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的上午,我伴着一路风尘匆匆赶回了母亲家。乍一见到我,母亲感觉有些意外,但我知道母亲的心里是欢喜的。
母亲让我赶紧坐下歇歇,一边问我:“要不要给你倒杯水喝?”
我冲母亲摇摇头表示不需要,我忙不迭地从我随身带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纸盒,将包装打开,里面露出了一款小巧的红色老人手机。
我拿起手机递给母亲说:“我在网上给您买的老人手机,就想着冲今天休息给送回来。”
母亲接过手机,瘦削而满是皱褶的脸上笑开了花,母亲的笑映射进了我的眼里心里,让我感觉很开心。
“招妹子那天问我:‘你不说买了个手机吗?手机呢?拿到新手机了,你可得第一个告诉我号码喔。’”母亲笑意盈盈地说着那些话,掩不住心头的兴奋。
母亲口中的“招妹子”是她的麻友之一,年纪跟我相仿,智商弱我一点点,常常跟着母亲和其他几个老太太凑在我婶婶家打五块钱筹码的小麻将,而她们几个的联系方式就是电话邀约。之前家里座机电话没有坏掉的时候,每到中午十二点左右,电话准能响起,而那电话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呼叫母亲凑桌玩麻将的。
母亲为我们兄妹一世操劳,除了从她四十来岁开始培养的那点偶尔打个小麻将的爱好之外,便不再有其它的娱乐了。最近几年,随着母亲年纪渐长,母亲的脑子越发地变得糊涂了。尤其是从去年我生病以来,母亲的衰老几乎是日甚一日,加上腿痛,很多时候连抬脚走路都觉艰难,玩麻将时将自摸的牌张扔出去的时候也成了常态,但母亲期盼电话铃响起奔赴围城之约的爱好却丝毫未减。
而我的父亲,每回看到母亲屁颠屁颠走出家门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总会习惯性地在背后笑着说上一句:“看这婆婆子,着急忙慌地好像赶着去捡钱。”
可母亲打麻将赢钱的时候总是少之又少,输钱却是大概率。我和二哥偶尔会给母亲点零花钱,母亲年纪大了后用钱没什么算计,去集市买买这个买买那个,再加上时常打点麻将输点小钱,所以总弄得口袋空空,而那样的时候,父亲就成了母亲坚实的后盾。
“老倌子,给我点钱,我打牌去。”母亲有时会讨好似地央求父亲。
父亲一生节俭,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对母亲却一点不吝啬,可以说,母亲老年后的吃穿用度大多来自父亲的供给。母亲问父亲要钱时,父亲总是会一百两百地给,而且很多时候,不用母亲开口,父亲会主动给母亲一些钱。
有时,母亲的钱实在是用得太快了,父亲就会在背后跟我们叨叨两句:“你妈的钱是打麻将输掉了叻。”父亲说那话时,脸上依然漾着笑意。
母亲打麻将确是有瘾的,所以家里的电话一坏,母亲的那几个牌友联系不上她,她就只好窝在房间的靠背椅上开着电视让它咿咿呀呀地放着,自己却总是深深地耷拉着头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母亲不会告诉我这些,但我知道她的情形就是那样的。大白天里,我的八旬老父在田里的时侯会比较多,家里只剩了母亲一个人,母亲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跟她同龄的相熟的老太太都相继离世了。
而电话于母亲的意义,主要是方便联系我们兄妹,再有就是方便她与那般麻友的联系。
端午节那天,我回了母亲那,我让母亲找出了那部去年二哥买给她和父亲的座机,在我一番折腾后,我直接给那部用时还不过一年的电话判了死刑。
我将那座机的残骸装进塑料袋让母亲扔垃圾桶去,母亲却抱着那破烂当宝贝似地收进了她房间的角柜里,还一连声地叨叨:“这电话怎么就坏了呢?没个电话可真是不方便,一点都不方便。”
我便跟母亲说:“坏了就坏了呗,我给您买个老人手机吧。”
母亲听了我的话,显出高兴又很急切的样子说:“那好呢,你看到合适的就买一个回来吧。”
我想母亲一定是在家心心念念惦记着我给她买手机的事情的,我也希望看到母亲快活的样子,所以,在手机到货后,我便急着赶回母亲家好如了她的愿。我的母亲啊,为我们辛劳了一辈子,如今却在一去不复返的光阴里将自己熬成了沧桑的,蹒跚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小孩了。
当我将那才花一百多快买来的手机递给母亲时,母亲脸上绽放的笑意就如同她已经斩获了人间至宝。
母亲颠来倒去地摩挲着手机,好一阵过后,母亲进了她的房间,再出来时,她手上拿着两百块钱。母亲要将买手机的钱给我,母亲虽然老糊涂了,但她明白她那命运多舛的女儿的生活并不容易。
可我怎么能要母亲的钱呢,我执意让母亲将钱收回去,母亲便将那两百块钱随手塞进了她的裤袋。
我帮母亲装好手机卡,穿好手机挂绳,告诉她如何接听电话,母亲像个小学生一样洗耳恭听着。
捯饬完这些后,我问母亲:“我爸呢?”
“他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可能是田里了。”母亲回我。
母亲说到父亲时,话语中并没有透出什么不对劲的情绪,我便想,这老两口最近应该是和平相处的吧?
