再也没有人与我一起探究天地间的奥义了。如今我已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不知道什么叫做辩论了。”
旷野尽头泛起了薄薄的暮色,远处河边又传来渔人的号子声。庄子站起身来,抬头望着空空茫茫的天穹,缓缓说道:
“回去吧!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讲故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