父亲母亲的婚姻磕磕绊绊地走过了五十七个春秋,在我的记忆中,年轻时的父亲母亲吵架斗嘴可谓是家常便饭,偶尔干个仗摔碎几个碗不算稀奇,十天半个月彼此冷着脸不说一句话一年也总得折腾一两回。
在我们长大成人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后,渐渐老迈的父亲母亲的日子相对轻松了许多,为钱吵架怄气的时候自然也少了许多,但有时为了一句话不对付,拌嘴的时候也还是有的。
就像前段端午节那会,不知道老两口谁惹的谁,反正是彼此看着恨恨的一点都不对付。记得那天我回到家屁股才落座,父亲就背着母亲向我控诉她的一条条罪状,听得我心里五味杂陈。
“跟你妈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这家伙是一点都不清白。前几天她在集市上花两百多买了床被子,我就说了她一句:‘你怎么又跟风买了这东西呢’?这话就不知怎么招惹到她了,她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刁钻刻薄的话,而且后面的几天衣服不给我洗,连我烧的开水都要给倒掉,真是可耻。”
听着父亲气鼓鼓说出的那些话,我心里直乐,可不就是嘛,母亲就是爱乱买东西,不久前我就告诉过母亲,我们校长给我们发了一床空调被,我回家时带给她和父亲,没成想,这老太太竟又脑子一热被外地人忽悠着买了床被子。我进房间看了一眼那躺在床上的被子,实在是水得很。
我心里也有些怨怪母亲,但我只能劝父亲,别跟母亲一般见识,母亲是老糊涂了。
“她哪里是老糊涂了,她嘴巴一点吃不得亏的。你看她买的那些什么东西,假钙片,劣质的蒸锅,破空调,七七八八地堆在房里跟摆摊似的。我都说叫她别乱买东西,她偏不听,有时还是借人家的钱买的,那账不是我还的喔。我常说她,打点麻将输点钱没事,别总买那些没用的东西,她哪里会听。”
父亲越说越来气,我得承认父亲说得其实在理,越来越糊涂的母亲就是爱见什么买什么,而且有时还说不得。但我只能劝父亲,让着点母亲,但父亲在气头上可一点都不想忍母亲。
“那老太太不识好歹,我都不想理她了。从今往后,我一分钱都不会给她了,看她拿什么去买买买。”父亲没好气地下了断言。
父亲满肚子委屈地向我发泄着心中的愤懑,我便只有不停地劝父亲忍着母亲点,我说母亲是真的老糊涂了,越发有点不清白了。这话我倒没有糊弄父亲,在我眼里,父亲是真的越老越清白,父亲虽然越发地显老了,但他耳不聋眼不花尤其心里跟明镜似的一点不糊涂。我对老年的父亲越发地敬重了,因为他身上那种随遇而安,不愿依赖他人,自强不息的品格也在塑造着我的灵魂。
端午节那天下午我就匆忙赶回了株洲,但我心里总时不时地想起父亲母亲吵架的事,虽然,我知道他们之间总是和好了又闹,闹完了又和好,如同一个个岁月的轮回。
我故意向母亲提起父亲,就是想要试探他们两个有没有和好,但从母亲的寥寥数语中,我并不十分确定他们是否已经相安无事了。直到父亲从田间回来后,我听到父亲与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我的心才彻底定了下来。
嫂子见我回来了,让我跟父亲母亲在她那边吃饭,我连声说好。母亲老得连做个饭菜都显吃力了,我历经了路途奔波也懒得折腾,能有口现成饭吃,真是再好不过了。
吃过饭后,我骑车跟隔壁堂嫂去了镇上,打了两圈麻将回来,见父亲母亲坐在厅堂大门口说闲话,我便也坐到他们旁边凑热闹。
而正当我们说着话的时候,母亲随手掏了下她的裤袋,“哎呀,我的两百块钱不见了!”母亲惊叫了起来。
“怎么就不见了?我都看你把钱塞进库口袋了。”我说。
“是呢。我给你,你不要,我就塞裤袋了。”母亲的话语中透着焦急。
“会不会放回房间了?”父亲问。
母亲便起身走进了房间,在她那到处堆满了破烂小玩意的床头柜和梳妆台上翻找着,又揭开席子翻找着,在组合柜里翻找着。“哎,我真是一点记性都没了,我到底把钱放哪了呢?”母亲自顾自地说着。
我和父亲也帮着母亲找那两百块钱。母亲除了自己家,嫂子家,便再没去过其它地方。我走出房间在屋里屋外找了一遍,又跑到嫂子家找了一遍,但那两百块钱就是不见踪影。
“你再好好想想钱可能落哪里了?”我提醒母亲。
“我又没到其它地方去,就在你嫂子那吃了个饭,我记得吃饭那会我从裤袋掏出小方巾擦了嘴巴,钱跟方巾放一块呢。”母亲说着那些话,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看你,真是做事一点不谨慎,上个月才丢了三百块,又不记事。别找了,你那钱肯定是找不到了”父亲埋怨到。说话间,父亲缓缓地走到他的床头柜,拿出他那存放着一些钱的小铁盒,打开盒盖,从里面抽出两百块钱,递给猫着腰蹲在阴暗的角落里翻来覆去找那不知去处的两百块钱的母亲。
“给你,真是老糊涂了。”父亲说。
那一刻,我的眼里突然泛起了泪花,那一刻,我觉得母亲好幸福。
那幸福是,我老得糊涂了,你依然在我身边。